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口中的老爷胡中正和夫人林秀明，其实也不过是四十来岁的年纪，此刻二人守在一张床榻前，榻上是她们的女儿。年轻的女子，早已没有生机只唇边犹带着一抹满足的笑容。
       自女儿合上眼睛的那一刻，林秀明的眼泪就再没有停止过，她紧紧的握住女儿的手，似乎这样用力的握着就能挽留住女儿的生命。

胡中正也是双目微红，面色沉痛。他几次劝秀明离开，秀明都没有动作。他有些着急，再这样下去秀明极有可能病倒。他抬眼看向身侧的仆妇，仆妇会意，抱起摇篮里的婴儿送到秀明身前。秀明哽咽着接过婴儿，纤指轻轻的抚过婴儿的小脸蛋。婴儿已睡着，大概是刚才出生时过于辛苦，此刻皱巴巴的小脸上，泛着青紫之气。

       看着婴儿想到他已没有亲娘，又想起自己年仅十七岁就逝去的女儿，秀明的眼泪益发的隐忍不住，待她醒觉时，眼泪已直直的砸在婴儿的脸上。婴儿陡受外力，惊觉的睁开眼睛，黑漆漆的一双瞳孔直望向秀明的眼里，秀明对上孩子的眸子也忘记了哭泣，祖孙二人直直的对视。

        胡中正探头过来，婴儿又望向他，一双眸子又黑又大又亮，清澈得一如天山上的泉水，不起波折不见微尘。胡中正暗暗称赞：“好一双清亮的眸子！”

“真是个好孩子！只是命不好，一出生就没了亲娘，怪可怜的！”秀明把婴儿抱在怀里，轻轻拍抚。看着女儿时语气再度悲噎，“正哥，我们只有他了！”

女儿临终时，笑着说：“阿玛，额娘，我把他交给你们了！”女儿的笑里带着深深的歉意，为的是她再也不能陪伴阿玛和额娘。女儿的笑里也有欣慰，她把她的孩子留给阿玛和额娘，阿玛和额娘以后的日子不会太孤单。

胡中正极力咽下喉中的哽咽，他的女儿，他冰雪聪明的女儿！

枫儿死后，秀明整日哭泣，直到琪儿从盛京搬回府里来住，琪儿告诉他们她已怀孕。有琪儿在身畔相伴说笑，秀明果然也不再哭泣，每日张罗着女儿的衣食，渐渐从丧子之痛中走出来。

他也颇觉得欣慰，直到两天前他才知道琪儿这样做的原因。

琪儿说，她和女婿已经说好，要把孩子留在胡府，孩子随她姓，随她姓即姓胡，是胡家的后人。女儿为人妻母自不能长伴他们身侧，又怕他们觉得老来无依，所以把自己的孩子留在他们的身边，陪伴他们。

他才明白，外孙容宇没有跟着女儿回来和女儿回府居住的真正原因，女婿疼女儿他知道，他只是没想到，他能做到这一步。女儿说过后，他没同意，女儿也不再提，直到她咽气前，笑着说把孩子交给他们了。直到这一刻女儿说的仍是‘交’，不是‘留’！他可怜的女儿，善解人意的女儿！

胡中正叹了口气，看向秀明。秀明望着婴儿，眼里涌出种种情绪。这个婴儿已成为秀明那浓浓的悲伤里唯一的安慰，于他也是一样。

他决定留下这个孩子。这个孩子因为早产，身体实在是糟糕，小的可怜又赖赖的，看他的第一眼，他就知道他自胎里就有病，先天不足。琪儿自小就疼枫儿，眼见着弟弟辞世，心里一定很难过，她每天还要扮着笑脸哄他们高兴，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她一定没少落泪吧，大约也是因为这个才早产难产的吧。

他只是有些担心秀明的身体。秀明自怀孕到生产枫儿时也是千辛万苦，最后仍是落下一身的病。虽说后来经义弟调理身子已大好，可义弟留下话，‘此后切不可太过操劳！’

这一年里儿子和女儿相继离世，没有这个婴儿，他怕自己也会象秀明那样陷在丧子的悲痛里出不来，有了这个孩子，他和秀明一定会尽心尽力的照顾他。现在女儿没了，女婿少不得再娶，这个孩子若是跟着女婿，以后的日子便是好坏难测，放在自己身边，总是会更经心些。他想把义弟接过来，义弟一直隐迹江湖，是该回来的时候了。

 “好！明儿，我们来抚养他。这孩子先天不足，放在我们身边总比放在他阿玛身边让人放心，明儿我写信告诉他阿玛。”

        秀明回头对仆妇说：“婉姐，你现在吩咐下去，找几个手脚利索，身体健硕些的奶娘伺候小主子，从今后，小主子就由你亲自照看！”

        叫婉姐的女人点头应了声“是！小姐！”转身向门外走，临到门口，回身向小姐身侧的妇人使了一个眼色。妇人见状，略一点头便走到秀明身前，低下身子说：“小姐，你一天没进食了，还是先用些膳食吧！”

        秀明一支胳膊把婴儿抱在怀里，匀出一支手再度把女儿的手紧紧握住，听到妇人的话摇了摇头：“茹姐，我不饿，让我在这里陪着琪儿吧！”说着又流下泪。茹姐和婉姐都是秀明的陪嫁丫头，深知她的脾性，见她坚持，知道再劝无用，只得求助的看着胡中正。

       胡中正看着榻上已然逝去的女儿，再看了眼秀明伤痛的神色和昏睡着的婴儿，站起身搀起秀明，柔声说：“明儿，这屋子撤了火，这孩子身子太弱怕是受不得冷，你抱着他先回屋去吧！这里有我呢！”

       秀明低头看了眼怀中婴儿，迟疑着点了点头，目光再次落在女儿的脸上，眼泪止不住的又流下来。胡中正忙挡住夫人的视线，侧着身把她向门口引，边走边低声安抚：“如今你责任深重，你即要亲自抚养这孩子，就不可再伤悲了！你的身子哭坏了，还怎么照顾他呢？”

        婉姐先一步为秀明打开帘子和房门，风雪扑面而来，秀明忙为怀里的婴儿掩好被角，胡中正亲自扶着门帘，又给茹姐使了眼色，茹姐上前几步，半是搀扶半是架着把秀明带出屋子。

        胡中正回身在女儿床前的椅子上面坐下，握住女儿冰冷的手抵在脸颊上，低着头，久久未说话，眼眶似乎再也承受不住眼泪的重量，沉甸甸的落了下来。

        琪儿，枫儿走了不到半年，如今你又走了。

        琪儿，这个孩子是你用性命换来的，阿玛和额娘会把他健健康康的养大，会给他我们全部的爱。你放心吧！

        琪儿，阿玛和额娘再不会让他有任何的差驰。你，就放心的去吧！

        手心里的小手越发冰冷，父亲温暖的大手再也不能将她暖热。琪儿再不会对着他浅笑，不会对着她撒娇，不会对着他柔柔的唤‘阿玛！’，不会再站在他的面前。这一生一世的父女缘份，就只有这短短的一十七年，一十七年，何其的情深而缘浅！

“给琪儿，准备后事！”胡中正忍着心疼，一字一顿缓缓的交待：“派人去寻鹤鸣，告诉他我需要他的帮助！封锁琪儿产子的消息！请子昂重整胡家暗卫！”胡中正双手握着女儿的手，目光注视着女儿的脸，那双神采飞扬的凤目此时已经合住，再也看不到阿玛了。

女儿，你听到了么，阿玛向你保证，阿玛会让他健康无忧的快快乐乐的长大！琪儿，你安心的走吧！

        从此后，他们再没有女儿，没有儿子，只是女儿遗留的那点骨血，与他们相依相伴。

       “是！”管家福伯望着老爷的背影担心的应道。这一年之中办了两次丧事，老爷亲手送走了一双儿女，他坚强的外表下，隐忍着的疼痛和悲苦定是浓重得化不开了吧。唯一庆幸的是还有一个小孩子留下来，那么，为了照顾这个不太康健的小孩子，老爷和夫人定会忍住悲痛的吧。

       ‘请老爷的义弟秦鹤鸣来京！对外封锁小姐产子的消息，保护他不受外力所扰！请陈子昂重整胡家暗卫。’管家福伯消化着老爷的话，重整胡家暗卫，意味着调整一贯的运作方向，暗卫们的保护重点已从少爷和小姐转移向这个那个刚出生的婴儿了。看来，暗卫里要添一批陪着少主长大的婴幼儿了，好在这世上不乏没人要的婴幼儿和孤儿。

他推门而出，门外的雪已越下越大，在风里雪花舞在半空中，将天与地连接在一起。

老天见证了人间的生与死，快乐与苦伤，无言的应和着这一场悲与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