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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是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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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琅根:
“历史就是所发生的事实”？真的吗？问题是，谁亲眼看见了？司马迁看见了？司马光看见了？没有，都没有。所以，所谓的历史事实都是史学家笔下的故事。我们没有亲眼目睹历史事实，我们只是听说了一些故事。古代的中国历史也许就是一部传奇。除了人物的姓名是真的，情节，尤其是细节，都未必是真的。中国的古代历史，发生了什么事实不是最重要的，对人物的评价才是最重要的。
司马迁在《史记》项羽本纪中记载道：“秦始皇帝游会稽，渡浙江，梁与籍俱观。籍曰：‘彼可取而代也。’ 梁掩其口，曰：‘毋妄言，族矣！’ 梁以此奇籍。”
这是不是历史上发生的事实？要分两部分来看，一是围观秦始皇，二是议论秦始皇。人群围观秦始皇，这事应该是。其实，这事是不是都无所谓，因为这事不是故事的核心。但是，项羽与项梁的对话是不是历史事实？从逻辑上推理，这段对话应该只有项羽与项梁两个人知道，否则老项家恐怕早就被灭族了，也就没有后来的霸王别姬了。如果真的还有第三个人知道，那就只能是项羽或者项梁在秦亡以后把这事告诉了某个人。这个人把这事记了下来，并且一直流传到了司马迁手上。如果没有同时代的第三个人对这段对话做了原始记录，这事就是司马迁编的。如果有第三个人，就应该把这个人写的原始材料保留起来，或者注明这个材料的由来。这就是近代历史学研究所讲究的方式方法。
胡适博士是西方学术体制训练出来的学者，他用的是西方的研究方法。他写的那篇介绍孔子的文章是用他在西方所受的训练方法写成的，是基于现有的、公认的、权威的文献与后代研究成果。比如孔子弟子写的《论语》，或者章太炎的有关文章。胡适之所以那样说，是因为把《论语》的记载当作真实可靠的历史事实。章太炎的有关文章也是基于《论语》。如果《论语》是真的，那么章太炎说的也是真的。
问题是，《论语》是不是真的？这个问题基本上是不可考证的悬案。谁能证明不是？又拿什么证明不是？所以，只能把《论语》当作历史事实。从这个角度上来说，胡适以《论语》与章太炎的有关文章来介绍孔子，应该也是真的。
大家争论的问题其实是对于某些概念的分歧。比如，胡适讲宗教，却拿守丧期的争论做例证。反驳胡适的人说，胡适并没有细说宗教的事。这其实就是对宗教这个概念的理解不同。在西方学者看来，儒家就是儒教，守丧也是一种宗教仪式，守丧就是宗教的一部分。但是，中国本土的学者并不把儒家当宗教看待，也不把守丧当宗教仪式看待。所以，概念不同，论证就很不同。
由于概念不同，误解就很大，分歧也很大。近代史学研究就要求尽可能的举出实物证据。有了物证，就比较直观，就可能最大限度的消除误解。消除了误解，分歧也就小了。如果有谁能把项羽与项梁那段对话的原始记录找出来，或者挖出来，并证明是项羽或项梁写的，或者是项梁或项羽的部下写的，最好是项羽与项梁及其部下都写了，那么基本上就可以证明那段对话是真的。或者证明是项羽或项梁及其部下编的，否则就是司马迁编的。写历史的人编写历史人物的对话，不是为了记录历史上发生的事实，而是要丰满历史人物的形象，为评价历史人物做铺垫。
所以，仅从文章的内容与写作方法上来看，胡适并没有错。要知道，胡适写的那篇文章不是在考证孔子，而是在介绍孔子。所以，胡适并没有下大功夫去查史料、去考古，而是从现有的、公认的、权威的文献中列举了一些例子。所以，胡适的论点与论据并不是自己的原创，而是基于孔子弟子的文献以及章太炎的文章。这就是一篇介绍性的文章，而不是严格的史学考证。如果要胡适去严格考证孔子其人其事，我想，胡适会使出拿绣花针的功夫去实地考察，去考古挖掘，去查阅史料。胡适没有那么做，就说明胡适不是在考证孔子。
如果我们了解了胡适写那篇文章的目的，我们就知道胡适为什么那样去写那篇文章。这种写作方法在西方学术训练中很常见，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别看西方史学研究那么讲究，那么繁琐，那么费劲，但却不鼓励重复别人已经做过的事情。如果孔子已经被考证过了，那么就不需要再去考证了。
所以，在西方学术体制里，要求学者尽可能地了解已有的研究成果，并及时了解最新的研究成果。如果你独立搞了个研究成果，你肯定要拥有版权。但是，如果搞完了才发现，早已经有人取得了这个研究成果，那么，你是无法取得版权的。因为已经有人在这个课题上取得了研究成果，版权早已经归属了别人。如果你强行出版你自己的研究成果，小心别人告你侵权。所以，在西方学术界，一般不会有人再去搞别人搞过的课题，除非你能够证明别人的研究是错误的。
如果胡适真的要去考证孔子，他就必须先证明，先前有关对孔子的看法都是错误的，甚至连《论语》也是错误的。胡适为什么不去考证孔子？我们无法想象，有谁能证明《论语》是错误的，谁又能拿什么去证明《论语》不是历史上发生的事实。我们只能认为《论语》不是错误的。所以，胡适拿《论语》与章太炎的有关文章做论据，写了一篇介绍孔子的文章，也就并没有什么错误了。
但是，司马迁写的项羽与项梁的那段对话，有可能不是真的，有可能不是历史上发生的事实。“历史就是所发生的事实，没啥说不清的，任何事都是历史”？不见得。古代的中国历史有很多就不一定是历史上发生的事实，有很多根本就是说不清的。
不是 “任何事都是历史”。历史，我们所知道的历史，可能根本就没人见过，没有人证与物证，只是历史学家笔下的故事而已。就算是胡适也是在讲故事，他讲的也是历史故事，也是被称作历史的故事。这些故事才是我们所知道的历史。有谁能够证明，胡适讲的故事是历史还是不是历史？你说，历史是说得清，还是说不清？
你见过“历史的本来面目”吗？你知道“历史的本来面目” 吗？你真的能按 “历史的本来面目” 去评点吗？如果你知道的历史本来就不是历史，本来就不是历史事实，本来就不是历史的本来面目，你又拿什么去评点？你评点的对吗？你评点的历史真的是“有啥说不清的”吗？
其实，别说你说不清，连司马光都说不清。司马光就不相信《旧唐书》里的一些记载，比如他对玄武门事件的说法就很不认同。可司马光还是不得不依照《旧唐书》的记载来说事。司马光一面不相信那些历史是历史事实，一方面又不得不依据那些历史来说事。为什么？原因就是他不信也没办法，因为那些历史已经不可考证了，只能把那些事当成历史事实来看。连司马光都没办法说清“历史的本来面目”，难道你对“历史的本来面目”就能做到“有啥说不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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