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之殊深

——缅怀恩师邓轩宇老先生

易龙云

恩师邓轩宇老先生溘然仙逝，享年98岁。邓老死了，他还活着。他的音容笑貌活在莘莘学子的心里。

邓老自称“岳云人”。他进岳云虽出于偶然，却结下不解之缘。

1946年春，28岁的邓轩宇先生经人介绍，受聘于岳云中学。有同事问：“你在长沙已经有工作，为什么还要跑到南岳山沟里去呢？”邓先生说：“岳云是湖南名校，进名校机会难得啊。”来到岳云，他并不觉得山沟里荒凉寂寞，反觉得水光山色无限，豪情雅意满怀。

同年8月，邓先生辞职赴中山大学补修第四年学程。1948年春，第二次应聘岳云任历史教员。是年冬，经中大同学何之光介绍加入中国共产党。1949年4月27日，岳云地下党支部成立，邓先生任支部书记。此期间，他以岳云教师的合法身份作掩护，带领一批进步学生，在南岳开展学运，组织“三护”（护校、护厂、护路）斗争。同年8月20日，接县工委指示，紧急疏散进步师生。岳云地下党支部只留下邓先生一人。28日，驻扎南岳的国民党鲁道源兵团包围国师、国师附中和岳云三校，逮捕师生32人。幸亏邓先生在兵临岳云时，从容地走出西校门，被校工刘湘联迎至家中，免于兵灾。事后几天，邓先生四出奔走，恳请何炳麟校长和几位教授出面营救被捕人员。9月

9日，邓先生步行至长沙向省委汇报。省委决定，营救工作另行安排，派邓先生到省文教接管委员会工作。至翌年9月，邓先生先后负责接管国师附中、省立十二中、省立第三师范等六所中等学校。                                                

1951年5月初，南岳特区政府认定岳云中学存在以杨扑庵为首的反革命集团，拘捕教职员14人。岳云校内人心惶惶。此案引起省委书记黄克诚高度重视，命省文教厅朱凡厅长亲赴调查。邓先生陪同朱厅长来到南岳，经多方了解，怀疑案情不实，于是向克诚书记建议，由省公安厅派员彻查（10月，此案平反，释放拘捕人员）。6月中旬，何炳麟校长前往省文教厅求援。经厅领导研究，委派邓先生出任私立岳云中学副校长，协助何校长整顿校务。同年12月，经教育部批准，湖南省人民政府接管岳云、明德、周南和广益四所私立名校，改为省办中学。邓先生是接管岳云的负责人。尔后，他在岳云一干二十多年。直至1985年以师级待遇离休。

邓先生终生服务于岳云中学，既继承了何炳麟校长的教育思想，也有自己的创新。省教育厅原副厅长刘欣森赞誉邓轩宇同志是“新中国成立以来，湖南基础教育的一位教育家。”说，“从他的品德、学识、才能和业绩来看，他是无一不具备一个教育家的条件的。”

邓先生耿耿忠心，铮铮铁骨，坚持共产主义信念。在1957年以后的历次以“左”为指导思想的政治运动中，他担当了维护社会稳定的角色。

1957年反右派斗争中，工作组有人建议整体育部杨一南主任的材料上报，拟划右派。邓先生挺身而出，指出杨的历史污点在历次政治学习中均已交代，此次鸣放中没有新问题。他的据理力争，使杨老师避免一场灾难。1960年，杨老师调任省体校副校长。

1966年9月2日，校门口贴出一张大字报，说图书馆藏着大批封资修黑货，应该拿出去烧掉。这蛊惑了不少学生从图书馆把书搬到水泥球场，准备焚烧。邓先生感到事态严重，偷偷从劳动场地溜进图书馆，建议管理员吴某劝阻学生，不要把《辞海》、《辞源》、《英汉大字典》等工具书烧了，并告知《大英百科全书》是花重金买的，湖南只有雅礼和岳云各一部，务请莫让学生搬走。谁知反被写大字报揭发：“走资派邓轩宇保护封资修，反对烧书！”可惜四万多册图书付之一炬，三天三晚烟火弥漫。至今我的脑海里仍然常常闪现当年那悲壮的一幕：邓先生不顾自身安危，跑到水泥球场，扑在那些线装书上，噙着眼泪大声疾呼：“同学们，烧不得啊！烧不得啊！”怎奈几个狂热的彪形大汉把邓先生架起来，推推搡搡地押进“牛棚”。至今我的耳际仍然回响着批斗会上邓先生那振聋发聩的声音：“图书蕴藏着人类文化的精华，不能随便烧掉。秦始皇焚书，千载挨骂。再过十年，你们会知道自己的错误的。”       

邓先生对学生充满爱心。在他的眼里，学生是国家未来的建设者，只有让学生受到爱的滋养，长大以后，才会将这种爱在自己的生命中绵延，让人生拥有真正意义上的幸福。

1951年4月，邓先生在衡山县太平乡参加土改。一天，岳云中学高60班学生杨之满面愁容，向土改工作组组长邓先生反应：他家划为地主，农会负责人不准他再读书，叫他在家接受劳动改造。邓先生听完杨之的陈述，斩钉截铁地回答他：“你是个学生，当然应该继续上学。”接着，邓先生找农会负责人说了这事，教育农会干部正确执行党的政策，放杨之回学校去。杨之返校后，成绩迅速上升，并加入共青团，1953年秋考入北京医学院，1958年毕业后分配到青海省人民医院工作，后提升为副院长，1990年调海南省农垦总医院任副院长，享受国务院特殊政府津贴，著有《高原病学》，是一位广受国内外医学界赞誉的高原病专家。

1961年过苦日子时，邓先生身因肺结核病住院。一天，刚从医院回来，食堂管理员给他送来两瓶茶油。邓先生问：“学生现在配给多少食油指标？”答道：“每人每月一两油。”邓先生严肃地说：“你告诉赵主任，两瓶油就是20个学生一个月的食油，我怎么好意思吃他们的。这不是喝他们的血吗？”来人只得把油提了回去。

就在这一年的一天下午，高二年级一个饥肠辘辘的大个子学生溜进食堂，趁工友没注意，偷走一钵饭，还舀了一瓢红烧肉，躲在寝室楼背后的大树旁狼吞虎咽起来，不巧被伙房的校工逮个正着。事后许多老师要求开除这名学生。邓先生得知，否定了这个处理意见，并抱病找这个学生谈话。三十多年后，这名学生成了一位热心慈善事业的知名企业家。

2003年4月21日，我去南岳参加翌日举行的岳云中学九十五周年校庆。傍晚，我去看望邓老和师母。邓家高朋满座。邓老招呼我到他身旁坐下，跟我谈起五十年前的一桩旧事。他说：“你初中毕业那年暑假的一天，陈友柏老师（高中部数学教研组组长）闯进我的办公室，劈头就问，‘学校为什么不把易龙云留下来读高中？’我没有正面解释。他又去质问周德志（分管初中部的教导处副主任），责怪他不该动员你考师范。”邓老提及此事，勾起我一段回忆：那天，我从姑妈家赶到学校看榜，在通往岳云的林荫大道入口处碰到陈友柏老师，当他知道我报考考衡阳师范时，生气极了，忙问是谁叫我考师范的，我说是周主任。“瞎参谋！”陈老师自言自语，“太可惜了，太可惜了。”我真没想到陈老师竟然去质问邓副校长和周副主任。随即邓老委婉地说：“其实，学校当时也很希望把你留下来读高中呀！”我连忙接过邓老的话茬儿，动情地说：“由于您的帮助，我能在岳云读完初中，已经很感激了。当年不报考岳云，是我自己的主意，我本想报考湘潭电机中专，没想到那是一所‘保密学校’。”邓老频频点头，连声感叹：“唉，往事不堪回首------”我是真切地领会到这“不堪回首”的含义了。1983年腊月，为编纂《衡阳市教育志》查阅历史资料时，我在省档案馆查到1954年省文教厅关于中等学校招生工作的一份“绝密文件”。因此，我想邓先生当年为了帮我绕开那份文件的条条框框，妥善安置我就读师范，必定是煞费苦心了。至今，岳云写给师范学校谭雪纯校长的那封“请予特殊关照”的介绍信，仍然历历在目；邓老语重心长地劝勉我到师范学校要安心学习的一席话，仍然不时地萦绕我的脑际，刻骨铭心，没齿难忘。

期颐之年，邓老先生安祥地驾鹤西去了。抚今追昔，仰之弥高，敬之殊深。谨以岳云中学为邓老作的挽联寄托我的哀思：

岳震星陨昭长书，肃校开元，功勋存天宇

云横斗移示铭记，鞠躬尽瘁，精神满地轩

[作者简介：易龙云，衡阳市教育科学研究所退休干部，原副所长，中学高级教师。省作家协会会员，衡阳市回雁诗社前任社长。1951年8月至1954年7月在岳云中学初中102班学习。邓老先生时任岳云中学党支部书记兼副校长，有恩于易龙云。故作此文以资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