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身寒门的大学生
已有 1440 次阅读2011-12-20 07:39
|个人分类:杂文|系统分类:杂谈|
大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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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在内地批评社会现状,往往会得到年轻人的支持喝彩,而这个群体又偏偏热衷于报考公务员?七年来,我比较贴近当今的大学生,心里时常蹿出类似的想法,曾经在《2009年上课记》里写过《割裂的人》,最近两年又有了新鲜的理解和实例。
“潮”比曾经的憧憬还远
大学就是“营盘”,学生是“流水的兵”。今年高校新生报到的时节,校园依旧又拥挤喧闹了几天,随处能见到东张西望的年轻人。据我调查,能百里千里送孩子
来我所在的这所偏远的海岛学校报到的,在八千多新生中不足三分之一。更多不能来的是田里的农民或在各城市角落里的农民工,他们可不敢随意离开工作岗位一
步。农民工家庭多数不只一个孩子,如果停了工,他家里交不上学费的很可能不只一个学生。网上常见夸张的奴仆般的父母给潇洒时尚的子女拖背行李的贴图,招来
骂声,在这所普通高校里,我没亲眼见到。
秋季开学前的7月底,我曾在东北长白山区露水河镇林业局宾馆住过两天。中午晚上两个“饭点”,餐厅里
很多人面有喜气,鱼贯而入;两小时后,又鱼贯而出,人人喝得红头胀脸。餐厅因餐位紧张不对外开放,宾馆的人说每年这时候都连天办“谢师宴”。我问:“都是
哪的?”回答:“都是这街上的。”我问:“农村考上大学的呢?”回答:“下边?下边的就啥也别说了。”我再问:“毕业后有回来的吗?”回答:“费多大劲考
上,还回来?回这瘪地方?”夜里,看到当地电视台播放一个叫“金榜题名”的节目,学生的大头照片配在大红底上,每人停留几秒钟,下面列出考中的学校名称,
一个接一个滚动播出。
一转眼,从“谢师宴”和“金榜题名”穿越进了大学的年轻人就探头探脑出现在身边。有关统计数字表明,2011年高等教育
招生录取的农村学生约占30%,其中重点大学的农村生比例不到两成;中国农业大学农村生占三分之一,北京大学2010年来自县以下的学生只有一成,清华大
学2011年则不足两成。而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清华的农村生大约占二分之一。在就业形势严峻的今天,人们普遍认为只有“一线名校”出来的学生就业才比较
有保障,而在教育公平上始终处于劣势的小地方,普通人家和农村贫困家庭的学生比起二十年前或三十年前,现在想进入一线名校是难上加难,这些先天弱势者大多
涌进二三线城市的普通大学。我们这所海岛学校恰恰录取了更多的农民之子,按我的粗略计算,连续几年都超过一半。
农村生集中挤进非一线名校,很
快会有失落感。他们发现身边有太多的不如意,校内校外都看过了,和电视上网络上斑斓光鲜让人心动的生活差距很大,他们叹气啊感慨啊,后悔没考好,没考进大
城市的名校。他们心有不甘,苦熬了十二年分明应该熬出更时尚更现代的好生活,打开电脑就忽然发现其实离得很遥远,甚至比曾经的憧憬还远。他们短促鲜嫩的人
生一开始就遇到不公,很多愤懑自然会滋生。
课堂上读了食指写的诗歌《相信未来》的那天中午,有个女生随我离开教学楼。她问我:“老师你相信未
来吗?”我实话实说:“我不信。”她说:“我信,我什么也没有,只有拼未来。”这是个湖北姑娘,父亲在北京打工,老家还有弟弟在读书。和她分手后,我想到
一年前,北京一家出版社的编辑跟我说,他虽然每接到老家人的电话时都会叮嘱要供孩子读书,其实自己也知道这不是心里话。他家也在湖北,他们那儿称呼刚毕业
的大学生“废人”:苦活累活技术活都干不来,做什么都不会,白花钱白念书,不就是废人吗?
进大学后才看了第一本不是教材的书
两年前我教过的学生卢小平来做客,他大三了,从大一起一直在肯德基打工。坐了两个小时,几乎都是他在说,我在听。说他在肯德基打工一年多的各种
趣
事,他骑什么样的电动车送外卖,配什么样的头盔,遇到什么样的顾客,善良的女人和无理的富人,平时怎样考核晋升,集体组织的旅游……他说:“老师我这下知
道了,‘旅游’
就是坐车到一个地方下车转一圈,再坐上车回来。”这个贫困家庭出来的孩子,在这次出游之前是没有“旅游”过的。我实在没想到,在一家快餐店里见到的琐碎细
节对于这个乡下来的孩子,会这么盎然有趣。我问他晋升没。他说提前好几天就背题了,最后还是没考上。老员工提醒过要送礼的,但是他说自己不想“那样”:
“这个我还是坚持,即使没录取也不抱怨。”卢小平是带礼物来的,两包当地的茶,非要给我不可。我说你怎么能带礼物呢?其实我不该说出“礼物”两个字,这让
他有点不安,连说几遍:“是我奶奶说的,看老师不能空着手,是看老师嘛。”不知道他奶奶是个什么样的老人,不知道他老家江西是不是也供着“天地君亲师”的
牌位。我知道这个学生平时沉默腼腆,他来做客或许就是想说说话,自由快乐地表达。两小时里,他一句都没谈到在学校看了什么书听了什么课。
连续
做了五年问卷调查,关于课外阅读的一项统计表明,被读得最多的是早已离世的路遥那本《平凡的世界》。而一个大二学生说,进了大学她才看了第一本不是教材的
书:王朔的《千万别把我当人》。我接触的这个大学生群体,跨过了人生的十八岁,已长大成人,在来大学之前几乎没有课外的阅读,他们的意识里灌满了教科书,
甚至连中国乡间千百年来形成的乡规民约、最简朴的道德传输也缺失了。空了巢的乡间没有唠叨,没有戏台,没有族群间的温暖和约束,有说服力的、可信赖的道德
对他们来说是空洞状态。所以才有学生在看过好莱坞的《闻香识女人》后,说那个中学生很虚假,保送哈佛,这么大的诱惑谁能放弃,告密又有什么,要保护的又不
是家人或朋友。
年轻人的价值判断标准已经一路混沌一路后退,只剩了本能,既有本能的嫉恶如仇义愤填膺,又有本能的趋利避害的实用哲学,刀枪剑戟,该用哪个操练哪个,不觉得有矛盾。
一个女生兴致勃勃去上海看世博会,回来对我说,原来没怎么见过红绿灯,到上海吓得够呛,那么多人啊,很怕看错了灯。乡村的孩子连这类常识都缺失,怎么能去要求他们有完整的价值观和判断力?
毕业后再想做农民已不可能
曾经讨论一条新闻,我问,如果你目击了一个事件,你知道事实,在需要站出来作证的时候,你是选择沉默还是说出真相。两个班的学生反应截然不同,大三的教室里顿时安静,神情僵住,鸦雀无声。
下课后,一个女生对我说:“老师,出来作证的人比死了的还惨。”
另一女生说:“我得问我爸爸,他让我说我就说。”
而大二那个班的同学历来踊跃,听我一说,立刻有三分之一的人举手:要说真相!
我对刚放下手的他们说:“请你们设身处地,我相信真的事到临头你们会害怕;当举手没有丝毫风险的时候,这选择不难,而坚持正义必定有风险。一个人的本性
里有害怕,同时也敬仰正义和英雄,和后者比,害怕更该是人的常态。现实往往以理想主义的失败收场,因为人不能不害怕,不能不自保,这个更真实,眼下的你们
只要坚信,这世上是存在对和错的。”
另一次,我在课上说“活着就是挣扎”,没几天,收到学生短信,问怎样才能找到表达“活着就是挣扎”的场
景,她要赶作业。现在这同学已经毕业,曾经想回广西老家,在首府南宁找份工作,离乡下的父母近一点,但她父亲不同意,说你不要回来,回来我们帮不上,你就
要到外面闯。她在海口找了份工作。大学四年,父亲从不主动给她电话,父亲对她说得最多的就是:“没啥事挂吧。”她一工作,父亲总来电话问这问那。她跟我
说:“这回明白活着真是挣扎了。”
二十岁,两手空空,看不见未来,这些在作业中自称“小可怜虫”的人,几乎被那个庞大而完全不可控的社会给吓
着了。有人告诉我,他接到一个同学短信说:“咱们俩一起去死吧。”他就回答:“好啊,你快来吧,我先把你杀了。”说这些的时候,他表情平静,还带点笑意。
我说:“怎么就说到了死,这不是随口说着玩的。”他说:“就是嘛,所以我没搭理他。”
9月,我买了几本书分发给他们自愿传递阅读,10月,有一本书已经默默地被传回到讲台上,并没收到一个人的阅读反馈。读书重要还是吃饭重要?吃饭重要。义愤重要还是吃饭重要?还是吃饭重要。
他们正在努力向前看,发现看不到路径,而很多来自乡村的学生还没有意识到,一旦把户口迁到大学,再想迁回去做农民已经不可能。曾经在他名下的土地被收回
了:你念了大学,变成吃红本的,是国家的人了,户口只能落在镇上。出来四年,土地没了。所以,真正的问题也许不是寒门是否出贵子,而是寒门无退路。
他们是懵懂着靠本能长大的一代,没有一份工作等着他,他就心虚得很。在这种状态下,让他们选择无所畏惧地去捍卫理想,不真实,甚至不道德;至于挤进公务
员系统,在我所接触的学生中很少有人动那念头,那是一线名校学生的事儿。他们有份工作就行,月月领得到薪水就行,与其让他们担当,不如先等他们找到饭碗。
在“揾食”的过程中,等待担当的自然发生,让我看,几乎是必然会发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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