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明

        “中国人是龙的传人”，“龙是中华民族不容更改的图腾”，这样的说法如今盛行于世了。“龙的传人”和“龙图腾”含义高度一致，其中的“血缘”内涵是明确无误的。现代中国人之所以人强调龙是自己的图腾，和不知道什么是图腾有直接关系。

    “图腾”是一种印第安语的音译，意为“他的亲族”。在1791年之前，文明世界、中国社会都不知道图腾这回事。一位叫郎格的英国人从北印第安族发现这种现象并介绍给世界，图腾崇拜才作为一种重要的文化现象为科学界所关注。图腾观念主要表现为图腾亲属观念和图腾祖先观念；图腾崇拜的根本特点是：“相信人们的某一血缘联合体和动物的某个种类之间存在着血缘关系”。

    认可龙是图腾，则等于承认和龙的血缘关系，否则“图腾说”无从谈起。显然，“龙的传人”不经一驳。

    没有龙，这一点大家都承认。龙是我们自己造出来的，拿原本没有的、自行制造的东西当祖宗，等于说自己没有祖宗。当代国人捍卫“龙图腾”是个特大误会，因为没有人愚蠢到认为自己真的和龙有什么血缘关系。当代中国并非原始部落，“中华民族”不可能有图腾，和全世界所有现代文明人一样，中国人没有图腾可展示、可捍卫。之所以发生“护龙笑话”，完全出于概念混淆和情绪错表。

    “护龙派”以“传统民族文化”的捍卫者自居，指责“贬龙派”藐视和打压中国传统文化，甚至给人加上汉奸罪名。其实，这是对传统文化常识不了解的表现。对此也不能过多抱怨，多年来对传统文化的“滥砍滥伐”，造成公众常识缺乏是必然的。

    许多人不知道，“龙的传人”这一概念，正是近年来“创新”的结果。

    当区别传统和非传统的时候，绝对要注意现象、事物、概念所发生的时间。几年、几十年内才出现的东西，相对以往漫长的历史，是不能妄称“文明传统”和“中国传统”的。“龙的传人”一说，从上世纪80年代中期才出现，之前数千年的中国历史中，除了皇族自称“龙子龙孙”外，从未出现、更没流行过“龙的传人”这话。浩如烟海的古籍中找不到这词的踪影－－说有易，说无难，断定这一点很费精力也必得慎重。我曾在聚集大群考古学家和历史学家的“两岸学者龙文化研讨会”上，提出“龙的传人”的出处问题。请教的结果，证明了我的“猜想”：“龙的传人”是台湾音乐人侯德健首创并歌唱出来的。

    不反传统显然不能进步，而反传统到毁灭式革命反而更“反动”。这里，我不对反传统和守传统的是非正误做判断。但我指出这一点：“龙的传人”是反传统文化和逆传统民族心理的，而不是传统中所具有的；“护龙派”其实是革命派；而“贬龙派”其实为保守派。

    侯德健此人很成问题。他由于该吃饭的时候竟然几天不吃饭而遭官方忌恨。大陆人从上世纪80年代末就再也没有见到这个人露面，在正式场合连他的名字都听不到，甚至《龙的传人》这首歌也被封杀。此人对官方有大功。当年，作为新传统的主流理论失去了起码的说服作用，尤其在对境外的统战中更是牛头不对马嘴。由于和工作对象完全没有共同语言，因此急需找到双方都感兴趣、都可接受的话题以便对话交流。除了从“传统”和“民族”的角度还能挖掘有价值的东西，其他方面实在找不出支撑合法性与凝聚点的适用理论，于是就开始以传统继承人、捍卫者的身份，提醒大家“咱是一个祖宗”，同种同文、尊儒祭孔、“黑头发黄皮肤”等类似产品纷纷出台。此时侯德健同胞送上“龙的传人”，犹如雪中送炭，有关方面如获至宝，侯德健顿时大红大紫。其后他的待遇变化说明一个道理：同根一家亲的龙的传人，只要沾上什么破烂民主自由的边，就不能当你是龙的传人了，即便你是“龙的传人”的发明人，还是照扁不误。

    最早提出“龙图腾说”的是闻一多先生。他说“它是由许多不同的图腾糅合成的一种综合体，因部落的兼并而产生的混合的图腾”。“大概图腾未合并之前，所谓龙者只是一种大蛇”。

   龙图腾说不成立。请看我的理由：第一，“炎黄子孙说”有两大部落的活动或传说为基础，而黄帝氏族崇拜的动物是熊，炎帝氏族崇拜的是羊。另，据《左传》昭公十七年记载，“黄帝氏以云记，故为云师而云名；炎帝氏以火记，故为火师而火名”，这是说黄帝的自然崇拜物是云，炎帝是火。第二，龙并不似如今所说的那样神圣，它的神威从未高过“人王”和英雄。养龙、御龙、屠龙、降龙、折腾龙的记录始终不绝且大量存在。作为驾车和受胯下之辱的牲口，佛、道的护法和人王的保镖，甚至作为恶魔、作为美餐.....人们对龙的心态并非图腾崇拜，龙没享受“图腾待遇”。第三，既然以蛇图腾为主干糅合成龙图腾，那么蛇氏族必是主导的、战胜的、强大的氏族，但没有充分证据能够说明有一个强于炎黄氏族的蛇氏族。第四，“中原大战”、“天下大服”之前，龙名和龙形已经约定俗成般存在，而不是等一个漫长的兼并过程完成之后才形成。第五，各种各样、结构差异较大的龙，如蛇龙、猪龙、鳄龙、蜥蜴龙、马龙、猫龙、狗龙、鱼龙、雷电龙等等，不可能是同一个兼并历史事实的图像反应。尤其龙头和龙干部分，不依据战胜者的意志而随意塑造更换，根本无此可能。第六，濮阳西水坡45号墓出土的距今约6400年的龙，形体结构和近代龙已无很大差异，而后期的龙多有较其“退步”者，此种现象为“糅合图腾说”无法解释。第七，推测征服者和被征服者达成谅解，共组“联合政府”并确定“联盟标识”，不过研究者无根据的“历史善意”而已。第八，国外原始民族的图腾都是真实存在的动物，如果以虚构的形象、概念为图腾，则因不直观和无利益关联而缺乏可信度，起不到凝聚和标志作用。糅合各种氏族图腾形成混血四不象“新图腾”的结果，只能是各氏族都不将其当祖宗、当图腾。

    我赞成赵国华先生对龙起源的研究结论。以蛇身为主糅合而成的龙形象，源于各人类族群历史上都不可避免的生殖崇拜，而不是图腾崇拜的产物。蛇、龙、凤、鸟，和其他许多民族、部落的崇拜物相似，都是男根的象征。它随父系社会形成而出现，而此前中国地区的崇拜物是象征女性生殖器的鱼。这样的观点，可以解释我上面提出的，“龙图腾说”不能解释的问题。

    后人追忆编织的远古神话传说中，有些“人王”的出身联系到了描述各有不同的“龙”，说他们和龙有血缘关系，有异像发生，但同时也说了他们把龙当坐骑、当战士的事事迹。嬴政有“祖龙”称，但没说是龙生养的。第一个正式“写实”强调自己是龙种的是流氓皇帝刘邦。《汉书.高帝记》“记载”，刘邦他爹眼睁睁看着龙奸了刘邦他妈，之后生下了长脖子大鼻子（崇洋媚外？）的刘邦。从此直到清朝，皇帝都继承着汉高祖家的“光荣传统”，龙子龙孙了。

    皇家借龙助威，其“主流思想”不可能不影响到民间，“龙为贵”思想也在民间有市场，和对龙的逆反心理同时并存着。朝廷也有开明的一面，只要不触犯他家的“龙威”和“龙权”，并不热心于积极追究老百姓对“神龙”的不敬。百姓知道自称龙种会引来灭门之祸，除了疯子和舍命造反者，一般人没这么说的。只有皇帝是龙种，其他人不是龙种，不能认龙当祖宗，这是百姓和百官的基本常识－－真正的中国传统。

    其实龙形象没什么特别吉利的。1888年（光绪十四年），清政府就采用了“黄底蓝龙戏红珠图”当大清国旗。这是历史上唯一一个把龙当作国家标识的政权（对夏朝以龙旗为国旗的说法不敢妄断），还是没多久就嗝屁了。孙中山等一批先贤，就是砍龙旗的屠龙族，他们把“龙种”当死敌、当恶魔。对千百万为打到帝制、皇族而抛头洒血的先贤来说，“龙的传人”之称不啻是个莫大的侮辱，不知先贤在天之灵见龙威依然赫赫当作何想。

    旧式家天下时，自称“龙的传人”会被杀头；民国和抗战时期如果“弘扬龙文化”是保皇复辟党或伪满汉奸；1949年至1970年代末钟情于龙那叫“封建余孽”。

    暴秦以降，龙种之称仅属百姓对头皇家的专利，这是个不争的历史事实。到我们这一代，这个历史事实不能被任意歪曲。这个传统还是维持吧，争这个无耻的虚名没任何好处。所谓的“龙种”一直压抑、蹂躏着中华民族，到我们这时候，又怎么会凝聚我们、增强我们的自信心和自豪感呢？自信的强者，不在乎借助什么偶像、形象。强者自强，信者自信，别人有什么看法也不必在意。如果外人根据什么图像、标识判断咱们，除了说明他傻也说明不了什么。护龙派担心别人因拒绝龙图腾而失去自信心，其实只是由于找不到自身的自信根据而已。

    不要因为你喜欢龙就叫我龙的传人。我是父母生父母养，我有真的祖宗。你可以称我为“猴的传人”，说我是三叶虫“虫种”我也没意见，但你别说我是“龙的传人”。中国最后一个龙种是满奸溥仪，我还不至于不自信到要和他家攀亲叙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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