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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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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话《仓央嘉措圣歌集》译者龙冬。(图片来源:资料图)
情歌?道歌?圣歌?
记者:在众多仓央嘉措诗歌汉译诗版本中,只有你的用了“圣歌”这个字眼,而非情歌,或者有些人认为的道歌,为什么?
龙冬:我先说说我翻译仓央嘉措诗歌的底本来源,一个是1915年一位叫达斯的印度人整理的拉萨课本,更多地参照的是庄晶先生的藏文整理本以及青海人民出版社整理本。我的新书译诗后附有庄晶版藏文原文。原文的仓央嘉措诗有一个总称,本色地译,应该叫仓央嘉措之歌。但我学了藏文开始知道,在仓央嘉措与歌之间还有个修饰语,是脖子的意思。一个非常大的敬语,与歌放一起,这个歌就不是泛泛的歌,应该是圣歌之意。前辈译成道情,或者情歌,似乎没错。但把这种情体现成男女之情,则是极大的错误。我甚至觉得译成道歌也不对。他的诗歌并非米拉日巴传里的那些宗教诗歌道义讲解,我想只能称它为圣歌。
记者:它当然可以视为圣歌,但你为什么强烈反对它是男女情歌呢?在很多人心中,正是因为这是喇嘛身份的人所写的情诗,看似不可思议,才让人叹了又叹。
龙冬:每个人的写作,离不开自己的身份。六世达赖是一位地位很高的僧人,他从三岁就被秘密地认定为转世活佛,十五岁被送到拉萨坐床。五世达赖圆寂之时,正是西藏遭受各方势力威胁之际,藏王桑结嘉措为稳住各方势力,决定秘不发丧,但寻找认定转世灵童一事还是秘密进行的。也就是说,即使在他还没有被迎请到拉萨坐床之前,他也是严格受着教育。理解他的诗,不能不想到这些。
记者:但历史中也记载他去日喀则见老师五世班禅,有过拒绝受戒,脱去袈裟等激烈行为。
龙冬:是有这个记载,但未必就一定是离经叛道。六世达赖所处的时代,西藏面临拉藏汗蒙古势力的威胁,可能还有内部意见的教派纷争,而他去日喀则时已经坐床五年,近二十岁了,如果这些行为是真实史实的话,我们就不能忽略历史记载的前后发生了些什么。就我所看到的资料,他在动身去日喀则之前就情绪极度波动,强烈地表示要去找老师班禅。这至少说明,他和老师的关系是很亲的。他的情绪爆发,我想也不是针对五世的。这个年轻人一定是在精神焦虑和巨大压力的情况下有了这些过激言行。他把五世班禅看成自己最信任的长者,所以会有孩子般的负气和任性。
记者:你的论点很大的前提是:仓央嘉措的行为并没有突破一个僧人所持的戒律。对一个历史资料有限的人物来说,你为什么如此肯定呢?
龙冬:回答这个问题我想从译仓央嘉措的过程谈起,这个发现对我也是一个意外。此前不瞒你说,我也是照着情歌理解仓央嘉措诗歌的。因为一段时间投入地学藏文,学到一定阶段想做做练习,拿什么做对象呢?就选择了仓央嘉措的诗。翻到第五首,我发现不像情歌,至少不是男女情歌。翻到第十二首时,我发现题目有问题。这时我开始读历史。这使我更坚定了自己的看法:他的作品不是情歌,也并非道歌。
记者:你直接的意思是,人们传说中仓央嘉措的情史,都是子虚乌有?
龙冬:有些是他当时的政敌强加给他的。藏族人历史上最爱写政治讽喻诗,政敌之间互相借诗攻击,或利用民谣来谩骂对方。我在这次新译版本里,也发现了这类讽喻诗,但都加了注释,留给读者自己去判断。
玛吉阿妈这个词,和姑娘、情人无关
记者:在具体到你的译诗中,我们注意到几个关键词汇,你都是把它当宗教意义理解的。说说你的理由。
龙冬:我举具体的诗说明。第一首,也是大家最熟悉的:“从那东边的山顶,升起了洁白月亮。玛吉阿妈的面影,浮现萦绕在心上。”玛吉阿妈,在以往的译本中有译成“娇娘”和“未生嫁娘”的,也有译成“情人”、“姑娘”的。在我对照原文后,发现都不准确,原文没这些词。倒是在佛教典籍中可以找到它:未生怨,即阿闍世王。这个发现对我来说非常关键。再想下去就可以理解了:月亮是白色的,而西藏唐卡中的观音像,脸也是白色的。所以我认为这是一首修行观想诗,可惜我没有直接译成观想,准确应该是:“观想浮现在心上。”仓央嘉措大量诗歌,都带有这种信仰与修行味道。
记者:如果是信仰诗,他为什么不可以直接表达心声呢?
龙冬:当时教派之争很厉害,北方又有蒙古其他部落势力威胁,所以他只能借诗寄托自己,也想让百姓知道,所以做了一定伪装。他有首诗用了“澄清”这个字眼——人们说我找女人,我要澄清,小伙子我曾经只是步履匆匆迈进过女房东的家门。此外,他的诗也多写到“藏北鹞鹰”,如何凶狠,要防备它,当时蒙古统治势力的兵营就驻扎在藏北当雄啊。
记者:你这么理解仓央嘉措的诗歌,你认为藏族人会怎么看、藏学界会怎么看?
龙冬:其实针对仓央嘉措,很早就有人提出这不是情歌,主张道歌和政治诗的说法也一直存在,只不过不像我翻了之后,引出这么大的讨论。那些专家为什么不早出来说话呢?后来他们跟我解释,他们各自研究的方向不在这个点上,没有专攻这个问题。
仓央嘉措诗版本流传:
从于道泉、曾缄、庄晶当年的翻译说起
记者:我们接触仓央嘉措,主要是借助前人的翻译。我很想知道,如果如你所说,为什么于道泉这些翻译前辈,当年会如此认定这是情歌呢?
龙冬:于先生刚接触藏文就译了这个,这时的于先生,还没有正式学藏文,只是接触。他真正学习是后来到英国的东方大学学的。我所了解的大概就是这些。
记者:那曾缄先生呢?他所译的“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似乎已经被好多仓央嘉措书当书名用了。
龙冬:曾先生旧体诗相当好。他的仓央嘉措诗翻译,现在看,不叫译,而是他从原诗化出的自我创作。在仓央嘉措诗的译者中,我个人唯一认可的,是王沂暖先生。恰恰不懂藏文的人,会认为他译的不好。不过到目前为止,直接从藏文译过来的相对完整的,就是庄晶和我,应该还有青海的龙冬仁青吧,还有谁,就不清楚了。
记者:虽然你的译诗以准确、忠实原文为基点,但是有一首,我仍然认为,于道泉先生的翻译比你好。他译的是:“第一最好是不相见,如此便可不至相恋;第二最好是不相识,如此便可不用相思。”而你译的是:“要么先前未见,免得心绪不宁。要么最好陌生,免得悲伤降临。”坦率说,我喜欢第一、第二这种感觉。很直接。
龙冬:这首诗直译,的确是第一、第二。但写文章我特别不爱写第一,第二,有种作会议报告的感觉。所以这首,我没有选择直译。
仓央嘉措诗歌伪作及其他
记者:仓央嘉措诗歌的真实是一回事,但是从流传角度,我们是不是可以认为,如果没有情歌这个概念,它就不会走得这么远?
龙冬:你说的固然是事实。但是面对藏人,我们这样说,他未必会从感情上接受。媒体现在喜欢说,《非2》带红了仓央嘉措。在汉地可能是这样,但是你说给藏人,他可能会觉得莫名其妙。这些诗在藏地已经流传了几百年,红不红跟《非2》有什么关系。有些诗根本就不是他的,还说带红了,更是无稽可谈。
记者:说到仓央嘉措诗,我们不能不说到伪诗,时下很多仓央嘉措的书,都在这方面露了怯。最著名的就是把那首“第一最好不相见”演绎到了第十。实际上仓央嘉措原诗,基本是四句。也有少数六句。现在真是在集中消费仓央嘉措。所以你这本书还是能起到正本清源、去伪存真的作用的。
龙冬:谈仓央嘉措,一定要基于他的原诗来谈。仓央嘉措诗歌,严格来讲,都在庄晶整理本的那一百二十四首诗中(这里面也不排除个别历史“伪作”),但可以肯定,除此,都是伪诗。
我们对五十六个民族的文化,了解得太少了。这次翻译对我也是一次深刻的学习。我自认为我译的诗作汉语语意比较清晰,相对来说,更贴近原文。但我也得说,前辈的翻译功莫大焉,至少让不懂藏文的我们认识了仓央嘉措。作为译者,我只是比他们有更丰富的史料、工具书可做参考,有更多的西藏专家学者可以请教。但我所做,也是其中一级台阶,将来一定有人超越。
记者:仓央嘉措的诗歌假如真的不再被看成男女情诗,你认为魅力会不会减弱呢?
龙冬:有些人可能是这样认为的,但我认为不会。他的诗歌当情歌理解,美则美矣,但也就是吃了甜甜的蛋糕,听了流行歌曲,但从宗教、历史背景去理解它们,那可能就是贝多芬交响乐。更凝练、更厚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