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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荐----攀登非洲第一高峰乞力马扎罗

已有 5491 次阅读2010-2-2 15:44 分享到微信

 
推荐----攀登非洲第一高峰乞力马扎罗_图1-1 

有谁能相信,这样一个柔弱的女子,一个人跑到了非洲,去攀登乞力马扎罗山,就是为了圆自己的一个梦!......

给自己几分钟,读一读这篇文章,你会发觉,人生还有这样的景致,

攀登非洲第一高峰乞力马扎罗

(Climbing Highest Mountain in Africa: Mt Kilimanjaro)

                                                               

Helen Huang

引子

18495月,在伦敦发行的极负盛名的宗教科学杂志《传教通讯》(Church Missionary Intelligencer) 发表了一篇文章,在欧洲,尤其是科学界,引起了轩然大波。

文章的作者是一位名叫雷布曼(Johannes Rebmann)的德国传教士,在这篇文章里他声称自己在东非赤道附近亲眼看到一座高耸入云的大山,山顶白雪皑皑,在太阳下熠熠发光。

雷布曼,跟当时许多虔诚而勇敢的传教士一样,不顾艰难,到世界上最荒僻的地方去传播福音。他和他的同伴克拉普夫(Johann Ludwig Krapf) ,是最早从印度洋海岸登陆非洲大陆的欧洲人。

在东非地区传教的时候,他们听当地人提到一座被称为乞力马扎罗的山,山顶居云层之上,银冠覆盖。跟当时许多欧洲人一样,他们也认为赤道附近不可能有冰雪,所以他们很好奇传说中的银色山顶到底会是什么。

1848年4月27日,雷布曼和一位当地向导开始了寻找乞力马扎罗之旅。两个星期后,这座巍巍大山便出现在他们的视野里。雷布曼在他的日志里写道,我注意到山顶奇怪的白色,问向导那是什么,向导说,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我想应该是冷吧。在以后一个晴朗的日子里,当乞力马扎罗山白色的峰顶一览无余地呈现在雷布曼面前时,他才终于意识到,他的非洲向导称为的东西,实际上是冰和雪。

雷布曼先生的报道,首次让外人、西方世界听说了赤道雪峰,同时也引起了激烈的争论和质疑。不仅当时大多数欧洲人常识性地认为赤道附近不可能有冰雪,有些科学家还有理有据地推断证明了这种不可能性。

一个半世纪过去了,当时人们认为不可能存在的赤道雪峰,位于赤道以南三度,在坦桑尼亚东北部、邻近肯尼亚的乞力马扎罗山,非洲第一高峰,如今每年都吸引两三万登山爱好者,从世界各地来,为能领略这座山独特的丰姿,为能踏上我们地球上徒步能够达到的最高点。

雾气很重,伸手出去,就可以抓住一大把,手心潮潮的。全身每一个毛孔,都被雾气细细密密地滋润着。湿湿的空气,清新,沁人心脾。充足的雨水滋养着茂密的森林,每一棵树都争相往上长,仿佛想抢着去跟太阳接吻。每一棵树干都爬满缠绵的藤。底矮的灌木则舒展着宽大的叶片,每一片叶子都饱含雨水。这是一个生机勃勃的自然世界。

我停下脚步,闭上眼睛,贪婪地深深吸气。鼻息里穿过泥土的气息,雨水的气息,热带森林的气息。这些是乞力马扎罗山的气息。

恍然如梦,我真的踏上了非洲的大地,真的置身于乞力马扎罗山上,真的开始了向往已久的非洲第一高峰圆梦之旅。

五年前,我成功地登顶了秘鲁南部海拔5822米的米斯蒂火山(El Misti),下山的时候,在火山灰的滚滚尘土中,在高山反应的头疼胸闷中,我就打定主意,下一个目标是乞力马扎罗山。既然我能只用两天时间登上5822米5895米的非洲第一高峰该也是可以触及的。

没想到一等就等了五年。在这五年里,我如每一个尘劳中人一样囿于生存,为家庭、工作和其他诸多世俗中事欢乐着、烦恼着、束缚着,非洲第一高峰便是我平凡琐碎的世俗生活中一个不平凡的憧憬,一个不为功利、不为责任的自我挑战和自我奖赏。

乞力马扎罗山有她独特的魅力,是世界上任何其他地方都没法比的。她是世界上最高最大的独立山体。地球上有很多海拔比她高的山峰,但都是处于连绵的山脉之中,如喜马拉雅山脉和安第斯山脉上的许多山。因为处在山脉之中,其相对高度便没有这么突出。乞力马扎罗山,却是在广袤无垠的东非大草原上,不期然地兀自拔地而起四千八百多米,直插云霄,气势恢弘。以银冠覆盖的乞力马扎罗山为背景,成群的大象、斑马和长颈鹿在辽阔的草原上悠闲地觅食,这幅图画是非洲大自然形象的代表。

乞力马扎罗山的形成,是东非大裂谷地壳运动的结果。大约一百万年前,火山爆发形成西面的希拉(Shira)峰。希拉峰最初高达五千米左右,大约五十万前熄灭成死火山,火山口坍塌,海拔降低到现在的将近四千米。希拉峰熄灭后不久,另一场火山爆发形成东面的马文兹(Mawenzi)峰,海拔5149米。最后形成的是居中的基博(Kibo)峰,大约在四十六万年前,地壳不断地挤压使基博峰接连爆发了好几次,峰顶不断往上推,海拔直达5895米,成为非洲的最高峰。由此看来,与地球上其他的火山比起来,乞力马扎罗山是一座很年轻的火山。

组成乞力马扎罗的三座火山由东南到西北形成椭圆形,占地两千平方英里。这么庞大的独立山体,足够形成自己独特的气候和生态环境。爬乞力马扎罗山,短短的一个星期内,从山脚到山顶,是一次从亚马逊的热带雨林到极地冰川的世界之旅,各种不同的地理生态景观浓缩于一山,这在我们的星球是独一无二的。完整而鲜明的植被垂直分布, 从下往上,热带雨林,到温带灌木,到高山草甸,到高山荒漠,到极地冰川,不仅让来登山的人大饱眼福,更是科研工作者的无限宝藏。

广阔的东非大草原上,矗立着这座气势磅礴的大山,象大地母亲一只丰腴硕大的乳房,养育着山上山下无数的植物、动物和人群,也丰富着世界各地多少如我一样的人的梦境。

此刻,我背着包,走在乞力马扎罗山上。

我选择的这条马查密(Machame)登山路径,当地人也称为威士忌路径,一般要六到七天时间。现在,一共有七条路径可以到达乞力马扎罗的顶峰优呼鲁(Uhuru)峰,最短最容易、因此人也最多的马兰古(Marangu)路径,只需五天时间。马查密路径,相对来说难度大一些,路线长一些,但据称是风景最美的。

路径起始于山的西南方的马查密入口,经过植被浓密的南坡,到干旱的希拉平原(Shira Plateau),穿过神话般的巴拉可峡谷(Barranco Valley),绕到东面,从巴拉夫路径(Barafu Trail)登上峰顶。马查密路径只是用来上山的,下山是走笔直南下的马文可路径(Mweka Route)。因为上下山走不同的路径,一则可以看到不同的风景,二则相对马兰古路径上下山用同一条路来说,单行线安全点,人也少些。

1991年开始,坦桑尼亚政府规定,任何想攀登乞力马扎罗山的人,必须要用政府注册的登山公司,由政府颁发合格证书的当地向导带领,一方面是对环境和自然资源的保护,一方面也是这个国家很重要的一笔经济收入。登山公司提供所有的服务,从申请登山许可证到安排向导,从背夫到山上的吃食,到租用登山用具。由着登山公司这样一条龙的服务,来登山的人便没有什么事要操心的,只管自己的两条腿紧紧跟着向导的脚步就行,探险的意味是早没了。

我的向导叫费力克斯。费力克斯个子不高,有足球运动员的身材。我看不出他的年龄,只知道肯定比我要老些。他说他五十七岁,倒是吓了我一跳。他说他第一次登上乞力马扎罗山的顶峰是1972年,自1984年起一直在这个登山公司当向导,平均起来,差不多一个月登一次顶。这样算来,乞力马扎罗的顶峰,他该上去过三四百次了。

我是自己一个人来的。刚好另一个姑娘,莎朗,也是独自一人,也是从纽约来,也是选择和我一样的登山路径和时间,登山公司便把我们俩配成一组。于是,在乞力马扎罗山上的五天半时间里,莎朗便是我形影不离的同伴,同睡一个帐篷,同吃一盘菜。

第一天的路程开始于海拔1828米的马查密入口,终止于海拔3020米的马查密营地,全长10.8公里

从马查密入口进山,一进去就是茂密的热带雨林。印度洋吹来的季风,给乞力马扎罗的南坡带来丰沛的雨水。雨季的时候,每天都会有几场大暴雨,山径很泥泞。现在是六月底,雨季刚刚过去,旱季即将来临,天空中乌云聚拢又随风而散,仿佛打不定主意要不要下雨。早上雾气很浓,空气潮湿,皮肤和发梢上都蒙着一层细细的水雾。

刚开始的一段路径很宽,可以开越野车。背夫们还在入口处打包整理,柴米油盐、锅瓢盆勺、大包小包、千条万绪,登山客们已经按捺不住激动的心,在入口的公园管理处拿了登山许可证,在生死挈约上签了字,照了几张照片,背着自己的随身背包就上路了。

象行走在梦里。人虽不少,大家言语并不多,大概每人都沉浸在梦境和现实的交叉恍惚之中。接下来的几天,会是人生难忘的几天。每人的目标都是峰顶,但谁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会怎么样,心里难免忐忑。

来登山之前,在维基百科上查了一下这座山的资料,有些很有意思的记录。最快登上峰顶的是来自意大利的Bruno Brunod2001年11月22日,布鲁若从马兰古入口,沿马兰古路径,一路跑上优呼鲁峰顶,只花了五小时三十八分四十秒。最快上下来回的记录保持者是坦桑尼亚本土人莫希镇的Simon Mtuy2004年12月26日,西蒙沿优本文路径(Umbwe Route)上到峰顶,沿马文可路径下来,全程只花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八小时二十七分钟。

布鲁若和西蒙是超人,自然不是一般人能相比的。对于每年从世界各地来的两三万如我一样的普通登山客来说,这座山虽然是同等海拔高度中最容易登的,因为不需要专业登山技术,可是,毕竟是将近六千米、差不多两万英尺的海拔,空气的稠度只有海平面的一半,严重的高山反应,变化无常的天气和极度的寒冷,难以预料的土滑石崩,都可能是危及生命的因素。尽管没有具体的统计数字,每年都有人为这座山丧生。199912月底,几千人参加登上非洲之巅迎接新千年的庆祝活动,其中就有三人没有能够活着回来。

不过,今天的路程是谁也没有问题的,全程几乎都在三千米以下,风光很美。下午,雾气散了,带着雨露的树叶在太阳下发着光。阳光透过树叶间的空隙,洒在路径上,路径上和我们的脸上,便有许多斑驳游离的大小光点。植被由茂密阔叶的云林渐渐转为细长的石南树丛,路边可以看到火红的火把莲(red hot pokers)

下午快四点钟时,我们到了海拔3020米的马查密营地,我们第一晚的露营地。

费力克斯带我和莎朗到一顶红色的帐篷前,说这是我们的帐篷。帐篷边安放着两把金属的折叠椅,是供我们坐着休息的。几米外一方形高顶的蓝色帐篷,是我们吃饭喝茶的地方。十几米开外,另一个小小的灰色帐篷里有我们的移动厕所。

我们刚取下身上的背包,一个黑皮肤大眼睛白牙齿的高大男子,给我们送来了两盆热水,要我们洗脸洗手。费力克斯介绍说,这是阿贡哲,你们的侍者,以后几天里端饭送水都是他,你们要什么尽管跟他讲。阿贡哲站在一边谦恭地微笑着,对我们说,任何时候,任何东西。

我和莎朗面面相觑,没想到爬乞力马扎罗山是这样子被伺候着的,象是活在电影里,白人拍的非洲殖民地时代的电影。

云雾遮住了太阳,海拔三千多米的营地,凉意渐重。用暖暖的热水洗过手和脸,换下汗湿的衣服,很舒服快意。

阿贡哲请我们进蓝色的帐篷,我们的饭厅,一股香味飘溢出来。一张铺着红白格子桌布的小饭桌上,一个银色的金属大盘子里,是一盘刚炒出来、香喷喷、热腾腾的爆玉米花和炒花生米,还有刚泡的印度红茶和热巧克力奶。这是我们的下午茶。

下午茶后,费力克斯说我们照一张集体照吧。他用斯瓦希里语喊了句什么,很快,我们的帐篷前就聚集了一堆人,感觉上真是一大堆人,清一色皮肤黑亮的年轻男子。

我不解地问,这么多人,都是干什么的?

费力克斯一一介绍到,我自己向导,杰考布副向导,阿贡哲侍者。其余六个是背夫。

我用眼睛点了一下人数,真是九个。我们两个小女子来爬山,九个身强力壮的大男人来侍候。这感觉真是怪怪的。

离吃晚饭还有一段时间,我便拿着我的傻瓜相机,在营地四处闲逛。马查密营地,在一片树林之中。树上开着黄花,树丛中隐隐约约露出各种鲜艳的颜色,是一顶顶的帐篷。

路过一帐篷前,里面的人对着我喊纽约,中国,是同一个登山公司的一个向导,年轻小伙子,一路上喜欢和我开玩笑。他被分配给两个从澳大利亚来的姑娘当向导。乞力马扎罗山上,东方面孔不多,大家都以为我是日本人。自我介绍时,我总得说,我是中国人,但住在纽约。所以,他就喊我为纽约,中国

他和他的搭档副向导坐在帐篷的门口,招呼我过去。我挨着他们坐下,帐篷里发出难闻的汗臭味,夹杂着其他异味。

我说,没想到营地这么多人。

他说,现在还不算多,旺季的时候,这个营地每天晚上都会有五六百人。

现在是六月中下旬,雨季刚过,登山的旺季即将开始。七月八月九月,干旱的季节,是登山的黄金季节。很难想象,五六百人,两三百顶帐篷林立在这个小小的营地,是什么样的景象,而登山的路径上又该是怎样的拥挤不堪。此时,我看到的大概是百来号人,三四十顶帐篷,已经觉得有些太热闹了。

虽然坦桑尼亚政府强制登乞力马扎罗山必须有当地的向导,必须申请登山许可证,但并没有限制每天山上的人数。这么多人来来往往,对这座山的负荷真是够大的。看来,坦桑尼亚政府也不能光想着旅游业经济创收,也该学学秘鲁政府限制印加路径(Inca Trail)上的人数,也要开始限制乞力马扎罗山上的人数。

我问他当登山向导好不好,一离家进山就是六七天。

他说,离家六七天倒是没什么,反正家里也没人想。原来他还没有结婚。他说,当向导是个好职业,收入不错。

还没来得及问他怎么个不错,阿贡哲来找我,说晚餐准备好了。

进到充当饭厅的蓝色帐篷里,莎朗已经坐在那喝茶。每人面前摆了两块刚烤好的白面包,边上有花生酱和果酱。我心里想,糟了,晚饭只有我最不爱吃的面包。没有办法,我强迫自己咽下那两片面包。刚吃完面包,阿贡哲进来,端来了一锅汤,黄瓜鸡肉汤,香香的味道很鲜。一会儿,阿贡哲又进来,收走了汤锅汤碗。一转身他又回来了,这次手里端着我们下午吃爆玉米花的那个大银盘,盘里装满了食物,牛肉炒青椒,炸鸡腿,卷心菜和白米饭。这才是我们今晚的正餐。

我和莎朗惊得眼睛都瞪大了。我以为我是来爬山,来吃苦,来探险的,包里还带了几包榨菜丝和几包韩国辣方便面。没料到,我来这里象个王后一样被人侍候着。

费力克斯进来,和我们商量明天早上什么时间上路,看到我们几乎没怎么动大银盘里的食物,以为是厨子做得不好吃。莎朗,这个在纽约上州的富人区长大的姑娘,幼稚地问费力克斯,你们也吃的一样的晚饭吗?

 没有,没有,这样吃很贵的。我们是自己带吃的,干粮和稀粥。

 如果不介意,把这盘饭菜端过去吃了吧,我们几乎没怎么动。我赶紧说。

 太谢谢了,太谢谢了。

费力克斯端着银盘,小心翼翼地走了。望着他的背影,我心里感觉怪怪的,酸酸的,很不自在。

从帐篷里钻出来,不经意一抬头,在我最没有料到的时刻,一座冰雪覆盖的峰顶矗立在我眼前的天空里。夕阳已西下,黄昏来临,所有的云雾竟完全退去,天空晴朗了,这座雪峰,清清晰晰呈现在我面前。我倒吸了一口气,兴奋地喊费力克斯。他告诉我,那正是乞力马扎罗山基博峰的顶峰优呼鲁峰,非洲第一高峰,我们此行的目的地。

此时,我已经在非洲的大地上四十六个小时,置身于乞力马扎罗山上也十个小时了,才第一次见到我梦魂牵绕的赤道雪峰,非洲第一高峰。

无疑我是属于山的。见到连绵的山,置身于山中,我心里总是快乐踏实得如同归家。可是,雪峰,直插云霄的雪峰,则不仅仅是山。博大庄严,威武神圣,冰清玉洁,震慑人的气势,那是神灵的化身。面对眼前的雪峰,暮色更增添了她的神秘、神圣和威严,我心中真有一种跪下来对她顶礼膜拜的愿望。

无论是住在乞力马扎罗山坡上的查加人(Chagga),还是山下的马赛人(Massai),在他们的文化和传统中,这座山往往是被神化的,有关她的无数神话传说和民歌代代相传。乞力马扎罗,斯瓦希里语意思是闪闪发光的山,或冰冷恶魔的山。生活在赤道附近的早期部落的人,他们不知道高山反应,不知道高海拔和低气温的关系,只知道爬这座山,爬得越高,人就越觉得冷,觉得乏力头疼,甚至呕吐生病,以为是山上有散布寒气毒气的恶魔在作祟。对山神怀着敬畏的同时,也有着无限的崇拜和依赖,因为她是他们生存所需一切的来源。直至如今,每年,各个部落都要在山脚下举行传统的祭祀活动,拜山神,求平安。

我双手合十在胸前,仰着头痴望着暮色中的雪峰,在心里说,乞力马扎罗,赤道雪峰,我来了,我终于见到你了,希望四天后我能触摸到你,希望你慈悲接纳我。

接下来的三天,主要是让身体慢慢适应高海拔,每天的路程并不长,海拔高度也增加不多。

第二天的路程,从海拔3020米的马查密营地到海拔3847米的希拉(Shira)营地,全程才5.2公里

阿贡哲侍候我们吃完有煎鸡蛋、香肠、面包、麦片粥和水果的丰盛早餐后,八点半左右费力克斯带着我们上路了。

在准备进山的前一天晚上,费力克斯跟我和莎朗坐在一起聊了两个小时,除了解我们两人的体力状况、登山经验外,最最重要、他反复强调的就是坡里坡里”(Pole Pole),斯瓦希里语,慢慢地,慢慢地。在高海拔处行走,一定要放慢脚步,放松身体,才能让身体慢慢适应高山稀薄的空气,不至于体力消耗太大。在乞力马扎罗山上的几天,听的说的最多的就是坡里坡里。昨天的路程,海拔相对来说还不高,还没有体验到坡里坡里的意义,反而觉得束缚了双脚,走得不痛快。今天的路径在海拔三千米以上,就能感觉到坡里坡里的好处。

今天的路程虽不长,但很多地方很陡,路径也很窄。加之大家出发的时间都差不多,速度也差不多,路径上便显得很拥挤热闹。因此,也得以机会观看路径上的人,很有意思。

乞力马扎罗山径上的人,分三类,或者说三等,泾渭分明。背上背着个随身的小包(Day Pack),身上穿着高级防风防雨防寒户外活动的衣服,脚上穿着结实的登山靴,手中拿着登山杆的,是从世界各地来、大把花钱买刺激的登山客,大多是白人,也有少许其他面孔。头上顶着一个大包,背上背着一个中包,有的手里还拎着一两个小包,里面装着怕压易碎的鸡蛋和面包,背包破烂,衣着简单,皮肤黝黑,身体单薄的,是背夫,是干辛苦体力活、每天挣八美元的背夫。界于两者之间,是登山客的向导,他们的处境比背夫强多了,脚上大多有登山靴穿,身上也穿防风防寒的衣服,只是都比较破旧,他们背上背一个脏旧的大背包(Backpack),背包外绑着橡胶防潮垫。

向导们带着各自的登山客,在路径上坡里坡里。背夫们,脚步可不能太慢。早上,他们在我们离开营地上路之后,要收拾我们的帐篷、餐具和厕所,打好背包才能上路。下午,他们在我们到达下一个营地之前要抢先到达,为我们扎好帐篷、摆好桌椅、烧好热水、安好厕所。因此,一路上便不断有背夫从我们后面追上来。我和莎朗听到他们的脚步声,或闻到他们身上飘来的怪气味,便停下来给他们让路。

据费力克斯讲,按登山公司的规定,背夫们头上的包一般在三十公斤左右,背上的包在十公斤左右。尽管是辛苦体力活,登山公司每天只付他们八美元的工资,加上登山客下山后给的小费,(登山客一般也按每个背夫每天八美元的标准给小费),在坦桑尼亚这个贫穷的国家,报酬算是相当不错的。因此,这还是一份人人争抢的工作。在莫希镇那些登山公司的门口,每天都有许多当地人甚至外地人带着自己破旧的行李,等待随时可能有的当背夫的机会。每一个登山客,都要配备三到四个背夫,可以想见山上背夫之多。

背夫们是乞力马扎罗山上最独特最打眼的一道景观。他们的平衡能力,实在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有些陡的地方,我们需要把登山杆收起来,手脚并用才爬得上去。可他们,头上顶着三十公斤重的大包,背上背着十来公斤重的小包,双手反剪在背后,不动声色,如履平地。

昨天的路径在茂密的云林中穿过,只听得到潺潺的小溪流水声,看不到远处。今天的路径在海拔三千到四千米之间,所到之处多是高山草甸带的低矮植被,视野很开阔。漫山遍野,低矮的灌木丛中开满了一簇簇美丽的蜡菊(Helichrysums),银白色,淡黄色,深棕色,玫瑰粉色,把满山装饰得如同过节般热闹。这种花的叶子成银灰色,易于反射太阳光,因此能适应高山强烈的太阳辐射,在这么高海拔的地方繁衍盛开。

高海拔的山里,云雾说来就来,说散说散。一路上,云雾像个妖娆善变的姑娘,和我们嘻戏挑逗。一会儿在我们脚下的山谷中翻飞起舞;一会儿轻轻柔柔地缠着我们,鼻息里都是沁凉的雾气,使我们看不清眼前一两米外的路;一会儿从我们身边缓缓飘过,伸手去抓,又无踪影;一会儿又突然云开雾散,蓝天白云无辜地高悬在我们头顶,强烈的太阳光晒得我们皮肤发红。

这一天是最轻松闲适、风景也最美丽温柔的一天。下午一点多钟,我们就到了今晚的露营地,海拔3847米的希拉营地。希拉营地位于希拉平原上,很开阔平坦,一眼望去,大大小小各种颜色的帐篷,像荒原上一朵朵盛开的鲜花。基博峰火山爆发的时候,溢出的岩浆填入希拉峰坍塌的火山口,形成如今的希拉平原。基博峰在营地的东面,云层之上,白雪覆盖,清晰可见。

用过下午茶后,时间还早,太阳还很高。天气很好,大家的心情都很闲散放松,有的把睡袋拿出来晒在帐篷上,有的三五坐在一起聊天。我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开始读海明威的《乞力马扎罗的雪》。除了日记本外,我就只带了这一本书上山。原想着在乞力马扎罗山上读《乞力马扎罗的雪》,该是最合适不过的。可是,读了几页之后,发现我此时的心情跟书中的心境大相径庭。故事的主人公哈利在生命将尽之时,回顾悔恨自己虚掷的一生,我此时满怀希望和憧憬,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充满活力。海明威肯定没有爬过乞力马扎罗,书中对乞力马扎罗的描写都是泛泛的,跟眼前真实的乞力马扎罗相比,显得很苍白,看来他不过是借这座山之名而已。此刻,我有幸置身于乞力马扎罗山上,为什么还要浪费宝贵的时间捧着作家臆想出来的乞力马扎罗来读,而不去抓紧机会读面前这本博大精深、活生生的书?

于是,我合上海明威的乞力马扎罗,让自己全身心属于面前真真切切的乞力马扎罗。我拿着傻瓜相机,在营地周围瞎转悠。费力克斯见到我,远远地喊,坡里坡里。我一边回应着坡里坡里,一边却加快步子走到他面前,挨着他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

费力克斯是个极其健谈的人,这两天来,一路上,就属他话多。跟走在一起的副向导杰考布,跟其他向导,跟过往的背夫,他都有很多话聊。用的是斯瓦希里语,我不知道他跟别人聊什么,但从不断爆发出来的爽朗的笑声,他的笑声别人的笑声里,我知道他肯定是个快乐幽默的人。其实,在徒步爬山的时候,我很喜欢安安静静,最好是整个路径上就我一个人,毫无干扰,完全沉浸于人融入自然的忘我境界。不过,在乞力马扎罗山上,那是不可能的奢求。既知不可能,也就安然领受费力克斯在路径上的健谈。

他的英语不太流利,不过和我们还能交流。他说,小时候家里穷,没上多少学,年轻时四处闯荡,赞比亚、乌干达、肯尼亚都去过,尝试过各种工作和挣钱的机会,结果发现,不会讲英文,就不会有前途。于是,自己找来一本英文词典,硬着头皮就自学起英文来了。懂了些英文,他才得以拿到登山向导的执照,才有了这份不错的工作。

说到登山向导这份工作,他说,如今可是一份竞争很激烈、很难拿到手的好差事。两年前,坦桑尼亚国家公园有一次招考登山向导,五十个名额,有七百多人报名参加考试。他说,考试的要求也越来越高,考英文不说,笔试要考乞力马扎罗的地质地理、自然和人文历史、高山反应的医学知识和急救措施, 体能考试更是名目繁多。他说,八十年代他拿到执照那会,相对来说简单多了,那时登山客也没有这么多。

我问他有没有打算什么时候退休。他叹了一口气,说家里吃饭的嘴巴太多,要钱的地方太多,还得一直干下去。我问他有几个孩子(How many kids?) 他回答说,太多(Too many)。大的二十八岁,小的才五岁,中间还有很多很多,他说他挣的钱一到手地就不见了,所以,他还得工作、工作、工作。说完,又是一阵这两天来我很熟悉的爽朗的笑声。

六点钟光景,阿贡哲侍候我和莎朗吃晚餐。吃完晚餐,天刚擦黑,我们就钻进帐篷。天地沉寂,我也沉沉地睡了一个好觉。

第三天的路程,从海拔3847米的希拉营地到海拔3985米的巴拉可营地(Barranco Camp),其中要经过海拔4530米的岩浆塔(Lava Tower),全长约十公里。虽然今天海拔的净增长还不到两百米,可因为是登到4530米的高海拔再下来,这对于身体调适高海拔非常有帮助。以费力克斯的话来讲,如果你能活得过今天,登顶就应该没有太大问题。

我们走在基博西坡干旱的希拉平原上,地面上只有趴在岩石上生长的苔藓地衣类植物。不过,没有走多久,我们就有幸第一次看到了半边莲(Lobelias)David Breashears 2002年拍的立体电影《乞力马扎罗:非洲之巅》里特地提到了这种奇特的高山植物,它的叶子如菊花花瓣,由里到外,一层又一层。白天太阳出来气温高的时候,它一层层的叶瓣尽情展开,如一朵盛开的巨大的绿色菊花。晚上,高山气温急剧下降,经常在零度以下,那一层层的叶瓣便紧紧地裹起来,以此保护最里层刚长出来的新叶。

我们看到的这几株,就长在路径边。其中一株在太阳下,很多叶瓣已经展开。另几株在太阳还没有晒到的地方,叶瓣紧紧裹着如卷心菜,蒙着一层细细的霜粉,上面滚动着晶莹的露珠。

上午的路径是比较平缓的一直上升。费力克斯在前,我和莎朗紧随着,副向导杰考布殿后,四人步调一致,在四千多米的高山荒漠中坡里坡里。今天,健谈的费力克斯话也不多了,路径上便显得很安静。我和莎朗状态都很好,紧跟着费力克斯的步子,徐徐缓缓,平心静气,一步一步,如在佛堂行禅般,让我想起一行禅师( Thich Nhat Hanh)的一本书名《Peace is Every Step》。

今天才真正体验到这种坡里坡里的走法真的很好,脚步抬得很慢,脚在抬起和落下的当中实际上是处于休息状态的,每一步都在行走,每一步也都在休息,因此,身体一点也不觉得累,呼吸也一直很平和,感觉可以永远这样走下去,走到地老天荒。

上午十一点钟左右,天上乌云滚滚,冷风四起,一会就飘起了雪花。下雪让我很高兴。爬高山,下雪该是不可缺少的一份经历。几年前,在西藏阿里转岗仁波齐神山,六月份经历大雪封山。此刻,在烈日炎炎的东非赤道附近,六月份经历雪花飘飘,让我不得不感叹造物的神奇。活着真好,活着能经历这么多美妙神奇的事情。

不知不觉,今天的最高点,4530米的岩浆塔就近在眼前了。岩浆塔,名符其实,一块巨大的黑色岩浆岩,横空出世,半悬在空中,表面参参差差像大鲨鱼的牙齿。天气好的时候,爬上岩浆塔,可以看得很远。岩石下一块平地,是岩浆塔营地,那些用八天时间登山的人,有一晚就在这里露营。时候还早,营地空无一人。我们算是步子最快的,最先到达这里。

今天剩下来的路程全是下山路了,从岩浆塔下到南坡的巴拉可营地。费力克斯要我们在岩浆塔休息用午餐。雪花还在飘,风也不小。我们躲在一块岩石下面,草草吃着阿贡哲给我们准备的午餐。才停下来一会,全身就冷得发抖,也没有什么兴致吃东西了。于是,催着费力克斯又上路了。

一进入巴拉可峡谷,完全是另一番天地。风停了,雪止了,植被多了,有绿色有流水,绿色和流水平添了许多生机。巴拉可峡谷是十万年前基博峰一次巨大的滑坡而形成的,深三百多米。

遇到第一株硕大的千里光(Giant Groundsel)的时候,我兴奋地在它身边逗留了十几分钟,前前后后,左左右右,上上下下,仔细地把它研究欣赏了一番,喀嚓喀嚓照了许多张照片。还没有来非洲之前,我就为这种神奇的植物着迷,很想亲眼见一见。它的样子很奇特,高高的树干成干枯的颜色, 枝桠分明,只有最顶上一撮绿色的叶子,有着洪荒时期的沧桑和古老。

这种硕大的千里光,是非洲东部山上的代表性植物。它有着特别的机制来适应四千米高海拔的严酷生存环境。它的叶子干枯后,并不脱离树干,而是倒挂下来,紧紧包裹着树干。长年累月,一层一层的枯树叶包裹着树干,象裹着一层厚厚的冬衣,这样来抵御高海拔的寒冷。

当我在第一株千里光面前留连忘返的时候,费力克斯和杰考布安闲地坐在一边,一面吃着我送给他们的高能巧克力条(Energy Bar)一面看着我坏笑着,并不催我走。等我终于愿意离开时,他们才说,好看的还在后头呢。

往下走几米,又是一株,再往下,又是一株。我声连连,费力克斯这才把手往下一指。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大概百来米外的山坡上,满满一坡的千里光。哇,我犹如小爱丽丝漫游进入了神奇世界,睁大眼睛呆立着。

这里有处于各种生长期的千里光,有刚刚发芽不过齐膝高的,有枝桠分明高达四五十英尺的,有只剩一个干枯的树桩的。千里光每二十五年从树的末梢开一次花,开花的时候,树就分一次枝。分枝长二十五年后再开一次花,再分枝,如此无穷无尽。所以,数一数一株千里光的枝桠,就可以大致推算出它的年龄。以此算法,这里许多千里光都该有好几百年老了。老者林立,让人肃然起敬。

千里光林下,三面环山,一块不大的平地上盛开着各种颜色的帐篷,就是我们今晚的露营地,海拔3985米的巴拉可营地。凡是在这个营地露过营的登山客,都无不同意这个营地是乞力马扎罗山上最漂亮的。一面是神话世界里才有的千里光树林,一面就是我们的目标,基博峰。

我们到达营地的时候,大概是下午两点多钟。基博峰从云雾之中露出冰雪覆盖的一角,是海米冰川(Heim Glacier),看不到顶,有着神龙见尾不见首的高深莫测。那露出的一角,看上去无比险峻,我心里不禁有些发毛,难道一天半后我就可以爬那么高啊?现在从这里看上去,峰顶是那么地高不可攀。

用过下午茶后,休息了一下,我又拿着我的傻瓜相机在营地闲逛。已经四点多钟了,阴云阴雾冷嗖嗖的,还碰到有登山客刚刚来到营地。同一个登山公司的一个西班牙人,登山的前一天,我和他结伴去莫希镇逛了一个下午。此刻,他脸色非常苍白,一见到我,就抓住我的双手,说他头疼得很厉害,眼睛也发花。原来,今天经过海拔4530米的岩浆塔,就足够给人很难受的高山反应。我这才意识到,我和莎朗多么幸运,两人都还没有高山反应。

这条马查密路径,虽然是六天的行程,现在越来越多的登山客却选择七天,在海拔四千米左右多待一天,让身体更适应高海拔,登顶成功的机率更高些。同一个登山公司,同一天出发,同是马查密路径,就我和莎朗选择六天,其他的人都是七天。今晚将是最后一晚我们在同一个营地,明天我和莎朗将在海拔4681米的巴拉夫营地(Barafu Camp)休息几个小时,半夜开始向峰顶进发。而七天行程的人,明晚将在海拔4040米的卡拉谷营地(Karanga Camp)再适应一个晚上。我们互道再见,互祝好运。

钻进帐篷前,我再一次抬头久久凝视着基博峰,看上去还是那样高不可攀,那样威严、让人敬畏。我在心里祈求着,愿乞力马扎罗慈悲接纳我,让我心愿能成。来登山的人,面对无比强大神圣的自然,总得要非常谦卑的。登山客和山峰之间,永远谈不上征服被征服。如果有幸能成功登顶,那也只是山峰对我们的仁慈,征服的不过是我们自己。

第四天的路程从海拔3985米的巴拉可营地到海拔4681米的巴拉夫营地,全程差不多九公里。

这天的路程是四天里难度最大的,不仅高海拔体力消耗更大,而且要上上下下翻过三座山,路也不好走。何况,今天晚上十一点多钟就要上峰顶进发,休息不了几个小时,就要接受更大的挑战,因此保持体力是很重要的一件事情。想想,用七天走马查密路径是个明智的选择,今天的路程如果分两天来走,显然就会轻松许多。不过,我和莎朗状态都还不错,费力克斯对我们挺有信心的。

清晨,拉开帐篷的门,眼前的美景让我又一次失声地起来,脚下是一片金色的云海,恍若置身仙境,空气清冽得直透心窝。我的身躯时常被禁锢在钢筋水泥林立的大都市,我的生活时常以电脑屏幕和柴米油盐为伴,此情此景把我从尘世凡人超脱成仙境仙人。我一下子精神大振,此行遇此一美景足矣。虽然登山的主要目标是峰顶,目标固然重要,过程犹值得珍惜。

路径一开始就很陡,笔直往上攀三百米高的巴拉可大裂口(Great Barranco Wall or Breach Wall)。这段路程,连背夫们也要手脚并用了。费力克斯兴致格外高,一边给我们引路,以防我们摔下悬崖,一边要我们摆姿势,给我们照相。我颤颤噤噤,呲牙咧嘴扮着笑,不愿扫他的兴。照出来的照片可想而知,没有一张是我愿意拿出来给别人看的。 他说,在马查密路径的全程中,这一段是他最喜欢的。那倒也是,比起那些坡里坡里抬左脚抬右脚的单调,这一段委实比较刺激。

经过一个多小时有惊无险的攀登,终于爬上了大裂口,天地豁然开朗。太阳暖洋洋照着裸露的岩石,基博峰南坡的海米冰川在阳光下晶莹发亮。远处的云海之中露出一个尖顶,是乞力马扎罗的小姐妹梅鲁峰(Mt Meru)。梅鲁峰在坦桑尼亚第二大城市阿如莎(Arusha)附近,距离乞力马扎罗大约六十公里,海拔四千五百多米。对于那些想爬爬山,又不想太折磨自己的人,梅鲁峰是个好选择。那里野生动物很多,而且,有很好的视角可以远眺乞力马扎罗。

休息了几分钟,我们就上路了,费力克斯不让我们贪恋美景,说今天要争取早点到营地,在半夜向峰顶进发前尽量多休息几个小时。那些今晚在卡拉谷营地过夜的人,不用着急,还远远在后头。所以,路径上很安静,是我喜欢的。

走在四千多米的高山荒漠里,看不到生命的迹象,一切沉寂,毫无生息。我们的脚步声,和登山杆碰击地面的声音,反而加重了这种静寂。在这遥远的世界,在云之上,感觉一切的一切都离我很远,很虚幻。我忘记了山下的世界,整个身心都无牵无挂、无障无碍。此刻,我隐约真正领悟了佛在《金刚经》里说的名句,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当我们站在高处俯憨卡拉谷山谷的时候,绿色和流水重新出现在我们的视线里。路径沿着一条小溪,又陡又滑,泥泞往下。背阳的地方,还有冰雪。下到卡拉谷谷底,面对一座很陡的山坡,路径成很多很小的字急促来回,让人生畏。背夫们坐在谷底休息,喘口气,准备攻克卡拉谷营地前最后的一道难关。

费力克斯带着我和莎朗,坡里坡里。他告诉我们,不要往上看,也不要往下看,只要看着自己的脚下,一步一步,慢慢地,慢慢地,没有上不去的坡。这次爬山,我觉得我真的很幸运,碰到费力克斯这么一个有经验的向导。一路上,他就象一根有力的绳,稳稳地牵着我,让我觉得安全自信。

到达卡拉谷营地的时候,才上午十一点多钟。阿贡哲已经给我们烧好了热水,还准备了考究的午餐。前几天的午餐,都是装在一个塑料袋里,他在我们早上上路前给我们,我们在路上随便吃吃。今天,他在卡拉谷营地给我们扎好了当饭厅用的蓝色帐篷,午餐有水果盘,有热汤,有米饭,有青椒炒牛肉和茄子。在海拔四千多米的荒漠里,享受这样的待遇,让人有罪恶感。

坐在防风的帐篷里,吃着美味的饭菜。抬头处,帐篷门口正对着基博峰上的得肯冰川(Decken Glacier)。尽管基博峰上的冰川消退很多,但德肯冰川还是很宏大,有种一泻千里的气势。我心里想,人生曾有过这样美妙的时刻,真是不错。

午饭后,从海拔4040米的卡拉谷营地到海拔4681米的巴拉夫营地,还有三个多小时的路程。这一段没有上午路径的上上下下,而是缓缓的一直上升,相对来说容易走点。费力克斯在前,我第二,莎朗在我后面,杰考布殿后,四人队伍,在荒漠里坡里坡里,惊起火山灰的尘土,情景颇有点像执着的苦行僧朝圣者。

我虽有些累,可费力克斯不喊休息,莎朗也不提出休息的要求,我也就不作声,硬撑着,配合着四人队伍的步伐。比起背夫们来,我也实在不好意思喊累。卡拉谷营地是路径中最后一个有水的营地,巴拉夫营地没有水,背夫们先要把我们吃呀睡呀拉撒用的行李背到今晚的营地,再回过来到卡拉谷营地取水,再把水背到巴拉夫营地。所以,我们走一趟,他们来回共要走三趟。

巴拉夫营地位于一堆乱石之中,地方窄小,高低不平,周围是赤裸裸的岩石和沙砾,寸草不生。想起三天前刚进山时,那片生机盎然的热带雨林,恍如隔世。我们到的时候,已经快四点钟了,天气阴沉沉,冷森森,看不到远处,峰顶在哪一个方向都不知道。营地已经有不少帐篷,那些比我们早一天出发、用七天走马查密路径的人,中午就已经到营地了,此刻应该都在帐篷里休息。营地里不见人影,更让人觉得荒凉沉重。

登顶前的心情总是紧张不安的。可惜我和莎朗都没有很深的宗教情怀,否则,我们应该在帐篷里久久地虔诚祷告的。草草吃过晚餐后,费力克斯要我们抓紧时间争取睡一觉,不过事先要把登顶的东西准备好,把保暖的全带上。他说,不用担心睡过头(其实,这种情况下,多数是根本睡不着的),晚上十一点多钟,阿贡哲会来叫醒我们,让我们上路前吃点点心,喝点热茶。

大概是看到我们恍恍惚惚的样子,费力克斯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又用力拍了拍莎朗的肩膀,大声地说,“Hakuna Matata”(中文意思:不用担心)。这句斯瓦希里语,不用他翻译,我们都知道。当年看电影《狮子王》,最让我记忆深刻和感动的,就是这句“Hakuna Matata”。我和莎朗脸上有了笑意,也大声重复着,“Hakuna Matata”,然后钻进了帐篷。

时光倒流到188910月初,乞力马扎罗山基博峰东南坡的冰川上,三个人在艰难攀登,他们是德国地理学家汉斯梅耶(Hans Meyer),他的同伴奥地利登山运动员Ludwig Purtscheller,以及向导,莫希镇查加人十九岁的小伙子Johannes Kinyala Lauwo。他们身上牵着绳子,脚上套着冰靴,每前进一步,都要用冰锥在坚硬的冰上凿二三十下,凿出一个落脚的地方。在冰壁上筋疲力竭攀登了两个多小时,终于爬上了冰川,可是,迎接他们的是厚厚的积雪,雪深之处,一脚下去,直陷到胳肢窝。

一百二十年后,在漆黑的夜里,我也艰难地走在乞力马扎罗的基博峰上。刺骨的寒风,沉重的脚步,没有尽头的漫漫高山和漫漫长夜。几天来还从来没有抱怨过的莎朗,气息奄奄地问道,如此悲惨难熬,何时才能有个了结?

 天亮的时候就会了结的。我安慰她,也鼓励我自己。费力克斯说过,从巴拉夫营地到优呼鲁峰顶,大概七个小时。我们大约是晚上十一点半出发的,那么早上七点钟左右该到顶。我在心里对我自己说,只要我坚持不懈地把一只脚放在另一只脚前面,熬到天亮,就该看到希望的。

梅耶是头一个在乞力马扎罗山上攀了这么高的人。(据传,他的向导本地查加人Lauwo在他之前上过峰顶好几次,可是因为没有文字记载,不得确认。)先峰开拓者,要从没有路的地方辟出路来。开辟新路,跟走在别人走过的路上相比起来,其艰难和成就又何止几千倍。此刻的我,走在一百二十年来无数人走过的山径上,紧跟着我的向导的脚步,尚且如此艰难。

从巴拉夫营地出发,经过刚开始一段高高低低的乱石和陡坡后,有过大约二十分钟时间是走在比较平缓的路径上的。当时不知道,走过后才知道,这一段是整个冲顶过程唯一一段平缓的。出发一个多小时后,我们上了一个陡坡。虽是一个晴朗的夜晚,天上有闪烁的星星,但是,夜是漆黑的夜,头灯的亮光外是无底的黑暗。

按这几天的惯例,费力克斯领头,我跟在他后面,莎朗在我后面,杰考布压阵。四人队伍,四盏头灯划破宁静的夜。脚步是沉沉缓缓的,这次不是故意坡里坡里,而是想快都快不起来。天气冷得令人难以置信,风虽然不很猛,可刮在脸上像刀子。我把包里带的防寒衣服都穿上了,从里往外,丝织内衣,紧身薄羊毛衫,羊毛背心,厚羊毛夹克,外面再套一件厚厚的防风防雨的滑雪外套;头上戴了三层帽子,手上套了两层手套,脚上穿了两双厚羊毛袜,全身裹得只露出两只眼睛。我在很寒冷的地方滑过雪,也从来没有裹成这个样子。可是,即使裹成这个样子,一停下来,身体还是冷得发抖。

莎朗是个很坚强、体质也很好的姑娘,五尺十一的高个子,(据她说,她的曾祖父一度是爱尔兰岛个子最高的),每星期都打篮球,去健身俱乐部运动。外表上,我和她刚好在两极,她五尺十一的高个子,我五尺一的小个子。可是,一路上,我们配合得很好,性情爱好也很投缘。下午茶,早晚餐的时候,两人有说不完的话。大家都以为我和她以前就是朋友,约好一起来爬山的。我们两人都觉得很幸运,没想到到了坦桑尼亚,能够碰到同是从纽约来、这么投缘的人,在乞力马扎罗山上有对方为伴,比起孤单一个人好多了。

也不知走了有多久,莎朗开始说胃不舒服,可能要吐了。我们越来越频繁地停下来休息。陆陆续续,有从后面来的人追上并超过我们。抬头看走在我们前面的人,尽管不过十来米远,可他们的头灯看上去如同天上的星星,可以想见这坡有多陡。自从上了这陡坡后,一直就没有尽头。黑夜里什么也看不见,前面的路是个诡谲的黑洞。

莎朗显然没有做好充足的御寒准备,冷得有些受不了了。我用保温瓶带了一瓶热水,很快就被我们俩喝光了。费力克斯解下自己的围巾,给莎朗围上。莎朗站在那一动不动,任费力克斯把围巾一层一层仔仔细细地裹在她的脖子上,像一个听话的小小孩。在这个时候,我倒还有闲情,笨拙的手笨拙地掏出相机,给他们拍了一张照片。

莎朗说胃不舒服,可忍着一直没有吐。我好像没有怎么觉得胃不舒服,反而突然吐起来了,吐得头昏眼花,酸水苦水一地,泪水鼻水一脸。因为有过在秘鲁5822米的记录,那次我表现还不错,没什么很明显的高山反应,所以,这一路,我本来对自己蛮有信心的。这一吐,我的自信心便被吐出来了一大半。

一百二十年前,梅耶和他的同伴于凌晨一点从海拔4300米的营地出发,九个小时后到达了冰川脚下。在冰川上攀登了两个多小时,又在厚厚的雪地里跋涉了两个多小时,终于看到了基博峰的火山口。峰顶遥遥在望,还有150米左右的海拔上升。可是,时候已经下午两点,他们已经精疲力竭,只好作出往回返的决定。

如今,要登上乞力马扎罗的峰顶,早就不需要攀冰涉雪了,也不需要任何登山器械,只是简单的徒步、徒步。我们每走几步,便停一会,身体实在是不愿动了,只是坚强的意志在拖着沉重的身体,盼着长夜有个尽头,高山有个尽头。费力克斯到底是有经验的向导,平日塞得鼓鼓囊囊的背包,今夜空瘪瘪的。这下,他把莎朗的背包塞进了自己的包里。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希望你把我也塞进你的背包里。

天空终于开始泛白了,我们还一小步一小步在陡坡上慢慢挪动。迷迷糊糊,觉得费力克斯在拥抱我,说祝贺。我抬头一看,并没有看见几块木条搭起的架子,熟悉的乞力马扎罗峰顶的标志。不过,陡坡终于终于结束了,我们站在火山口边缘(Crater Rim)。那可怕的无尽的陡坡,终于被我们抛在身后,在五个多小时的艰难跋涉和煎熬之后。

费力克斯祝贺我的地方,是海拔5735米的斯特来点(Stella Point),在火山口边缘。能够到达这里的登山客,也能获得坦桑尼亚国家公园颁发的银色证书。不过,我的目标是峰顶,5895米的非洲最最高点,还有将近一个小时的路程,沿火山口边缘一段比较平缓的路径。

费力克斯要我们休息一下。此时,身体已经疲乏至极,意志稍微一松懈,身体可能就会瘫下不动了。我不敢放松,只想尽最后一口气到达峰顶,完成心愿,赶紧结束一切折磨。所以,莎朗还坐在那休息,我把我的背包给了杰考布,他带着我先上路了。海拔这么高的地方,从晨曦微露到太阳刺眼,只是很短的时间。我顾不上掏出太阳镜,也顾不上擦防晒霜,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走到峰顶。

乞力马扎罗峰顶标志性的木架子已经在望,大约还有三十来米的平地。碰到几个从峰顶归来的人,其中一个姑娘,整个身体都靠在向导的身上,几乎是向导架着她在走。我觉得我把背包扔给杰考布已经够不好意思,看来有人比我更不好意思。

坦桑尼亚时间2009年6月27日早上7点04分,我终于站在那个世界著名的木架子下面,那个写着这样文字的木架子:

 “Congratulations! You are now at Uhuru Peak, Tanzania 5,895 AMSL. Africa’s Highest Point, World’s Highest Free-standing Mountain”

这段文字的中文翻译如下:祝贺你!你现在站在坦桑尼亚的优呼鲁峰顶,海拔5895米,非洲最高点,世界最大的独立山体

1889年10月6日,梅耶成为第一个站在非洲之巅、乞力马扎罗峰顶的人。那次到了火山口不得不往回返,回到低海拔的营地后,休息了三天,梅耶于10月6日凌晨三点重新向峰顶进发。几天前走过的路径还清清晰晰,尤其是他们在冰川上凿的冰阶还完好无损。这次,踩着几天前的脚步,只用了六个小时就顺利到了火山口边缘。上午十点半,非洲之巅、乞力马扎罗峰顶上,飞舞着一面小小的德国国旗。梅耶在《穿越东非冰川》(Across East African Glaciers)一书中写到:

 我把国旗插在岩浆风化的峰顶了,欢呼三声。作为她的发现者,我有权给面前这座无人知晓、无名的峰顶非洲和德意志帝国的最高点命名为Kaiser Wilhelm Spitz。然后,我们向我们伟大的君主三呼万岁,热情握手,互相祝贺。

插在乞力马扎罗峰顶的第一面旗帜是德国国旗,这也是意料之中的。最早期,进入东非大地的不过是一些阿拉伯和葡萄牙商人,他们只是对这里的象牙、动物皮毛感兴趣,往往返返单是为了挣钱谋利。十九世纪初和中叶,西方传教士们包括雷布曼先生到来,原始古老的东非大地和东非人民就再也回不到从前。肯尼亚的第一任首相和总统Jomo Kenyatta有过很精辟的一段话:

 传教士们到来的时候,非洲人拥有土地,西方人拥有圣经。他们教导我们闭着眼睛祷告。当我们睁开眼睛来的时候,发现他们拥有了土地,我们只剩下手里的圣经。

1884年,坦桑尼亚成为德国的殖民地,所以,梅耶在他的书中说乞力马扎罗是非洲和德意志帝国的最高点。德国人梅耶也是借德国殖民地之便,加上对探险的酷爱和经验丰富,幸运成为登上乞力马扎罗峰顶第一人。不过,他对乞力马扎罗山的贡献也是不可低估的。从峰顶下来后,他和他的一班人马在山上海拔四五千米处待了半个多月,绘制了详细的地图,给山上许多地方命了名,收集了很多地质和植物标本。后来来乞力马扎罗山的人,无论是登山探险者,还是科学研究者,都是以梅耶的工作为基石。

十九世纪末至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国际政治风云变幻莫测。德国二战失败后,坦桑尼亚转而成为英国的殖民地。乞力马扎罗峰顶一直被称为Kaiser Wilhelm Spitz。直至1961年,坦桑尼亚,那时候还是坦干伊喀(Tanganyika),在朱利葉斯·尼雷爾(Julius K. Nyerere)的领导下,宣布和平独立。

       1961年12月9日,坦干伊喀脱离英国殖民统治,正式成为独立自主的国家。乞力马扎罗是他们的代表,他们的骄傲。在这个重大的日子里,他们要把他们新的国旗,自由的象征,插到乞力马扎罗之巅。可惜,那年火山口风雪太大太深,国旗没能够插到峰顶,只插到火山口海拔5681米Gillman’s Point。第二年,1962年,当坦干伊喀和桑给巴尔合并,成为今天的坦桑尼亚的时候,他们再一次登上了乞力马扎罗,这次,把国旗插到了峰顶,并且将峰顶重新命名为优呼鲁峰。优呼鲁(Uhuru),在斯瓦希里语里意思为自由,意味着坦桑尼亚人民终于摆脱殖民统治,终于成为自己的主人。不仅国旗插到了峰顶,他们还在峰顶平地安装了一个金属小板块,上面刻着他们第一任总统尼雷尔的一段讲话:

 我们,坦干伊喀人民,要点亮一盏灯柱,让它在乞力马扎罗山的峰顶燃烧,它的光亮将穿越国界,给绝望的带来希望,化仇恨为友爱,为受尽凌辱的送去尊严。

       太阳光强烈刺眼,我试图读读木架子下古铜色金属小板块上的文字,只觉得头脑迷迷糊糊,字连不成句子。莎朗坐在一块石头上,喊她照相,她都不愿动弹,几乎是拽着她才站起来,大家胡乱照了几张。

照完相,我静静地立在非洲大地的最高点,心里对我自己说,多年的心愿终于实现了,梦想成真,倒更象在梦里。蓦然间,我思念起西藏的五彩经幡,想着历尽艰辛来到这样神圣的最高点,总该有一点什么样的宗教仪式,总该许下一些美好的愿望,让它们在高山之巅随风飘出去好远好远。

       费力克斯指给我看东面的马文兹峰,怪石嶙峋,如一柄柄云海中脱鞘而出的尖刀。马文兹峰顶虽然比基博峰海拔要低,但攀登起来要难很多。梅耶登上基博峰后,也去试了试马文兹峰,但没能成功登顶。基博峰和马文兹峰之间的山坡,俗称马鞍,此刻,只见白茫茫一片云海。

西面和南面,是乞力马扎罗山上著名的冰川。在David Breashears的记录片里,他站在冰川脚下拍摄冰川,气势宏大,相形之下,人显得很渺小。铺天盖地的冰川,雪白中泛着淡蓝色,是那种冰清玉洁、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纯洁的蓝色。只要想想山底下是一年四季烈日炎炎的赤道,看到山顶上这样气势磅礴的极地冰川,实在不能不惊叹大自然的神奇。我站在峰顶,视线是由上往下看冰川,感觉不到其高底深浅,也看不到尽头。

乞力马扎罗山上的冰川,一直是个热门话题。远道而来登这座山的,其中不少人是冲着美丽而神奇的冰川来的。全球冰川的衰退,乞力马扎罗也未能幸免。现在山上的冰川,只剩一百年前的百分之三十。有研究资料预言,以这样的速度,不到二十年时间,所有的冰川都将从乞力马扎罗山上消失。没有冰川的乞力马扎罗,将不再是乞力马扎罗。别忘了,乞力马扎罗,在斯瓦希里语里,一层意思是闪闪发光的山基博,斯瓦希里语意为。冰川的消失,影响的不仅仅是乞力马扎罗山的景观,更重要的是整个生态系统,山上山下无数的动物、植物和人群赖以生存的生态系统。到那时,赤道雪峰将真正成为传说。

莎朗的一个朋友托她带一点乞力马扎罗峰顶的雪回纽约。莎朗蹲在那,小心翼翼地把取自赤道雪峰的雪装入一个塑料管里,小心翼翼地把管盖拧紧,小心翼翼地把它放进一只小小的保温盒里。她做这一切时,神情俨然是在完成一项神圣使命。

离开峰顶平台,往下走一点,右边是白茫茫无尽的冰川, 左边是丝丝冒着热气的火山口。乞力马扎罗峰顶,就是这样一个火与冰共存的神奇世界。

有路径可以走进火山口(Reusch Crater)。火山口里散发着很重的硫磺味,地面很热,清楚地表明这不仅是一座火山,而且还是一座活火山。火山口的中央有一个灰坑,深一百二十米,时不时有滚烫的热气从中喷出。登山前,我还想着,如果有时间,我也想走近火山口看看,只可惜这会儿是任何多一步的路都不愿走。费力克斯也只想着带我们赶紧下山。

       下山的时候,在光天化日之下,终于看清楚了来时夜里花了五个小时才登上去的陡坡。我和莎朗异口同声地说,幸亏登顶是在夜里,黑灯瞎火什么都看不见,如果在白天,抬头看到这么可怕的散沙乱石堆砌起来的漫漫高山,意志大概先就垮了。

离开峰顶两个多小时后,十点钟左右,我们回到了巴拉夫营地。莎朗说她头疼欲裂,胃也不舒服,吃了止痛药,不顾满身的尘土,连衣服也没换,钻进帐篷就躺下了。我倒是没有头疼,也没有胸闷,但是有一种奇怪的现象,从十个手指尖,穿过双手、双臂,到肩膀,到脖子,一直到脸上,像走电似的发麻,像有无数蚂蚁在皮肤底下不停地快速爬动。以前从来没有过这种现象,我无知,当时还不知道身体发麻也是高山反应的症状之一。但是,这种发麻搅得我心绪不宁,躺下也睡不着。

莎朗也没有睡着,双手紧紧抱着脑袋,说,真不明白我为什么来受这份罪。爬上去了又如何?无非是以后和别人聊起来多了点炫耀的资料。

我用发麻的双手摸着自己发麻的脸颊,也想不出受了这份罪究竟有何意义。世界还是原先的世界,乞力马扎罗还是原先的乞力马扎罗。

躺下不到一个小时,阿贡哲过来叫我们起来吃午餐。今天一天还远没有结束,下午还有七点五公里长、垂直一千六百米、大概要两三个小时才能走完的下坡路。他给我们准备了丰盛的午餐,可我和莎朗都没有胃口。这下,在背包底压了几天的榨菜丝终于派上了用场。吃了点咸咸辣辣的榨菜丝,喝了点热茶,感觉舒服了不少。

午餐后要收拾帐篷里的个人用物,打好包给背夫背,几天来每次上路前都这么做的。还是同样多的东西,还是同样的背包,可是,这次不知怎么就是塞不下,收拾了半天,满头大汗,还是了无条绪。莎朗也是一样。两人都觉得莫名其妙,叹着气。没有办法,只好把一些东西胡乱绑在背包外面。阿贡哲说,没有关系,每一个从峰顶下来的人,头脑都有些迷糊,打不好包。

费力克斯大概还在休息,杰考布带着我们先下山了。从峰顶到巴拉夫营地那段下坡路,松松的火山灰,一脚下去陷到小腿肚子,扬起滚滚尘土,走一步滑半步,走也不是,跑也不是,实是艰难。与之比起来,下午的这段路,沿马文可路径,从巴拉夫营地(海拔4681米)到马文可营地(海拔3090米),可谓阳关大道。

当我看到岩石缝里探头探脑的黄色小野花的时候,我自己好像也一下子复活了。再往下,可以看到一丛丛干干的蜡菊花,越来越多生命的迹象,空气也变稠了。空气的稠和稀,对人的影响是这么明显。走了不到一个小时的下坡路,我已经精神大振,体力大增,手臂和脸上走电发麻也没有那么严重了。

费力克斯从后面追上来,还没有开口,先呵呵笑得转不过气来。他说要感谢我,由于我,今晚他会赢一瓶啤酒,说得我一头雾水。我着急地等他的下文,他却又呵呵笑得转不过气来。原来,第三天下午在巴拉可营地的时候,他们几个向导和背夫在一起聊天,聊到他带的两个人,我和莎朗,大家都一致说,那个高个子的美国姑娘应该没问题,那个矮个子的日本姑娘看上去就不行。他告诉他们,矮个子的也很厉害的。他们不信,于是打赌。唉,我真是哭笑不得。

马文可路径沿乞力马扎罗南坡笔直南下。南坡雨水充足,植被浓密,有许多种植园,种植咖啡和茶叶。一眼望去,山下是无边无际的绿色,赏心悦目。

到达马文可营地,才下午两点多钟。从这里到海拔1641米的马文可门口,登山的终点,还有两个半小时的路程。通常的安排是今晚在马文可营地过夜,明天早上完成那两个多小时的路程,可以赶上莫希镇的午饭。但是,也可以今天就结束全程,那么,六天的马查密路径,缩成五天了。我有点想尽快回到旅馆,可以痛痛快快洗个澡,脚力也还是有的。可是,看到背夫们已经把我们的帐篷在营地扎好,我又有些舍不得乞力马扎罗山上的露营生活,于是,按原计划而行,在马文可营地过了一夜。

马文可营地是气氛最轻松快乐的营地,使命已经完成,艰难已成过去,富足的空气、翠绿的叶子、鲜艳的花朵、茂密的树林,让人感觉到生命的活力和珍惜生活。我和莎朗给一路上服务我们的九个大男人每人买了一瓶啤酒,他们开心得象九个大孩子,在草地上打闹嘻笑,还问我们下一次什么时候再来爬乞力马扎罗。

早上,歌唱声和击掌声把我从睡梦中唤醒,赶紧钻出帐篷去看热闹。不远处,另一个登山公司的二三十个背夫站在一起唱歌跳舞,这是他们给登山客的告别仪式。一早上,欢快的歌声在马文可营地此起彼伏,有着节日的欢庆,也有着旅途将结束的惆怅。

下山的路上,遇上了滂沱大雨。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低海拔的热带雨林,在雨季及其前后,每天都有好几场大雨。这一场雨,成全了我在乞力马扎罗的经历,风雪冰雹大雨严寒,在乞力马扎罗的短短几天里,我都经历到了。道路很泥泞,但是,我很快活地走在热带雨林的雨里,很高兴让雨水冲去几天来的满身尘土。

快活地走在雨里,前一天的煎熬受罪、身体不适都荡然无存。我对莎朗说,现在我知道我为什么来这里受昨天的罪了,因为昨天的受罪是短暂的,容易恢复的,而登山的快乐记忆是永驻的。

到了马文可门口,费力克斯带我和莎朗去国家公园办公室办理我们的登顶证书。淡黄色镶着金边的硬纸,上面写着我的名字、登顶的时间和向导的名字,盖有坦桑尼亚国家公园的钢印,形式和格式正规得跟学校的毕业证书差不多。这是生平头一次,爬山还郑重其事获得了一张证书。我捧着这张证书,高兴地说,要把它挂在我的书房最打眼的地方,随时提醒自己,活着一定要有梦,并且一定要有追梦的勇气和行动。

                                  20099月到12月于纽约

       一个深秋的夜晚,窗外雨声淅沥。如一台机器一般忙忙碌碌转了一天,我身心俱疲,随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准备睡前翻几页,抽出来的竟然是海明威的《乞力马扎罗的雪》。上一次读这本书,还是在乞力马扎罗山上,在希拉营地午后的强烈阳光下。转眼,四个多月过去了。

重新从第一页读起,才发现深秋的雨夜是读这本书的好时辰。读到哈利在临终的床上,在梦幻中乘飞机飞向乞力马扎罗洁白的峰顶时,我不由得闭上眼睛,回想起四个多月前,那个晨光微露的早上,经历一整夜几乎难以承受的体力和意志的挑战后,第一眼看到乞力马扎罗洁白的峰顶时的激动和兴奋。隔着这么远的空间,隔着这么多个被尘劳淹没的日子,想起那一刻,泪水溢满了我的双眼。

其实,每个人都能在哈利身上找到自己的影子。造物主创造了地心引力,往下滑、滑到最低洼处,便是万物最自然最习惯的状态。贪图舒适,寻找心理上、身体上和经济上的安全,是我们的本性。可是,造物主同时也创造了这么多气势磅礴、美丽而神秘的高山。一座座高山的呼唤,引诱着多少人逆地心引力而行,不为别的,只为回应高山的呼唤,满足自己内心深处的渴望。

乞力马扎罗山上那只令人费解的豹子,那只在海拔5700米高处被冻僵风干的豹子,如果它能开口说话,它的回答也许很简单,我只是好奇,想看看峰顶是什么样子。

                                            20099月到12月于纽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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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人

路过

鸡蛋

发表评论 评论 (2 个评论)

回复 lyonlee 2010-3-6 00:05
To: rubin 你曾经说:
一口气读下来,非常快意,增长见识。
同样住在纽约,我怎么就不会有Helen Huang这样的梦想呢?人生因为梦想而精彩。
以后山川会有活动,请在美国中文网公布,相信会有更多同好参加。

陈老师说的极对,一个人如果连梦都不敢做,还能做什么呢?
山川会每周都有活动,而且参加的人愈来愈多,您可以登录www.cmcny.org.网站。希望能够有机会和您一起登山。
回复 rubin 2010-3-4 00:33
一口气读下来,非常快意,增长见识。
同样住在纽约,我怎么就不会有Helen Huang这样的梦想呢?人生因为梦想而精彩。
以后山川会有活动,请在美国中文网公布,相信会有更多同好参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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