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拉基米尔大道

      近日重读俄罗斯著名画家伊萨克•伊里奇•列维坦（1860-1900）的代表作之一《弗拉基米尔大道》（1892），有了一点和摄影相关的感想。

      如果把这幅画看作是一张在废弃的拆迁屋墙上偶然看到的孤零零没有任何说明的风光照片，我想很多人可能不会喜欢。画面整体感觉暗淡压抑，荒凉的原野上没有逆光透射的鲜花，也没有造型优美的树木，一条大道直直地伸向远方，连个S形转弯都没有，道路上布满干涸的车辙如青筋突露，缺少一汪静水反射出天上的云彩；天空乌云密布遮住太阳，可惜没有裂开一条缝隙，让太阳射下道道金光并打亮团团乌云的边缘；远处一位疲弱的老妇踽踽独行，要是换成一位红衣少女，那照片也算现出一抹亮色。

      由此我联想到我们对摄影作品的欣赏、判读与追求。摄影作品的审美价值，可以分为四个层次。

      第一层次是中规中矩，这是初学者要尽快达到的水准，主要表现是曝光准确、构图均衡，避免强烈硬伤，比如留念的人站在大佛正前面挡住了半个佛头，还比如人物脑袋后面长出一根电线杆等等。

      第二层次是赏心悦目，照片让人看起来挺舒服，比如留念的人在一个黄金分割点上身体偏向内侧，副趣味点安排在对角线的黄金分割点上，两者大小、虚实、明暗、曲直、软硬、新旧等等形成内在的韵律与对比，光线的运用能够突出、美化主体，环境景物对主体发挥烘托作用等等。

      第三层次是陶冶性情，前面两个层次主要还局限于摄影技艺层面，这个层次注意力转移到了内容上，用合适的技艺表现作者的情趣与发现，给读者以美的享受和心智的启迪，比如在山地间一条大道曲曲弯弯通向远方，雨后乌云未散的天空从云隙射下一束太阳的金光，一道彩虹横贯左右，大地上鲜花布满水珠儿，花丛有的红有的黄有的紫，一个个色块儿鲜艳而和谐，在合适的位置有合适数量的小羊欢快地吃草，更有小溪潺潺给画面增加勃勃生机。这是我们大多数影友已经达到或力求达到的境界，这样的作品带给摄影者和读者莫大的喜悦，让生活变得更加多彩多姿，是生活中不可或缺的正能量。

      第四层次是震撼心灵，这时摄影不再仅仅是谋生的工具或修身养性的手段，摄影是战士的刀戟，是思想者的呐喊。摄影作品的美从秀美转向壮美，经常以悲剧美的形式呈现。摄影技艺表面看起来似有似无、可有可无，实际上技艺已经融入摄影师的血液，进入忘我的境界，就好比新司机开车拐弯时就要想着提醒自己，打转向灯，踩一点刹车减速，踩离合，降档，松离合，观察路况，打方向盘等等，而这对老司机来说只是一气呵成的习惯动作而已。好作品不是技艺不讲究，而是讲究得浑然天成，以致看起来毫无技艺。这个层次的好作品，我最先想到的就是尤金.史密斯的《水俣病》，还有解海龙的希望工程“大眼睛”小女生和卢广的环境污染照片等，这些作品没有甜腻腻的味道，也不是茶余饭后的消遣，而是充满着深厚的人道主义精神，蕴含着等待喷发的力量。

      在英语里，不论是安塞尔·亚当斯还是小镇照相馆的师傅，都是photographer，在中国就不一样了，一定要强化人的等级意识，让少数人具有身份优越感，山乡小照相馆拍证件照的叫照相师傅，公营私营有规模的摄影公司的叫摄影师，给媒体干活的叫摄影记者，自觉有点水平又底气不足的“谦称”为摄影人，所有这些人中只有得过大奖的人和担任领导职务的人才称得上摄影家，说话时才会说“我们摄影家要肩负起啥啥社会责任”。虽然作品的审美价值表现为不同的层次，但它和摄影师的艺术修养及身份并不是硬性对接，“摄影家”在拍出成名作的时候并不是一位“摄影家”，是他的作品把他造就成为“摄影家”，已经知名的“摄影家”也不一定每张照片都散发着艺术的光芒，他带一群亲戚逛颐和园拍几张合影，也不过是中规中矩罢了，也只能是中规中矩而已。任何一位photographer，都有可能拍出具有高度审美价值和社会价值的作品，在这里身份不是决定性的，重要的是提高自己的人文修养，具有更强更细腻的艺术感受力和社会观察能力，其中最重要的，是有一颗善良的追求正义的心。  

      回过头来我们再看《弗拉基米尔大道》。该画作者列维坦是俄罗斯19世纪巡回画展派现实主义风景画家的代表人物，他描绘的这条大道是沙皇修建的一条死亡大道。弗拉基米尔大道从莫斯科向东经弗拉基米尔通向西伯利亚，几十万流放者经过这条大道被放逐到寒冷的西伯利亚荒原，而能够从这条路返回的幸存者寥寥无几。沿这条路走过的殉难者中，最著名的一批人是十二月党人和他们的妻子。

      十二月党人由沙皇近卫队的青年军官组成，受西方民主思想的影响，追求民主宪政，他们认为沙皇专制制度是不对的、农奴制是不对的，是应该改变的。怀着对俄罗斯祖国的一腔赤诚，1825年12月14日，他们带队进入彼得堡枢密院广场，起义者代表高声宣读《致俄国人民书》和《俄罗斯共和国宪章》。沙皇尼古拉一世紧急调遣兵力将起义军队团团围困。从上午10点开始，双方一直对峙到下午五点，尼古拉一世命令开炮镇压，1000多名起义官兵和民众倒在血泊里。

      沙皇政府成立军事审判委员会，从1825年12月29日到1826年7月25日，有579名军官和将近2000名士兵被起诉。彼斯特尔、雷列耶夫、卡霍夫斯基、莫拉维约夫、别斯杜日夫等五名近卫军校尉军官被判处绞刑，121名军官被终身流放西伯利亚做苦役，300多名军官被贬为士兵，流放到民族纷争激烈的高加索服役，1000多名士兵被判鞭刑。这些流放的军官就沿着弗拉基米尔大道被押解到西伯利亚荒原。

      这些年轻军官都出身于贵族家庭，只要他们忠于体制，不管是碌碌无为还是胡作非为，都可保一辈子享受荣华富贵，可是他们为了祖国、为了理想，宁愿做盗火的普罗米修斯，他们是真正的爱国者。

      沙皇虽然很残暴，但是却没有实行全家株连，这些军官的妻子，可以以贵族身份继续安居彼得堡，但是有不少女人，为了爱情，为了支持丈夫的信仰，毅然舍弃一切，沿着这条荒寂的弗拉基米尔大道，义无反顾地走向无边的苦难。从莫斯科到西伯利亚的路程有5700多公里，这些坚强的女人往往要走上一年。当局的迫害和严酷的自然环境，使十二月党人和他们的妻子备受摧残，很多人埋骨荒原。

      俄罗斯伟大诗人普希金的名作《致西伯利亚的囚徒》就献给十二月党人和他们的妻子，列维坦的《弗拉基米尔大道》也是为纪念十二月党人而作，画作既表现了弗拉基米尔大道的真实场景，也表现了作者对十二月党人遭受苦难的同情与不平，它是自然的风景，也是画家的心境，所以特列恰柯夫画廊的展品手册上称之为“历史风景画”。了解了这些历史背景，我们再读这幅画，荒凉的大地上，一个黑衣妇人，沿着空旷的大道，走向苍茫的远方，她是那么的孤寂，天上没有飞鸟，地上没有鲜花，只有废弃的路标和秋日的衰草默默地与她相伴。压抑的色彩，单调的景物，这些都有力地表现了作者心里的弗拉基米尔大道，赋予纪实性的画面强烈的感情色彩和道德力量，体现了作者内心深处对正义的呼唤与追求。只要这条弗拉基米尔大道还在延伸，这幅画就会在无数人的心中激起理想的火花。

      说了这些，我最终意思是，摄影和美术一样，美是多元的、多层次的，在采风时不要自己限制自己，非要寻找山清水秀花红柳绿的唯美景致；根据自己对事物的理解，根据景观独特的历史与现状，有时残缺就是美，破败就是美，是等待我们发现、感受和表现的大美。

      我大学时学的是俄语专业，当时背诵过普希金的《致西伯利亚的囚徒》，看过列维坦的《弗拉基米尔大道》书籍插图，2000年我终于来到莫斯科特列恰柯夫画廊，在这幅不朽名作前久久驻足，不觉潸然泪下，心里响起普希金自由的歌声......

致西伯利亚的囚徒

        --普希金

在西伯利亚矿坑的深处， 　　

望你们坚持着高傲的忍耐的榜样， 　　

你们的悲痛的工作和思想的崇高志向， 　　

决不会就那样徒然消亡。  　　

灾难的忠实的姊妹---希望， 　　

正在阴暗的地底潜藏， 　　

她会唤起你们的勇气和欢乐， 　　

大家期望的时辰不久将会光降。

爱情和友谊会穿过阴暗的牢门， 　　

来到你们的身旁， 　　

正像我的自由的歌声, 　　

会传进你们苦役的洞窟一样。 　　

沉重的枷锁会掉下， 　　

黑暗的牢狱会覆亡， 　　

自由会在门口欢欣地迎接你们， 　　

弟兄们会把利剑送到你们手上。 　　

（戈宝权译）

小学生在特列恰柯夫画廊参观。

彼得要塞里曾经审讯过十二月党人的办公室。



彼得堡涅瓦河畔关押十二月党人的彼得要塞。



弗拉基米尔风景。



初秋的俄罗斯荒原。



西伯利亚大干线。在后来的日子里，几百万劳改犯沿着这条大道被驱往西伯利亚劳改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