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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小说:《过三关》

已有 3906 次阅读2014-2-18 23:20 |个人分类:文学|系统分类:文学| 原创小说, 过三关, 皖南, 妹子, 眷恋 分享到微信

 

过三关

 

孙天锡

 

(画外语)人生一世,关口很多。我年轻时几个月内闯了三道关口:“鬼魂”关、野兽关和情欲关,开始了一生的伤痛。我一直从事国家大型工程与科学研究,从来没有写过小说。之所以有如此的写作冲动,那只是因为一直徘徊在我脑海中的那份挥之不去的悔恨与眷恋。

 

(一)进驻港口湾

在皖南宁国县城(河沥溪)西侧,有一小镇,1/50000的军用地图上才找得到它的地名:“港口湾”。

1973年春,我们电力工业部第XX工程局勘测设计处的大批勘测人员奉命进驻港口湾镇,进行水力发电站的现场勘测设计。

规划中的港口湾水电站位于安徽省宣城地区宁国县境内,电站为引水式地面厂房,厂房内安装2台立轴混流式水轮发电机组,单机容量3万千瓦,设计年发电量1.13亿千瓦小时。电站按“少人值守”设计。该电站装机容量在安徽电网水电站中可排在第二位。该水电站的水库控制流域面积为1120平方千米,正常蓄水位135米,水库面积32.8平方千米,总库容达9.41亿立方米,是一座以防洪为主,结合发电、灌溉、城市供水、水产养殖和生态旅游等综合利用大型水利枢纽工程。

车还没到港口湾镇,一座座山峰已迎面扑来,一条湍急的大河在山腰公路的陡壁下蜿蜒地向东北方向冲去。

满是猪屎的石板路,两侧又破又脏的房子,镇东河边银杏古树下的那几只打瞌睡的家狗,放在外面东走西走满世界找东西吃的猪儿们。这,就是港口湾镇。

港口湾镇很小,只有一条东西向的小街。东头开了个茶馆,中间好像还有一个杂货铺。小街上没有什么人走动。

队伍进驻了港口湾。由于镇上空房子不多,所以我们的大队人马基本上都安排离港口湾镇西南几里远的储家滩。储家滩距坝址比较近,那里是沿江的一片滩地,背后就是大山,只有十几家农户稀稀拉拉地散布其间。我们的队部、技术办公室、财务室、医务室以及大食堂,还有设备仓库和维修车间,都能施展得开。钻机工人师傅们带着老婆孩子只能一家一户地分散在老乡家里或者住进他们自己搭起来的简易工棚内,条件相当艰苦。

不过,我和小胡却被分配到港口湾镇东头的李家。那是镇上惟一的一幢二层的木结构新房,在那些黑不溜秋的破房子堆里,显得那么独特、那么自信。据说,楼房主人李大爷在解放前曾到上海跑过码头,是见过世面的人。因此,李家颇受当地农民的尊敬。

同样安排到镇上住的还有其他的技术人员。这般的照顾,钻机工人出身的高队长并没有说什么。高队长是东北人,非常豪爽。他二话没说,带着老婆孩子第一个钻进了储家滩的窝棚。

李家“大院”坐北朝南,底层南北向分三进展开:门厅、中堂和厨房。在门厅与中堂的两侧,排列着各2间厢房。厨房很大,2只烧木柴的大灶肮脏地趴在两头。厨房北墙开了个门,两扇沉重的木门懒散地趿拉在东西两侧。那,就是后门了。

出了后门,对面是一排木屋,向右拐即向东沿小径就可到大河边。走进这排木屋一看,原来是堆放农具、木柴和杂物的地方。在木屋的西头,竟然还有一只类似北方大坑那样的玩意儿:下面是烧木柴的灶;上面则摆着一只直径15左右的大黑铁锅,一圈圈的灰白色垢迹似隐似现。一问,才知道这原来是他们洗澡用的大澡盆!

在中堂西侧,有一个通往二楼的转两个弯的木楼梯。楼梯很宽,很扎实,给人以强烈的安全感。上了楼,整个楼面一览无遗:从竖着的柱子来看,应当是分成几间的,虽然它们之间并没有什么墙壁隔开。60多平方米的整个楼面空空荡荡,只有在其北侧的那两口漆得乌黑发亮的叠在一起的棺材在那里闪着寒光。

难道就住在这儿?!我们瞠视着这两口据说是“寿材”的棺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

月光,穿过西墙的窗户,幽幽地洒了一地,两顶昏白色帐子挤在一起,在夜风中嗦嗦发抖。我仰天躺着,怎么也睡不着,紧张地察听着从棺材处不时发出的种种声音:一会儿像是老鼠在蹿,一会儿又有什么东西在抓。顿时,儿时听过的鬼故事一只一只地从不知什么地方钻了出来,怎么撵也撵不掉。迷迷糊糊地总感到有那么一股阴气在笼罩着......

“大孙,大孙!”我被喊醒了。哦,原来天亮了。是的,人们都叫我大孙。那176的个子,那75公斤的体重,还能指望别人怎么称呼你呢?

小胡硬撑着浮肿的眼睛,喃喃地但又十分坚定地对我说:“大孙,这鬼地方不能住了。我们换个地方吧!”

“不好吧,怎么跟领导说呢?会说我们思想有问题的!”

“那你就一个人住吧,我可吃不消了!”

......

 

(二)大河边

刷了牙,洗过脸,我首先跑到了大河边。

大河从镇西南方远山莽岭那儿冲来,它的学名叫“水阳江”。它有两条支流,港口湾水电站就建在水阳江支流之一的西津河上。所以,你可以叫它“江”,亦可以叫她“河”。在港口湾地段,它属于河的上游,因此十分湍急,河底满是裸露的高低不平的岩石块体和大小不等的河卵石。正因为河底犬牙错叠,所以河面上到处是急流和旋涡。

河水是那样的清澈,站在岸上都能看到水面下那模模糊糊的晃动着的大小鱼影。

怎么就没有人钓鱼啊?山里人可真傻!我在心里嘀咕着。

“妹子越小...越是...嫩哎...”随风传来了断断续续的歌声,怎么这么轻浮?我皱起了眉头。

歌声是从上游传来的。透过河面那薄薄的晨雾,我依稀看到百米外有一只竹排横在河中,上面还蹲着一个人。唔,那一定是他唱的了。我厌恶地朝他扔了一眼。

竹排越漂越近,那个人愈来愈大,是个大小伙子。他一边唱着,断断续续地,心不在焉地,一边沉着头盯着水面。

突然,他手一扬,抛出了件什么东西,一个水柱顿时在河面上窜起,随即传来一声沉闷的响声。小伙子手忙脚乱,往水里折腾着什么。

没多久,一大片东西随波逐流,映入了我的眼帘,在晨曦中散闪着银白色的光点。呵,那大大小小漂浮着的鱼儿!

一杆长网,一只木桶,小伙子忙得不亦乐乎。我看得心痒。

竹排在我面前一闪而过。小伙子头也不抬,仿佛这世界上就是那些鱼。

我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身子,一时回不过神来。

......

傍晚,当我拖着一身的疲倦回到李家木楼时,整个楼面只剩下一顶帐子在那儿飘荡着,飘荡着。小胡已经搬走了。

 

(三)狭路相逢

几天后,在山间的小路上,我对面碰上了那个小伙子。他挑着一担柴火,故意横着,拦住我,肆无忌惮地、好奇地盯着我那乱蓬蓬的一头卷发。

“喂,卷毛狗,从哪儿来?”

“喂,乡下佬,到哪儿去?!”

我愤怒地回敬了他一下,拳头捏得紧紧的,谁叫我是一个血气方刚的男子汉呢!

“哈哈,你承认是卷毛狗啦!”他咧着嘴大笑,两颗金牙(铜皮的吧?)在阳光下恶心地泛着黄色。

我一下子顿住了。哟,我上了他的套!

“恶狗挡道!你给我让开!!”我亦骂了他一声狗,心里可舒坦了不少。

“哟,哟,生气啦?上海佬真是小心眼!”

“你怎么知道我从上海来?”

“谁不知道啊,搞水电站的,一大帮尽是上海人。”他闪着狡诘的、胜利的目光。

“你错啦,我不是上海人,我出生在苏州。”

“苏州?苏州在哪里啊?我怎么听你们说的话都差不多呀?”

真是乡下佬,连苏州都不知道!

他,和我差不多,也有20来岁吧。中等偏矮,黑黑的,五官倒还端正,挺精神的。

“我才不和你打架呢,你这么大的个儿!”他忽然软了下来,“哎,咱们做个朋友吧?我叫玉香。”

“哈!怎么,你叫玉香?女人的名字!?”

他也笑了,“怪就怪我那死去的爹娘呵,他们给我起的这个名,说是女孩子的名字好养!...唉,他们死的时候我才两岁!”

怎么?孤儿?!我的心一下子收了起来,敌意顿消。

我侧身让开了道。

“你挑着重担,你先走吧!”

“谢啦,”他快步从我面前走过,走出一段路了,他回过头来,“喂,苏州佬,到我家去玩啊,我家就在那边!”

顺着他指的方向,远处山坳里,三间木屋。

......

 

(四)姐姐

星期天的下午,我去了那里。时值春天,山凹里满目青翠,鸟语花香。那三间木屋,与港口湾镇屋檐连着屋檐的情况迥然不同,孤零零地,静静地,横在那里。

这三间干打垒的木屋,呈凹字型排列,中间是一块平地,打谷晒谷用的。几只母鸡在那儿忙碌着,一只胖呼呼的小黑狗朝我叫了两声,跑过来在我脚边磨蹭着,摇起了可爱的短尾巴。

“玉香!”我刚喊出了口,脸就红了起来。

没有声音。

我上前敲了敲门,正门虚掩着,一推就开。“玉香!”我又喊了一声。

“谁啊?”从里屋走出一个女人,30多岁的样子。是他姐?

“呃,是我,我是他的朋友。”

那女人长得很高,挺结实的,一副劳动妇女的模样,眼神有点闪惑。

“他不在,炸鱼去了。”

“炸鱼?”

“用雷管炸,换钱啊!”她边说边指着堆在角落里的十几个雷管和几米导火索。

哦,我恍然大悟。原来那天早晨,他是在炸鱼啊!那多危险!

出了门,我直奔大河边。

“玉香!玉香!”我一路奔一路喊,脸已经不再红了。

还没到河边,迎面碰上了他。他提着满满一桶鱼,上面几条还在蹦蹦跳跳的呢!

他随手检起两条跳出的鱼,往地上狠命一摔。“看你跳!”

“怎么没有炸死?”我上前问道。

“大的只是炸晕呵”挺专业地回答着。

“我刚才去过你家了,你姐在。”

“我姐?!”他呆了一下,随即绯红了脸。“呃,今天我还有点事,你以后再来吧,啊?”

......

 

(五)弟兄

人熟了,那就会天天碰到,更何况在港口湾那么一个小地方。没多久,我与玉香已经混得很不错了。他陪我玩遍了附近的山山水水。我自视甚高,总以为大学毕业,学识渊博。可是,在他面前,我不懂的东西实在太多。他带我去过无名山谷,那远远就能闻到的那种扑鼻的腥味,使我认识了治肺结核的良药鱼腥草;他教我如果对面撞上豹子,必须眼睛瞪着,盯着豹眼,退着让道;他领头我跟着,下山时顺着梯田,二三米高、二三米高,一窜一窜地飞身跳跃。那松松软软的感觉,那凌空而下的爽豪!

“我们...结...结拜...兄弟,好吗?”他吞吞吐吐,试探着。

我喉头发紧,点了点头。

“啊,你答应啦!我的大学生哥哥!”他兴奋地跳了起来,活像个孩子。

港口湾没有什么庙,我们只能登上最高最高的山顶,望着远处那臣伏的群山,那白茫茫的山雾,那跳跃着的阳光,彼此搂着彼此宽阔的肩膀,朝着东方,朝着飘渺,喊着、吼着,我们结拜兄弟啦!...结拜兄弟啦!...结拜兄弟啦!...

 

(六)眷养猫头鹰

四月的皖南,山坡上到处是红艳艳的杜鹃花,那一片一片的,一簇一簇的,红花绿叶,煞是壮观。不过,在我们苏州,每逢这个季节,在虎丘、拙政园、环秀山庄、留园等这些名园古刹中,摆出的种种花展,那些杜鹃花才好看啦,各种颜色的都有,哪像这儿山坡上单单只有一种红色的,single

树林里,草丛中,唧唧喳喳的鸟声不断。对了,现在不正是鸟儿们繁殖、哺育的黄金季节吗?小鸟多得难以置信,甚至在地上都能拾到。

一开始,我从镇上一个光屁股的小男孩手中用2毛钱换来了一只小八哥,乌黑的身子,黄黄的尖嘴上还有一撮白色的毛,舌头是尖的。据说,只要把八哥的尖舌头剪圆,再经过训练,八哥就能讲话了。可眼下,这小家伙什么东西都不肯吃,把嘴撬开,把水灌进去,可它就是不咽!呵,那是绝食!三天后,我眼睁睁看着这只可爱的小不点儿终于离我而去。

类似的事情一桩一桩地发生着。画眉、不知名的长尾巴鸟甚至麻雀,可它们谁都没有给我什么面子。我是多么懊丧呵,我原准备把它们养大后带回苏州送给我那新婚的妻子。她一定会高兴得跳起来!

终于有一天,情况有了转机:李大爷第三个儿子从树上给我掏来了一只几乎已经羽翼丰满的小猫头鹰。说它小,可它蹲着足足有20厘米高;说它大吧,可它还不大会飞。我用一根铜线绑住它的右脚,栓在我床头帐杆的延长段上。它不吃米饭,也很少喝水,但它见到小鱼却是没命了,一吞一条,眼睛眨也不眨。好在李大爷在河滩的急流下设置了一道用细竹子编成的“鱼墚”,湍急河水穿过鱼墚的缝隙,留下了蹦蹦跳跳的大小鱼儿。大的,李大爷拿走了;小的,我捡回来,专喂我亲爱的猫头鹰。

结实的爪子抓着帐杆,纹丝不动地在那儿蹲着、蹲着,一蹲可以几个小时。大大的眼眶里那两只眼珠一直在随着时间而变幻着。猫头鹰的瞳孔在中午12点是一条竖着的缝,可到了夜里,则整个眼眶都几乎成了瞳孔!这也许就是它们能够在漆黑的夜幕中轻而易举地抓住老鼠的重要原因?

吃鱼的时候,或者要想吃鱼的时候,它总是“咕”、“咕”地乱叫,脑袋还滑稽地伴着叫声晃动着。

在给妻子的信中,我兴奋地而神秘地告诉她,我弄到了一件她一定会十分喜欢的“山里的东西”—— 猫头鹰!

信寄出了。我天天期待着。终于有一天,我收到了一封冷冰冰的回信:“快把它扔了!猫头鹰在哪家屋顶上叫一叫,都会倒霉。你居然还在床头养了那么多天?你居然还想带回家?!”

妻子的命令,我天天爱恋着的那个人的命令,我,我斗争了好久,只能屈服,只能照办了。

我剪断铜线,摸了摸它的浑身羽毛,对它说:“你走吧,到你母亲那儿去吧!”猫头鹰活动了一下它那已捆绑了20多天的右脚,用它那尖嘴啄了啄我的手背,却仍在那儿蹲着、蹲着。在夜幕下,它一动不动,就像是一尊雕塑!我的眼眶湿润了。望着窗外那姣洁的月光,望着远处那朦胧的群山,我终于下定决心,托起它,走到窗口,轻轻地扔了出去,向着夜色、向着虚无、向着......

 

(七)玉香被打

一天早晨,我还没起床,就听见窗外一片罗唣:“玉香被人打啦!”“腿都断啦!”“什么时候?”“昨天晚上!”......

我猛地窜起,披了件衣服就冲出了木楼。

多少次滑下又湿又窄的田埂,多少次跳过高低不平的沟壕,多少次惊起草丛中酣睡的野兔,多少次引来那阵阵的狗叫。

当我冲到那山坳,眼前一片狼藉,满地碎瓦。

我的腿顿时像灌了铅似的,那么沉重。

跨过被斧子砍过的门槛,踏进满目疮痍的堂屋,挪开断腿的板凳,扶起倒地的饭桌,“玉香!”我激动地喊了一声。

除了躺在里屋门边已摔破了玻璃的旧台钟在那里发出惟一的敲打声外,屋里竟然那么寂静。

我一步冲进里屋,呵,他在。没有泪水,没有呻吟,他斜靠在里屋散了架的床板上,撑着头,还故作轻松地微笑着呢!

“怎么回事?!”

“呃,没...没有什么。”

“都成这个样子了,还说没有什么!?”我恼怒了。

“婆娘...”他迟疑着,“都为了婆娘!”

“什么婆娘?!”

“女人,你见过的。”

“谁?你姐?!?”

“她不是我姐...你忘啦,我只是个孤儿!”

......

沉默,难堪的沉默。

......

终于,他抬起头,吐出了全部:

他除了炸鱼,没有什么手艺,他的三间屋亦是因为孤儿的缘故才由生产队免费给他造的。没有哪个姑娘愿意嫁给他。年轻轻的,想女人,怎么办呢。正好邻村有个女的经常路过他家门口,眉来眼去,很快就搭上了,已经有好几年了,就是以前我碰到过的那个30出头的婆娘。年纪是大了一点,但是总比没有好啊。

昨天晚上,月黑风高,她的丈夫带了一大帮人撞开了玉香的门,把姘夫、姘妇就地逮个正着。能砸的都砸了,他的右腿亦断了。

“你怎么能干出这种丑事?!”

“哟,哟,别那么正经好吗!”他若无其事地摸了摸右腿。

我看着他,好像不认识他似的,看了他很久很久......

 

(八)鱼痴

好多天没有上他家的门了,可我一直惦记着他。

有人后来告诉我,他没去医院,没请大夫,没吃伤药,熬了一个多月,居然能拄着拐杖,又旁若无人地东走西走了,又天天下河炸鱼了。

于是,我又来到镇外大河边。晨曦中,歌声依旧。我站在银杏古树下,目送着他那远去的身影。

一天傍晚,在山间小路上,对面碰上了他。他怯生生地看着我,喊了声:“哥!”

“你的手...怎么啦?!”我盯着他的右手,只剩下了两只手指的右手,声音发颤。

“没什么,炸的。”如此轻描淡写。

“别再炸了!做其它事不行吗?”

我开始掏自己的口袋,10块的,20块的,5毛的甚至2分的,统统掏了出来。

“你干什么?给我?你有老婆,给她寄去吧。我靠鱼而活着,炸鱼是我的命。”

他头亦不回,扬长而去。

......

从此,隔三差五地,我经常去那河边。

好几天没见到他来,我忍不住又去了他家。他躺在床上,左边胳臂撑子下面全没有了。左手没有右手利索,全炸飞了!我心如刀绞。

第二天,当我提着满罐的鸡汤(那是我连夜在炭火上熬的)走进里屋,哪里还有玉香的影子?!我感到不祥,放掉砂罐,掉头奔向河边。

他坐在竹排上,小腿浸没在水里,艰难地划着水。我冲着他喊着:“玩什么命啊?!你给我回来!!!”

“没事!你看着我炸吧!”

只见他用右边残存的两根断指,点燃了咬在嘴里的大雷管,脖子一扬,雷管准确地投入水中,“咣!”

“啊哈!瞧见了吗?瞧见了吗?...我还是我!我...我还是我!”他近于歇斯底里。

我的眼前一片水雾,什么亦看不清了。

......

探亲回来,我又到河边散步。怎么不见玉香的身影,怎么听不到玉香的歌声?老乡告诉我:他死了,脑袋都炸飞啦!

大河,仍在那里汹涌着。我仿佛依稀听到他那猥亵的浪笑和那轻薄的歌声,透过河面忽隐忽现的晨雾,“妹子越小...越是...嫩哎...”

我哭了。

 

(九)瀑布冤魂

港口湾镇上只有一条东西向的小街,长约200多米。一个小店开在街的中段,坐南朝北。虽说规模很小,可它几乎包罗万象:油盐酱醋、布匹针线、文具纸墨、饼干蜜饯......

店里只有两个伙计。那时候还没有什么“老板”不“老板”这样的称呼,统称“工作人员”。一个叫小储,是当地的,家住镇西南几里路的储家滩;另一个是小张,宁国县县城人氏,在当地人看来,算是外地人了。

小储老实巴交,整天蹲在店里,很少离店;小张则活跃得很,张三李四的,还是镇上的“小孩王”,还没有到盛夏呢,他就经常带着一帮光屁股孩子几小时几小时地泡在镇东的那条几十米宽的大河里。

大河上,一座很矮的混凝土小坝横跨在河面,形成20来米的落差。那是当地农民在1958年“大跃进”期间建造的。别看它规模小,可它在农民眼里比什么都重要。在镇的河对面的那间小发电房里,打谷呵,磨米呵,镇上的及附近几个生产队的部分生活照明呵,什么都得靠它。

每逢四月的“桃花汛”和七月的“大汛”,河水猛烈上涨,咆哮地溢过混凝土坝而形成瀑布。虽则只有20几米高,但亦却十分壮观。

这条河仅在其下游的宁国县城处才有座大桥,上溯几十里,渡河都得靠竹排,就是《闪闪的红星》那本电影里小冬子坐的那一种,挺有诗意的。7根或者9根很粗的毛竹,穿孔后分五、六道用竹篾捆绑起来,较细的一端火烤后向上翘起,活像威武的船头。每一个竹排上往往有两根很粗的长竹竿,一根撑,一根备用。竹竿的下端嵌入一只尖尖的铁脚或铜脚,尖脚插入河底的石头缝,向下一用劲,竹排就如箭般地飞速向前。

谁能想象,在这个地方,以后竟会出现心惊肉跳的事情。呵,是的,是那一天,那是1973年的713日,星期五。又是“13”,又是星期五!

713的清晨,刚跑下楼梯,我就被李大爷叫住了。

“大孙,你上面有人吗?”

“怎么回事啊?”我被问得丈二摸不到头脑。

李大爷告诉我,他半夜起床,开了后门,到菜地边拉尿。朦朦胧胧之中,好像看到一个男人从河边快步走来,到了后门那儿一闪就不见了。他猛然醒悟:那是个贼!于是,马上回屋,关上后门,叫起三个儿子,拿着手电筒,一处一处,一间一间,到处搜索。然而,竟然什么也没有发现!只是怕半夜吓了我,才没有上楼抓贼。不过,他们几个可是一直呆在楼下守着呢!

“没有啊,你会不会看错了眼?”

“那能呢,”李大爷有点恼火“他穿着一身白衣杉,那么显眼,又是个高个子,我还能看错?!”

“那我和你们一起去搜!”一听有贼,我就来劲了,转身就往楼上跑。

木楼上,除了那两口空棺材以外,剩下的就只是那床铺上的没有叠好的薄被和木盆里泡着的昨晚换下的内衣在那儿嘲笑着,哪有什么贼啊!?

......

午后,我睡了一大觉。春困、夏乏么!野外队生活就是这样。有活么,拼命干一场;没活了,要么上山去玩,要么就埋头睡觉。反正事情都在自己手里,而且我又有开夜车的习惯,除非不得已,午觉我是非睡不可的。

朦胧中,一片嘈杂声,我惊醒了。

远处,呵不,好像是在大河边,是的,是那边传来的声音。有人从我楼下跑过,那样的急切。他在喊什么?

“淹死人啦!淹死人啦!!”

我猛地窜起,三步两步地跳下了楼梯,只穿了一条裤衩,光着上身,朝着河边奔去。

河边,挤满了人。有指手画脚指挥的,有声嘶力竭呼叫的,有撑着竹排拿着竹竿往河里东捞西捞的,更有一帮小伙子潜入水中下去救人的。

“谁?谁啊?!?”

“小张!店里的小张!”

他?!不可能吧?那么好的水性!怎么会是他呢?!

不知从哪儿钻出几个光屁股的男孩,湿漉漉的头发,七嘴八舌的,带着哭音讲开了。哦,情况原来是这样:

七月骄阳,午后的港口湾被闷在群峰翠峦之中,没有一丝的风。不知从哪儿一下子跑出来那么多的知了,在每一棵树上,在任何一个方向,“知------------”,拼命地叫唤着,直嚷得人心发乱。

“张叔叔,张叔叔,教教我们游泳吧!”七、八个男孩子挤在小店那高高的柜台前,有的还踮起了脚跟。港口湾镇也算是古镇了,那样的高柜台在现代大都市是已经销声灭迹的了,不过在我们苏州昆山的周庄和浙江的乌镇都还能看到。

“去,去,去!没看我在打瞌睡啊!?”

“好叔叔,好叔叔,你上次不是答应我们的吗?求求你啦,求求你啦!”活像七、八块粘糊糊的牛皮糖。

“你就去吧,”老实巴交的小储发话了“这鬼知了就已经够大家受的了,还要听这帮崽子嚷嚷!”

“哎,话可说在头里啊,到了水里可都得听我的!淹死了我可不管!”

......

“呱,呱...”不知从哪儿飞过来几只乌鸦,黑黑的,掠过水面,掠过孩子们的头顶,一眨眼的功夫,就钻进了大河对面的丛林之中。

“张叔叔,我的腿踢得对不对?...哎,张叔叔呢?...喂,你们看到张叔叔了吗?”

“刚才还在你身边呢!......哦,游出去了,你瞧那边!”

波涛之中,一具长长的躯体,忽尔卷曲、忽尔舒展。他的蛙泳很优雅,远近是出了名的。

不一会儿,他突然手忙脚乱起来,像是在挣扎,像是在呼喊,眼看着他慢慢地、无可奈何地旋转着沉了下去。啊,那是旋涡!!!

孩子们这才大叫起来。

......

“看见啦,看见啦!卡在河底石头缝里啦!”站在岸边高处的一个男子高声地喊着。

“卡在哪里啊,怎么看不见啊?!”水里的人们一片茫然。

光线遇水面而折射,只有站在远处或站在高处才能看得真切。

在此人的指点下,小伙子们终于把小张从水底拽了出来,拖到了河对岸的河滩上。

人上来了,人们的手脚亦乱了。山里人不懂救生技术,只会瞎折腾!我在这边看得着急,大声吼着:“快到这边来,我会救人!”水面上摩擦系数很小,所以相隔几十米,声音可听得清清楚楚。

当小张被他们用竹排从对岸运到我跟前的时候,我才知道我的卤莽、我的冲动。小张他直挺挺地躺在我面前,两眼睁着,口唇发紫,颈胸部有暗红色皮下出血点,腹部平平的,全身鸡皮疙瘩,一缕淡红的鲜血从口角流出......哎呀,那是炸了肺了!大凡会游泳的人,溺水之后至死也不肯喝水,等到实在憋不过来了,河水呛入已经呈负压的肺叶,不炸才怪呢!

我木然地跪在他的两腿之间,双手重叠着平按在他那年轻的富有弹性的胸脯之上,“一次下压4公分!”我的耳边响起了大学里体育老师的声音。

我机械地一次一次地按压着,镇上的“赤脚医生”小刘不知什么时候也来了,他跪在小张的头前,嘴里含了口酒,随着我的节奏,也一次一次地、口对口地向小张的嘴里吹去。

每按一次,他的嘴里喷一次血。他直勾勾地看着我。夕阳的余辉在河滩上燃烧着,亦在他的嘴唇上燃烧吗?否则,那按压出的略带泡沫的鲜血怎么会这样猩红呢?!

......

当原先灌满了普鲁卡因的偌大的针筒从他心上拔出,当小刘因直不起腰被人们搀起,当我拖着那磨破了膝盖、流淌着鲜血的双腿终于离开,他似乎早已死了......

人们开始嘈杂,开始忙碌。当我从储家滩工地食堂吃过晚饭返回港口湾时,在镇东那棵银杏古树以外约200米的地方已出现了一个古怪的竹棚。它很高,有简陋的斜顶,但四壁是空的。一盏黄色的电灯挂在竹棚上,在傍晚的夜风中摇晃着,发出惨淡的光波。在竹棚里,好像还有一件黑乎乎的东西。走近一看,哦,原来是一口棺材,几个山民正忙着把小张塞进这口对他太不合适的短家伙之中。小张一米八几的个子,把头放进去,两只脚就翘在外边;把头和脚都塞进去,他的肚子就挺了出来!怎么不弄口长点的棺材?!

一个山民跟我唠叨开了:

按照这儿山里的规矩,外乡人死了,是不能抬进村的,更不要说抬进镇了。小张是县城人,属于“外乡人”,当然就只能躺在镇外的路边了。一个才22岁的年轻人,死得那么仓促,现成的、为他而定制的棺材当然是没有的。天气那么热,不尽快入棺下葬,非臭了不可,只能马上到处去借。

镇长叫杨军,他一听说要找一口棺材,立马就说到他楼上去搬,先用他老父的寿材。他父亲亦是高个。这儿是山区,到处是森林,木头简直不值钱,哪一家没有几口棺材的?

几个好事者兴冲冲地冲进了杨家,冲上了木楼,刚要搬动那口大棺材,只听见一声吼,杨老头子拿着砍刀出现在他们面前。杨老头在镇上出了名的暴烈,一看到他那副冲动劲,几个人连滚带爬地逃出了杨家。

人们议论纷纷。怎么办呢?这时,一个人站了出来。他,就是我的房东李大爷。

“我有两口棺材,你们去挑一口吧!”

匆忙中,谁亦没多想什么,譬如李大爷不高,李大娘就更矮了,这样的棺材还能借吗?等到棺材抬到小张身边,人们这才清醒过来。

......

我不忍心再看下去,掉头就走。刚跨进李家大门,我就发现气氛诡异。李家上下十口人(老夫妻、三个儿子、两个女儿、大儿媳和两个小孙女),个个神情紧张,如临大敌。

我奇怪了,忙问,可谁都没有回答我。

我对李家第三个儿子眨了眨眼,撇了撇嘴,就径直上了楼。不一会儿,他悄悄跟了上来。平时,我经常帮他指点指点作业什么的,所以我的话他还是听的。

在我的追问下,他吞吞吐吐地讲出了一件让我心惊肉跳的事情:

山里有一种说法,那就是“榇木有主”。榇木者,棺材也。每一口棺材,都是有主人的。你拥有的棺材,不一定是你的。

山里还有一种说法,那就是:在死之前的当天,人的三分魂魄已经飘出体外。这个魂魄一定要先去看看即将属于他(她)的那口棺材。

你还记得今天早晨发生的小偷的事吗?那不是小偷,而是小张!是小张的三分幽魂!!那么高的个子,这几天他偏偏就穿了一身白颜色的衣服!!!我们一家亦才刚刚恍然大悟!

......

我,我惊呆了。天下能有这样的巧事?!难道李大爷这么短小的棺材竟原本是属于小张的!?

我惊恐地望着那个地方,望着只剩下了一口棺材的地方,望着离我的床铺只有几米远的那个地方,背上一阵发毛......

“大孙叔叔,”小三子拉了拉我的衣角,低声地说:“您就别在上面睡了,和我倒倒腿一起睡吧。”

呵不!在单位里我是出了名的大胆,逃下去的话,我的脸面还往那儿搁?

我咬咬牙,往单人床上一躺,把开在西边的蚊帐门一拉,掉头就睡。

......

 

(十)平生第一关

一会儿关灯,一会儿又把灯打开。

我的床头挂着一盏灯,灯的亮度不够,黄黄的。100瓦灯泡在港口湾看上去只有40瓦,这可能是小水电站的功率太小的缘故吧。而且,这个小电站还经常出错,甚至会时不时地突然停电,像发神经病似的。

在黄惨惨的光线下,我在李家的“行宫”一目了然:

床头南侧是我的写字台,紧靠南窗横摆着。在台上,除了我的文房四宝、十几本书籍和一座台灯外,还有一盏煤油灯,供停电时用的。

床的西边亦有一扇这样的“窗”。之所以加上引号,是因为人家的窗有玻璃,可开可关;而李家楼上的“窗”则是空空的一个洞,是在“干打垒”泥墙上预留的大通气孔,如此而已。

床的东边有一大块空间,中间有一张房东的方桌,至于为什么要单独摆在那里,我至今仍不能理解。再往东,就是东墙了,几十捆木柴堆在那里,把东“窗”全给堵上了。

至于床的北边,其东侧是棺材区而其西侧则是黑洞洞的楼梯口。

我的小床就这样孤零零地暴露在中间,蚊帐就是惟一的隔离带。枕头旁,一根五节的长电筒和一把带着皮套的短刀在灯光下沉默着。

“嘎,嘎”,后山山梁上传来麂的叫声,很难听的,但挺洪亮。记得我父亲有过一双麂皮皮鞋,穿了几十年都不皱。我没有碰到过野生的麂,但吃过它的肉,是一个山民卖给我的,才5毛钱一斤,尽是瘦肉,挺香的。

外头风声呼呼,风很大,我的蚊帐却一点不动,那今夜一定是东风了!热呵,我翻来覆去睡不着。

小张塞进去了吗?......那翘在外面的僵直的脚趾......

突然间,灯灭了。周围一片漆黑。这鬼电站!

他的眼睛怎么不闭上呢?......直勾勾的......那样深不可测......

谁?有人在上楼?......一步,一步......很轻很轻。

我的头搁南朝北,正对着楼梯口。这么黑,上来怎么不打手电?......一步,两步......

“谁!”我喊了,声音竟那么嘶哑,像被人掐住了喉咙似的,连我自己听了都吓了一跳!

除了回声,除了自己的心跳,一点动静也没有。我忙把手电捏在手里,钻出蚊帐,走了几步,突然推上开关,向黑黑的楼梯口照去!

没有,什么也没有!

我背上发麻,连忙退到南窗,拿开煤油灯的玻璃罩,划起了火柴。还记得安徒生童话中的《卖火柴的小女孩》吗?她靠几根火柴取暖,我呢?

煤油灯一点就着,发出黄澄澄的光辉。瘦长的煤油灯可比不上电灯,在这样的灯光下,到处是长条形的黑幢幢的倒影。你想什么它就像什么。

噔,噔,好像又有人上楼!我猛地转身,撞了写字台一下。哐的一声,手电筒从台上摔到了地板上,不亮了。

我连忙用双手捧起煤油灯。此时此刻,它成了我惟一的光源,成了我的生命,甚至是我的全部!

玻璃罩里的火焰一窜一窜的,没有风亦会窜吗?一会儿发黄,一会儿发绿,后来竟然全部变成了绿色!我缩在角落里,开始发抖。怎么会变绿的呢?怎么会变绿的呢?!这讲不通啊......

噗、噗两声,火焰一下子全灭了。我哆嗦着移向写字台,去摸那火柴。顿时,我突然感到一股阴气从头罩下,背部发紧、收缩、压迫,被紧紧地抱住似的,我透不过气来,头皮发麻、发麻、发麻,“啊!!!---”我终于惨叫了一声。这叫声,窜出木楼,震荡在港口湾上空。

“大孙,别怕,是我呵!”

哦,是李大爷上楼,天哪!这下可好了。

摸到火柴的手仍在颤抖,灯终于又亮了,可爱的黄色!

“没事的,大孙。今天夜里不会有事!”大爷的脸在灯光下只有一个很模糊的轮廓。

今天夜里......不会有事?......那,什么时候会有事呢?!?

随着大爷噔、噔、噔的下楼节奏,我的心又跳了起来。

鸡叫头遍的时候,天实在还没有亮呢。以前一直诅咒叫头遍的鸡,天还没亮,你叫什么?没看到你大叔在睡觉么!我亦属鸡,个子又那么大,做它叔叔不过分吧?

可此时此刻,我感觉非常亲切。噢,天亮了!叫得响点呀!

墙角里,我舒展了一下那蜷缩的身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

当鱼肚白色抹上那高高的山峰,当雄鸡们拼命地叫唤,当下面厨房间传来阵阵碗瓢的撞击声,我就下楼了。腰挺得很直,胸挺得很高,只是我那一头卷发仍然是湿漉漉的......

......

储家滩。一派忙碌的工地景象。

拿着丁字尺的手总是有点别扭,今天怎么搞的!?我不安地偷看了一下老许。

老许,上海人,老工程师,我的顶头上司,我大学毕业后的启蒙者。其夫人则是湖南人,十分豪爽,人称“阿梁”。我们都在一个野外队工作。

老许踱了过来,盯着我那可能已浮肿得非常夸张的眼泡,老花眼镜后面透出了一波寒气。

“大孙,你今天不对劲呵,出什么事了吗?”

“呃,没,没有。”

“说什么谎呀,”阿梁她跳出来啦。“当我们的眼睛瞎了呀!”

在阿梁不饶人的嘴巴面前,我终于抖出了昨晚的全部。

“搬到我家去吧,”那是老许的声音。

“你硬撑什么呀,这是何苦呢?!”那是阿梁的口吻。

......

是夜。仍然在港口湾,可我已经头一次躺到了人家的“床”上。你怎么搞的,那么喜欢用引号!

是的,严格地讲,那不是床,只是一张一米宽的单人竹榻,一件停放在老许借住的老乡平房的外间堂屋里的那张老掉了牙的破玩意。而且已经有人占据它了,老许的刚从上海来此度假的17岁的大儿子昨晚就睡在这儿。

17岁,也算是个大人了。两个“大模子”,尽管是倒着腿,尽管呈“69”格式,挤在如此窄小而且动一动就会“嘎、嘎”作响的“诺亚方舟”之中,简直是作孽!

我平躺着,竹榻那浑圆的宽边顶着我的脊梁,几乎一半的身体悬空着,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昏暗,等着天亮,任凭许公子那双略带臭气的年青的脚是怎样地、时不时重重地搁在了我的胸膛,任凭那一批批冲着我们散发出的汗味扑上我的露在蚊帐外的那半边可怜臂膀......

啊,这不是在睡觉,那简直是上刑!

......

次日,也就是小张死后的第三天。下班后,不管老许怎样、阿梁怎样,我毅然决然地又回到了我那亲爱的楼上。

才几点啊,太阳还在天上,李家这是怎么啦?房门一扇扇都紧闭着,一点动静都没有。难道他们都已经吃好晚饭?难道他们都已经躺到床上?!

今晚太好了,刮西风。风从西“窗”一阵阵吹进来,又从南“窗”一批批吹出去。整个木楼浸透在凉爽之中。

难得如此,我抓紧时机弄了点外语。当时,我正在翻译一本由前苏联远东地震台台长(一位女科学家)用俄文写的、并由以色列翻译成英文的《远东地震震源》。

楼上是那么的安静,安静得有点出奇。

电筒灯泡我已换上,油灯里的煤油亦已装满。

我忽然有点沉不住气,前晚的惊吓还历历在目。我站起来走了几步,环顾四周,除了我,没有任何生灵,空空荡荡。剩下的那副棺材依然横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我看不进书,胡乱地抓起了一张报纸。哦,那是《参考消息》,我订的。

水门事件......尼克松......弹劾......

我渐渐进入角色。

我们这一代青年学生,经历过多次风浪,对政治特别敏感。现在的年轻人已不能理解我们那一代人对政治的狂热。上至毛泽东、周恩来、邓小平,下至全中国几乎每一介黎民,谁不喊“打倒苏联修正主义!”?连我1963年大学入学考试的一篇作文题目亦是《当我唱起国际歌的时候......》!

往日的喧嚣早已在耳边消逝,代之以爱情和家庭。

喔,是的,爱情。可我们天隔一方,一年才只有短短12天的“探亲” ......一想到远在苏州的新婚妻子,我流泪了,在那静悄悄的楼上。

我走向东墙,搬掉了几捆木柴,露出了被堵的“窗口”。我眺望着东方,那儿是我的家乡,那儿有我的妻房!此时此刻,你也在凭栏远眺,凝视着我的方向?

三年前的往事又历历在目:

1970年秋我回苏州开扁桃体,我表哥带着他的女朋友小朱到医院里来看我。我母亲看着人家一对亲亲热热的,禁不住联想到她的儿子还没有对象,心里很不是个滋味。

“小朱,你厂里还有没有......不在谈恋爱的姑娘?”母亲吞吞吐吐地探问道。

我扫了母亲一眼,又来了,真是的......我站起身来走到窗口。秋风习习,吹在火烫的脸上多么凉爽啊!

“基本上没有了,”小朱怀着歉意回答道“只剩下了一个顽固派。她清高得很,厂里这么多大学生她都看不上,登门求亲的人都碰了一鼻子灰,她妈妈气坏了:‘这也不好,那也不行,你到底想要什么样的人?!’”

倒和汉卿是一对!我母亲失望地低下了头。

也许是被自家人的亲切气氛所激发,小朱的话匣子打开了:“有一次,某单位有个小头头,30多岁了吧,托人来说:‘一房间的红木家具在等着她。只要她同意,什么条件都能满足,马上可以结婚!’......”

“那她怎么回答?”我猛地插了进来,是那样突然,连母亲都感到惊奇。

小朱意味深长地望了我一眼,“她对媒人说:‘对不起,我不会嫁给家具,我要的是志同道合的人!’厂里好多姑娘都为她可惜。”

......客人走了。我开始在房间里踱起步来,今天怎么啦?她到底想要什么样的人呢?!......

“志同道合”,怎么和我的宗旨一式一样的呢?她是谁呢?!?

......

夜深了。整个港口湾鸦雀无声。我躺在蚊帐里,胸中仍然翻腾着爱情的波浪。

......

长长的黑辫搭在胸前,弯弯的眉毛,那么大的眼睛,羞涩的神态,宁静而又沉着的性格以及她那隐藏在内的那种强烈的傲慢。

......

我看了看表,呀,快凌晨1点了,睡吧,白天还要上班呢!

......

相亲后的第二天晚上,我去了她家,是她妈妈请的。换别人,那一定是大包小包的礼物,看电影,荡马路......可我没有。我夹了几本德文课本,冒冒失失地对她说:“你是搞光学仪器的,德国的光学仪器可能是最棒的,应当成为我们的赶超对象。如果你准备为此而奋斗的话,我可以教你德语。你愿意吗?”

......

“德语有四个格,动词放在句子末尾,名词一律大写,这些就是和你以前学过的英语的不同之处......”我一本三正经地教着我的学生:“跟着我念:der Arbeiter ---名词,男的工人;lernen---及物动词,学习;die  Liebe---”我突然顿住了,脸上泛起了红晕。

“‘die Liebe’是什么意思?”她奇怪地问着。为什么顿住呢?难道忘了吗?!

 “是......是‘爱’的意思......”我的眼睛看着鼻子,鼻子对着嘴巴,嘴里喃喃地漏出了这么一句话。

一阵冲动涌上了她的双颊,她的睫毛垂下了。

......

火车头在“咣,咣”地喷射着水气,车站的发车铃声刺耳地回荡在深秋的夜空,苏州火车站站台上挤满了送行的人群。

“我走了......我还有许多话想对你讲,我......”我低着脑袋,右手在车门的把手上绞动着。

“别这样,再过几个月你不是又可以回来了吗?”她眼看着别处,冷冷地说着。

电铃声蓦地消失,“喂!你这个旅客真是的,快上车吧,列车马上就要开啦!”列车员焦急地催促着。

我跳上已缓缓起步的钢铁怪物,“我一到山里就写信给你!”

列车飞奔而去,迅速消失在漆黑的夜幕之中。夜风吹乱了她的黑发,灯光抚摸着她的泪花,呵,呵,有谁能理解这么稳重的姑娘的内心波涛呢?!

......

我关灭了灯,拉上了蚊帐的西侧帐门。月光从“窗口”撒了进来,铺得满地都是。

月亮,谁说只有女人喜欢月亮?

我想起大学毕业后我刚到安徽时的那个中秋。月光下,我独自登上山顶,躺在山岩上。松涛在我耳畔轰鸣,野兔在我脚边乱窜。那般的诗意,住在大城市里的人们是无法想象的。现在的旅游,算个什么玩意儿!

那天,就是那天,我一夜没睡,填了一首词《中秋咏志》:

 

念奴娇---中秋咏志

 

云破月来,

览群山,银辉横泻似雪;

喜秋风,残云一扫,

满天明灭。

素娥翩翩,

皎兔顽顽,

一任桂香泄。

天涯倦客,

今夜何等皎洁!

 

攀顶目极黛天,

一腔豪气,

直冲天狼穴。

席卷红场吞群丑,

掀翻白宫禁阕。

请缨东风,

剑吼佩匣,

征马嘶声烈。

仰天盈泪,

何时沙场挥铁?!......

......

风,渐渐停了。山麂又在远处叫唤。

夜深了......我开始迷糊......

突然,在我右边,“砰”的一声闷响。好像有样什么“东西”,从高处跳下,连我的床都弹了几下!

“谁!?”我喊了一声。

除了回音,没有任何动静。

我浑身发冷,紧张地盯着右侧帐子,抖抖嗦嗦地摸到了枕边的刀。

寂静,那种死一般的寂静。汗,从捏着刀子的手心沁出。那样的寂静是可怕的。

开灯吗?我不敢。想到前晚的事,我害怕甚至看见什么“活”的东西!

冥冥之中,我感觉到了逼近的寒气。

此时此刻,前一阵子老乡们传说的那一连串怪事一一浮现在我眼前:

镇上潘书记到10几里外的公社开会,会后在领导家吃了晚饭,喝了点酒,趁着月色,沿着公路,一个人兴冲冲地赶回家。赶啊赶啊,快到家了,影影约约看见前面有一个姑娘,背影很熟,忙追上去打招呼。那个女的回过头笑了一笑,吓得老潘魂飞魄散、夺路而逃,回到家后一场大病。原来邻居此女因肺痨才刚刚死掉没有两天!

第二天下午,在镇北有一个称之为“王八坞”的山坳里,一群孩子在乱坟堆里捉迷藏。捉呵捉呵,奔到一座新坟前,大家顿时呆住了:夕阳下,一个年轻姑姑依在坟头,一边梳着她那长发,一边惨笑着......

会是她吗?我不寒而冽。

可她不认识我呀,她应当在那坟头,应当在那路上,到我楼上来干什么?

月光,暗淡了许多。是风全部停了吗?我浑身是汗。在黑暗中,我渐渐看清了蚊帐里的一切。

右侧帐子一动一动的,是风吗?难道又吹起了东风?唔,对了,我刚搬掉东“窗”的木柴。

风应当是柔和的,蚊帐的运动应当是波浪型的,但现在,一、两个点在动!......联系到刚才的一跳......

我悄悄拔出刀,搁在胸前。

左侧帐子一动不动,帐顶一动不动,南、北两块帐子亦一动不动。惟独右侧!

动作越来越大。开始像是手指在按,后来竟然像是用拳头在捅!

我下意识往左侧挪了挪,刀尖对准了“拳头” ......

刺过去吗?!......呵,不,再等一等,再等一等......

冷汗从额上、从脸上、从下巴上,涔涔地滴下来......我的左脚伸出了帐外......呵,不要逼我,不要逼我!......鸡怎么还不叫啊?......

动作的幅度越来越大。已经不是什么捅了,简直就是在摇!帐顶也动了,前后也动了,西边也动了,整顶帐子在摇撼着!!我全身哆嗦,撑了起来,左手掀开了西边的帐门,左腿亦跟着出了帐外。

月亮从云层中钻了出来,又钻了进去。短暂的光亮下,右侧帐外,依稀一具躯干......

是玉香么?啊,不!我兄弟不可能来吓我!我突然想起了小张,想起了李家今晚的如此异常,想起了前天凌晨的白衣儿郎,想起了那至今还停放在镇外的棺材,想起了那僵直的脚趾和直勾勾的眼光!

噢,天哪!......是你吗?我还救了你呢!你怎么还来吓我!?......你已经炸了肺了!我有什么办法?

用刀戳吗?......怎么行呢?他毕竟曾经是我的朋友!......

咣,咣,咣!一次次地掀床铺,一次比一次强烈!

我忍无可忍!在戳向右侧的一刹那,改用了拳背,狠狠地......向着黑暗,向着帐子,向着小张......打了出去!

一种软软的感觉,肉孜孜的感觉,打在屁股上的那种感觉!!!

手弹了回来。脑袋“嗡”的一下,刀也扔了,鞋亦没穿,我一个箭步冲了出去,扑向黑暗,扑向楼梯口,扑向彼岸!!!

咕咙咙一阵乱响,我顺着楼梯一路滚下,撞了北墙,又撞了西墙。当我滚到楼底,挣扎着要爬起来的时候,灯亮了。李家的大大小小不约而同统统跑了出来!就像他们根本就没有睡、根本就一直在聆听、根本就一直在等待着这一时刻!

呵,当我眩晕于眼前突然的光环,当我迷迷糊糊看着头顶上那么多突然出现的人头,我仿佛看到了她(他)们肩上的翅膀!

我满脸羞愧,无地自容,我一瘸一拐地被他们扶上小三子的板床,我只听到耳边飘来一句:“瞧他的脸,那么青,像鬼一样!”

......

 

(十一)还有第二关

鸡叫过三遍,我没有听见;太阳晒到屁股,我没有感觉。一直到了晌午时分,我才醒来。

头一眼就看到小三子那急切的脸。他一直在陪我。

我全身发软,昏昏沉沉。在我断断续续的追问下,他解开了我的困惑、我心中的谜:

在山里人看来,人死后的第三天,鬼魂是要回来的。所以我们早早就吃了晚饭,早早就进了房间。我们根本没睡,都坐在大哥的房里,点着香,等着天亮。

啊,天哪,这第三天,这第三天......

......

外头一片嘈杂,打老远就听见嘻嘻哈哈。哦,收工了。

一大帮人涌了进来,带头的是李家大娘,跟着的竟然还有隔壁的、甚至邻村的男男女女!

怎么,来看稀有动物么?来看我的狼狈么?孙大胆怎么也跳楼啊,是吗?!

我瞪着天花板,一声不吭。

“大孙,你还是挺勇敢的!”李家大儿子说话了。

我鼻子酸酸的,眼前一片水雾。

这时,很少讲话的李大爷开口了:“大孙,你别害怕。这一关你算是过去了,没事啦!”

“这一关?还有下一关吗?!”我急切地问着。

李大爷没有回答我,扭头就走。

我茫然地看着大爷离去,心里说不出一股什么滋味。

“大孙叔叔,会不会是...是狐狸呢?” 小三子迟疑着。

“狐狸?!”

“以前我们家来过狐狸的,您没有看清楚吗?”

......

当天晚上,我仍然到楼上去睡了,只不过增加了两个保镖,两个血气方刚的童男子,二伢子和小三子。是大爷、大妈派他们来的。他们俩躺在地板上,一边一个,把我夹在中间。这种安全感是我从来没有过的!

一晃好多天过去了,我的胆量、我的自尊又回来了。我执意要一个人在楼上睡,我对他们说了:“天天这样,亦不是个办法呀!”他们这才下楼。

......

又是一个星期天到了。我一早就出发了,一个人。目的地:深山沟;目标:金针菜;动机:讨爱妻喜欢。

前几天,刚刚收到老婆的来信,说是她怀孕了。我激动得不得了,我快要做爸爸啦!

她问我“你什么时候能再回来?我们的房间在静静地等待着……”我看到这几句话,心里难受,真不是滋味。

七、八月份,大热天,正好是金针菜花儿盛开的时候。我们城里人都喜欢吃它。在那个年代,物资比较紧张,这金针菜还算是稀罕的土特产呢。不过,在安徽山里,它不叫金针菜,叫“黄花菜”。

这玩意儿喜阴喜水,在有山溪的深山沟里,长得特别旺盛。我没研究过它到底属于哪种植物,我看像草本植物,我们吃的实际上是它开的花。长长的、黄黄的,煞是鲜嫩可爱。

采回来后,只要把它们放在开水里捞一捞,再拿到太阳底下晒个透,就成了商场里卖的那种深受欢迎的“金针菜干”了。

到了大河渡口,一只大竹排横在岸边,没人。我径直跳了上去。

山里的渡口,至少在港口湾一带,是没有专职摆渡的。两、三只竹排分列两岸,撑排的竹篙随随便便地扔在那儿,没人偷,也没人管。哪一个撑了过去,只要把竹排的一部分拉到岸上,不至于被江水冲走就可以了。

撑竹排,我是有两下子的。再说,我会游泳,不怕水,撑起来就格外潇洒。

到了对岸,没走多久,就进山了。先是丘陵,后是群山。一钻进山里,就不知道方向了。铺天盖地的莽莽森林,有的地方连阳光都照不进来,没罗盘根本不行。

我当然有罗盘,野外工作者么!我还有短刀呢!

实际上,在森林中是最安全的。那儿不会有“五步龙”。

“五步龙”者,蕲蛇也,也有人称之为“烙铁头”、“五步蛇”,鼻子往上翘的,面目狰狞。如果被它咬上一口,五步内必死。山里人闻五步龙而色变。

李大爷告诉过我,五步龙喜欢呆在丘陵地带的山坡上,特别是茶丛下。它个儿一般很大,长约2米,亦很粗。平时,它总是盘成一盘,活像一堆牛粪,颜色也差不多。它吐丝,像蜘蛛一样,只是只有几根而已。把粗丝绕在茶树间,自个儿呆在中间,闭上眼睛,“守株待兔”。

据说,这小子一天到头只有两次是睁开眼睛的:中午12点和晚上12点。其余时间它是不睁眼的。

不睁眼没有关系呵,它有丝啊。谁不小心碰上这倒霉的丝,它用不着睁眼,就知道猎物在哪里,一窜就弹射出去,一出去就咬上一口!它盘着的姿势,实际上就是一根弹簧!

被它咬上了,可能还没有什么药可治。什么“季得胜蛇药”,那是只能救治我们平原地带特别是江南一带的蝮蛇之类的咬伤,对五步龙却是一筹莫展。

所以,当我越过丘陵进入丛林时,我就特别地兴奋。

当然,丛林有丛林的危险。狗熊呵,狼呵,野猪呵,安徽有的地方还有豹子呢,挺吓人的。有一年,我在安徽泾县,皖南事变的地方,就碰到过野狼。

有天晚上,我闲得慌,就一个人上泾县县城看电影。记得那本片子是《红色娘子军》。看过电影回来,夜已经很深了,还要走10里山路。半路上,黑沉沉的,我突然发现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七、八只闪动着的绿色光点。我怀疑是狼,赶紧找了一棵大松树爬了上去,往下一看呵,绿色的已经不是什么光点了,就是眼珠子!不是七、八只了,已增加到了十几只!虽然听说狼不会爬树,可我还是往上又爬了几下。过了一会儿,听听没有动静,往下一看,眼珠子一个也不见了。唔,它们走了。我摸索着向下移动了几步,不放心,再看了一眼,呀,树下全是眼珠子在那儿瞪着!原来刚才它们是故意闭上眼睛的啊!我连忙又爬了上去,再也不肯下来,直到天色发亮,直到听见赶集的山民的吆喝。

不过,在港口湾,倒是没有听说过狼。狗熊倒是有的。这儿的山坡上有很多被山民开垦过的梯田。放把火,烧一烧,树木变成灰,石头裂开了。趁着下雨,连忙把玉米粒子往那儿胡乱地东撒一把、西撒一把。嘿,没过多久,一棵棵玉米秆子就这样长出来了。这,就是刀耕火种。这么原始的方式,至少在山区,至少在皖南,至少在70年代,还在这样重复着。

每当玉米成熟,那就是狗熊频频出现的时候。熊瞎子最喜欢偷吃玉米。说它是瞎子是有道理的,据山里的一位老农说,他就碰到过这样一件事:

在他种的那一块山坡上,他搭了一间茅屋。在玉米快熟的那几天,他就整天住在那里,不要被人或者给野兽给偷了。

那天晚上,月亮很亮,他听见茅屋外有动静,谁在那里扳玉米棒?他赶紧钻出茅屋。一到外头,只看见一头黑黑的大狗熊直楞楞地站立着,两只前掌还捧着好几只玉米棒呢!

狗熊一看见有人出来,立马扔掉玉米,窜上来一把抓住老农的双臂,哈哈大笑起来。

老农并不慌张。对狗熊,他是有办法的。他任凭狗熊抓着预先套在在他手臂上的那两只粗粗的毛竹筒,一动也不动,还陪着狗熊一起大笑。哈,哈哈...哈,哈哈...笑得狗熊眼泪都出来啦,闭着眼狂笑,高兴啊!老农已抽出手臂逃之夭夭,那傻小子却仍在那里握着竹筒闭眼狂笑。

......

翻过一座山梁,到了一条深沟。只听见哗哗流水声,就是看不到山溪,山沟里长满了带刺的茅草,数不清的黄色花朵点缀其中。

我刚尝试着拨开杂草,手臂上已经划上了好几道伤痕。那些茅草叶片上的倒刺锋利无比,现在超市里到处有买的那种在刀刃上刻有一排倒刺的厨房小刀,可能就来源于此。后来我才知道,你狠狠一把抓住它们倒一点没事,怕只怕你又想抓它又不敢抓紧,那就完了,鲜血马上会从你手掌中流出!

一只狗!我突然看见一只似狗非狗的东西从沟底草丛中钻出,朝我看了一眼,就消失在丛林之中。呵,难道它就是豺狗!?

据老乡说,豺狗这动物平时分散,战时则集中。别看它比一般家犬还要小一、二成,山里的野兽们对它们可是闻风丧胆。豺狗的头较宽、颜面部较短,尾巴也比狗短一些。它全身体毛棕红,尾巴很长,尾端黑色,前掌大,爪很锐利。

这儿的豺狗最喜欢吃一种叫“三不像”的动物,可能就是动物园里边的“四不像”?在皖南,把“三不像”称为“马牛羊”:马头、牛身、羊屎。它们个儿挺大,但非常矫健,登山如履平地。食草动物,温顺得很。最有趣的是,它们拉的屎总是一大堆,挺像牛屎,可仔细一看,一粒一粒的,又恰似羊粪!

这么小的豺狗怎么逮杀“马牛羊”呢?请听下官慢慢说来:

不管哪只豺狗发现了“马牛羊”,它首先伏地低嚎。低频传得很远,第二只豺狗听见了,它又伏地低嚎。于是,第三只、第四只...不一会儿,大家都知道了。这种迅速传递信息的方式与狼群相似。当然亦有碰了头才告诉的。这要看是否急需了。

四面八方过来的豺狗,把猎物团团围住,但并不急于下手。它们忽然让出一条道,放猎物从那一个方向逃出。顺这个方向,就是奔向水源譬如水塘、山溪或者河流。它们则紧随不放。到了水源附近,它们才发起总攻:

先是一只豺狗突然跳出,蹦上猎物的背,窜到头顶,对着眼睛就是一泡尿!

不要小看这泡尿,这可是豺狗的秘密武器。这尿强酸性或者强碱性,特刺眼。猎物双眼一旦被这种尿侵蚀,立即痛得睁也睁不开,只能像瞎子一样乱踢乱撞。

这时,又上来一只豺狗。它的任务是拉出猎物的肠子!它窜至猎物的背后,伸出前爪,突然插入猎物的肛门。几乎是同时,它的爪子已经逮住大肠的末端并把大肠拉了出来,随即就近将肠子绕在树杆上。这样的智商和速度是惊人的。

猎物咆哮着,不顾一切地、瞎着眼地,冲向任何一个方向,哪怕前面就是悬崖!

猎物冲出去了,大肠留在了树上。

猎物倒下了,水源就在身旁。一边吃肉,一边喝水,多么舒服,多么潇洒!

在村庄附近,如果遇到牛时,一只豺狗就会跑到牛的面前嬉戏,另一只豺狗则跳到牛背上用前爪在牛屁股上抓痒。当牛感到无比舒服而翘起尾巴时,豺狗就会乘机痛下杀手

......

我看着豺狗从我面前消失,蹦跳的心终于回到了我的胸腔。虽然老乡总说豺狗不伤人,但我一想起那挂在树上的肠子,两腿就不免发软。

四周看看,没有任何动静,我就继续拨开一人多高的草丛探向沟底。草丛中有许多黄花菜,我边走边采。其间,我的双臂,我的双腿,我的身躯甚至我的脖子、我的脸,都被那些该死的霸王草,给割得几乎体无完肤。那种痛楚,痒痒麻麻的。看着手臂上那一道道带血的口子,我想到了妻子。她在品尝这么鲜美的金针菜时,会掂量出这其中的分量吗?

到了沟底,茅草就稀少了,到处是裸露的山岩和大块大块的滚石,上面长满了绿色的鲜苔,滑滑的。溪水潺潺,不深,清澈见底。几尾小鱼,几只白虾,随便翻开几块石头,总能看到不是乌龟就是螃蟹。

我洗了洗满脸的汗,抖了抖满身的草屑,清点起我的战利品,那满满一大背包的黄黄的花!

怎么嘴里那么甜呢?我没有吃过糖啊!......突然,我想起了蛇!上大学时,老师讲过,被有的毒蛇咬过后,嘴里会发甜。难道我被毒蛇咬过啦?什么时候?一路上尽是割伤,哪里还分得清谁是霸王草、谁是蛇了!

我赶紧查看双臂和双腿,特别是小腿部分,这儿正是蛇类最易攻击的地方。

右小腿外侧,腿肚子附近,两只褐红色的牙印,赫然在目。牙印处已起肿、发亮,少量渗液流出。

五步龙躲过了,他姥姥的,怎么还是躲不过这蛇?!

我急忙翻出背包里的铅笔盒,里面备有急救用的一瓶季得胜蛇药片、一把小刀和一根麻绳。

我先拿出麻绳,在腿弯处扎紧,以防止血毒上攻。再拿起刀子,在牙印处划了个十字,流出很多的血。一看见血竟然是黑色的,我慌了,蛇药瓶的软木塞怎么也取不出来。慌忙中,我把瓶子往石头上一摔,玻璃碎处,十几片黑黑的药片撒了一地。我跪下地,拼命地检,拼命地吞!

当我重新站起来的时候,右腿肚已肿得不像样了。更严重的是,麻绳的上方亦已经发红。这说明麻绳的位置还是太低!

我把右边裤腿撕开,并用刀子割断,露出我那强壮的大腿。解开麻绳,上移了足足有20厘米,又重新扎紧。

当我背着包、抓着草,拼命攀上山坡、冲出草丛时,我傻眼了:十几只豺狗,一字型排开,正在那儿等着我呢!

豺狗呵,豺狗,放我一马吧!要吃也不要吃我呀,我中毒啦!!

我眼泪都出来了。那疼痛的眼泪、垂死的眼泪!

我挣扎着夺路而逃,一瘸一跳的。没奔出几步,就摔到在地。一眨眼功夫,我已经被野兽们的强大鼻息团团包围。我颤抖着,勉强翻过身来。到处是狗鼻子,冰冷的狗鼻子,在我脸庞上、手臂上、大腿上摩擦着、摩擦着。

我紧紧地闭上了眼。要吃,就整块整块地吃吧,别掏我的肠子!!!

什么东西在舔我的手臂、我的脖子、我的脸,还有我的右腿?那温温的,毛糙糙的,湿漉漉的?

唔,一定是在舔我的血。那血,是被霸王草划的;那血,是被石头撞的;那血,是被那要命的毒蛇咬的;那血,是我自己用刀子割的!

......

一阵阵臊味扑鼻而来。我的头动了一下,脑子里昏昏沉沉的。我在那儿?......臊味?......啊,狗尿!......我的眼睛,我的肠子!!!

我猛地醒来。

除了那摔断了带子的背包,除了我身旁那一滩滩湿淋淋的尿迹,哪有什么豺狗,哪有满地的肠子?!

我,好好的,我的眼没尿瞎,我的肠子还在!啊,天哪,这些豺狗竟然没有吃我!

我竖起身来,全身各处检查了一遍。凡是豺狗舔过的地方,渗血的不渗了,发痒的不痒了,右小腿流出的血也不再是黑色的了(难道是豺狗把毒血给舔了?)。我的高兴劲就别提了。原来它们还救了我一把!

我把麻绳松开,5分钟后又紧紧扎上。隔一段时间放松5分钟,这是救生的规矩。不这样的话,右腿就会因为没有新鲜血液而坏死。当然,血是流通了,但伤口处的残余毒液必将顺着静脉流向我的心脏!这叫不得已而为之。

蛇药片只能救救急,只能延缓毒性的发作。必须立即回去!必须尽快找到医生!

我撑起来,拔出短刀,砍了根树杈作拐杖,一瘸一瘸地朝着烈日下的山梁、朝着遥远的山的那一边、朝着汹涌的那么宽的大河,走呵,爬呀......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终于爬到了大河边,拖着那包黄黄的花。胳臂撑子下面全是血,右腿又肿又亮,已经没有痛的感觉,那腿好像已经不是我自己的了。

烈日当头,无遮无盖,河边一个人也没有。对岸也一样。谁会发神经在这个时候跑到河边?

竹排在那里横着,竹竿在那里扔着,江水在那里飘着、流着、奔腾着......这个样子还能撑过去吗?我绝望了。下游300多米处就是那高高的瀑布,就是那小张淹死的地方。

......

 

(十二)山里姑娘

一身大汗,我醒了。

“噢,好了,好了”大娘的声音。

我在哪儿?......我不是在江边吗?......咿,我怎么躺在了自己的床上?

“你已经高烧昏睡了两天两夜啦!总算醒了,没事了,没事了。”大娘唠叨着。

满嘴的水泡,干渴的喉头,我张开了嘴。

大娘往我嘴巴里喂着什么,甜甜的,稀稀的,哦,是糖水鸡蛋。一只,两只,三只......我说不出话,眼角处流出了滚烫的泪水。

大娘亦落泪了。“你昏到在对岸河边,是路过的邮递员把你给救的。”

哦,原来如此!

“他把你放到竹排上,撑过江,再把你送到赤脚医生那里。他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哪!”

那,他叫什么名字?我的嘴唇动了两下。

“小刘给你检查了一遍,说是被毒蛇给咬的,马上给你打了一针上海的蛇药针,往你嘴里又塞了广东的蛇药片,这才叫几个人把你抬回了家。”

家?呵,是的,就像自己的家。大娘多像我的亲娘!她一直就守在我的身边吗?

“我让二伢子他们上来给你擦擦身,换身衣服。”大娘站起身来,直了直腰,往楼梯口走去。

“唉,这一关总算又过去了,过去了,唉......”大娘的话飘了过来。

......

躺了整整三天,我才起床。这期间,每天的吃饭、喝水什么的,全都是大娘给包了。为了我,大娘连地里的活也放掉了,甚至背包里的黄花菜的处理,煮啊晒啊什么的,亦统统办好了。小三子还专门跑到储家滩我们勘测队的驻地给我请了个病假。我充满着感激。

夏日的黄昏是美丽的。我,拄着拐杖,漫步在江边。归巢的各种各样的鸟,成群成群的,在头顶上,在天空中,窜过来,飞过去,唧唧喳喳的,构成了一幕奇特的、都市人永远欣赏不到的“三维交响乐曲”。那落日,圆盘似的,红红的,仿佛伸手就可以摸到,就挂在港口湾后面的山梁上。

江边的小路,弯弯曲曲,顺着河道的曲折而曲折。此时此刻,耳畔响起了青少年时代就经常唱的那首前苏联爱情歌曲: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唉,那时候的初恋......

我们那个时代,禁锢得很,别说色情小说、色情电影,更别提三级片VCDDVD了,就是极普通的爱情小说、爱情歌曲,那也是必须退避三舍的。但是,谁又能受得住荷尔蒙的熬煎呢?压抑,只能压抑。

弄到后来,什么叫男、什么叫女,很多年轻人都说不到点子上。大学里有个女同学,男生刚坐过的椅子,她死活也不肯坐。许多人不理解,都说她怪,渐渐地都与她疏远了。后来,辅导员找她谈心。她这才勉强地讲了心里话:“他们坐过的我再去坐,我不要大肚子的吗?!”......

......

江中,一只过河的竹筏引起了我的注意。一个中年妇女在独自撑它,筏上还有两筐满满的稻谷。在山区,至少在港口湾,是没有哪个女人会撑排的,更不要说会游泳了。再热的天,亦从来没有见过哪个女人哪怕是小女孩泡在水里的。闭塞的山区竟然如此封建,我一直感到惊讶。

路过的一位村民告诉我,那个中年妇女是隔壁二队的,她和她男人负责队里的养猪。最近,她丈夫得了肺结核,每天的把稻谷运到对岸小电站打谷的事就只能交给她了。她家可怜哪,男人倒下了,还有两个上学的女儿呢。我望着她撑排时的吃力样子,心里很不好受。

嘻嘻哈哈的女孩子声音随风飘了过来,不一会儿,前面竹林那转弯处出现了三、四个十八、十九岁的山里姑娘。从来没见过,可能是路过的吧?我朝着储家滩,她们朝着港口湾,在逆光下,她们显得那样的丰满、那样的浮凸,一步步向我走来。

我呆在那里,一动不动,一眨不眨。那薄薄的夏衣里面那不带胸罩的抖动着的涨鼓鼓的乳房,那红彤彤的脸庞洋溢着的青春和芳香,那一双双盯着我的流露出敬畏和渴望的热辣辣的眼光......

山里的姑娘是最美丽的。有人说,山里的水最养女人。这话一点不假。同样真实的是,许多山里几乎没有真正的男人。“阴盛阳衰”对部分山区而言,是说到了家、说到了根子上了。

我走南闯北,跑过许多地方。以我国中西部某省为例吧。1967年末,我作为大学五年级学生跟随上海设计院到该省某县一个叫“大坑”的地方,参加过一个水力发电站的勘测设计,兼做毕业实习。

在大坑,上山砍柴下地干活的,是女人;烧大灶抱小孩抽水烟的,是男人。姑娘们几乎个个匀称健美;男人们却差不多全是那样的矮小干瘪!

据说,男人们进了大坑是传不到第四代的。开始时,那些刚闯进这深山谷的外来汉子们,身高膀圆,气宇昂扬。可是,第二代就脸黄肌瘦的了。而到了第三代,全是武大郎。谁又能指望他们传种接代呢?

所以,我们这些勘测设计人员到了以后,惹得那帮女人简直发了疯。我们走路,跟着的是女人;我们吃饭,围着的是女人;我们睡觉,半夜里撞门的,还是那些女人。

一天,去那边一个镇上的山路上,走来一副担架,两个妇女抬着。我好奇,跑过去看个究竟。一个面孔涨得通红的姑娘,盖了条旧棉被,仰面躺在摇晃着的担架上。

我多了一句嘴:“什么病啊?”

后头那个女的,二话没说,一把掀掉了被子,露出了,露出了......呵,天哪,她没穿裤衩?!

一根黄黄的、粗粗的半截东西伸了出来,不规则的断面上还带着点血。

“这,这......”我头一次看到女人的胴体,头都晕了。

“胡萝卜!断在里面啦!”

......

又有一次,半年后,夏天。

夏天的大坑早、晚很凉,但中午却热得不得了。太阳直逼逼地晒过来,连逃的地方都没有。上海设计院的老同志们喜欢中午打牌,我呢,那几天学水牛,钻进了河里。

我喜欢仰泳。眯着眼,躺在水面上。我仰泳的时候,手是不动的,全靠两腿反夹,舒服之极!

我穿了条比赛用的紧身三角裤,小弟弟勃起着,伸出水面,在河面上缓缓滑行着,像大白鲨的背鳍,又像潜水艇的了望镜。

一阵骚动,岸边跳下了一个个姑娘。从哪儿钻出来的?我直起了身子。

山里姑娘哪有什么游泳衣呵,单薄的上衣给水一泡,紧紧地粘在身上,竟然成了透明的了!那一对对雪白的乳房,那一颗颗樱桃般的乳头,在我眼前,在我身边,在我......

男人的最大弱点,恐怕是不能泰然面对姑娘的丰满的乳房。他做不到,也不可能做到。从吃母亲奶开始,他就一直把乳房当成港湾、当成梦想。所谓“英雄难过美人关”,我看是“难过乳房关”。其实,女人是最清楚这一点的。为什么要玉乳半露呵,炫耀么,引诱么,她们知道这玩意儿对男人的价值。

......

 

(十三)还有第三关

又一个星期天。我从小刘医生那儿要了些广东蛇药片,又出发了。

港口湾一带的笋干已被我们大队人马抢购一空,我只能跑远点去买了。

这次我溯江而上,过了储家滩,高高低低地走了半天,才碰到一个叫“东岸”的古镇。该镇比港口湾镇要大多了,人物、景色都截然不同。街很窄,两侧店铺林立。服饰十分古朴。乍一看去,好像不经意闯进了古代。

“有笋干卖吗?”我一家一户地询问着。

皖南的笋干是出了名的。冬末春初,当竹笋刚刚冒出地面,山民们就动手了。与其它地方的做法可能不一样的是,他们把竹笋一劈两半之后,不是放到水里去煮,而是吊在灶头上方,任其烟熏火燎,慢慢地烤。这样的笋干黑黑的,虽然没有水煮的“玉兰片”那样的雪白,但其香气扑鼻,鲜嫩无比。

走在石板路上,挤在赶集的人群中,高出人家一头,自己都觉得有种优越感。这儿到县城河沥溪太远了,附近深山里的山民们大都集中到这里赶集。

走出古镇约二、三里,到了一家农户屋前,我停住了。

“同志,我要点水喝。”

一个在门口捆扎柴火的黑瘦黑瘦的矮个子青年男子朝我瞧了一眼,用左手指了一下,冷冷地说了一句:“堂屋里有,自己去喝吧。”

我走进了那间堂屋。

堂屋很大,但不明亮。两侧厢房静静地呆在两旁。我刚刚走近供桌,西边厢房的门开了,走出了一个姑娘。四目相对,我的心激烈地跳了起来,呵,哪不是那天在转弯处碰到的?那几个当中的一个?!

“哟,大哥,是你!?”她也认出了我。

“呃,我...我讨点水喝。”我有点语无伦次。

太突然了,在这样的地方。

“我来倒水,大哥你坐!”

她就在我身边蹭来蹭去,靠得那么近,我甚至听到了她那急促的呼吸、闻到了她的体味。她穿了件桃红的衣衫,好像小了一点,把整个身子包得紧紧的。她那胸脯涨鼓鼓地高耸着,像熟透了的水蜜桃。我低着头,不敢正视。我感到血管在亢奋、在冲动、在......

噔、噔、噔,脚步很重,仿佛是蹬给我听的。那个矮子冲到我们面前,下了逐客令:“你---喝完了---马上就走!”

他是谁啊?男人?丈夫?

我困惑地望着她的眼睛,心在隐隐作痛。

她红着脸,对他喊着:“你给我走远点,你这个窝囊废!”

没有声音。

他沉着头,左手在腰间摸来摸去的。啊,一把匕首!

“大哥,你别理他,你坐你的!”

如此局面,我还是第一次碰到。我尴尬地站起了身,说道:“呵,不,我走了,我还要去买笋干呢!”

“笋干?我家就有啊,我卖给你!”

她说完,一扭身就去了那间厢房。不一会儿,她又伸出了头,对着她的那个(那个什么?),说了声:“喂,你到我老家去一趟,把我家的笋干都拿来。现在就去!”

“那么远,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呀?!”

“你爱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你走啊!!!”她跺脚了。

武大郎委屈地挪了几步,陡然回过头来,瞪了我一眼。

她追了出去,看他走了,这才转过脸来对我一笑:“你跟我来拿吧,我的笋干是最好的。不够的话,我老家的一齐给你。”

她径直走向厢房,我跟在后面,鬼使神差似的。

刚刚跨进房门,门就在身后关上了。我猛地掉转身——

她背朝着我,伏在门上抽搐着。

“妹子,你这是...?”

我怎么叫她妹子呢?怎么能叫她妹子呢?!

“大哥...”她哽咽着,已经泣不成声。

“别这样,这样不好,我走了,我要走了!”我上前去把她拉开。

她的肩膀是那么柔软,那样的弹性。

她顺势钻进我的怀里,紧紧地抱住了我的脖子。

乳房与胸肌的磨蹭,呵——

啊,不!...我狠命地推开了她。

“我已经有妻子了!”我对自己喊着。

“笋干呢?你不是说有笋干的吗?!”我刻意地板起了脸。

“在...床下...你...你去...拉出来吧...”她喘息着。

我走向那只宽大的、在古装戏里常可看到的那种雕着花的“龙凤床”。

床下,除了两双木质拖鞋,什么也没有,空空如也,哪有什么笋干?!

我愤怒了,“你干吗骗人!你...

她一丝不挂,背朝着我,脚边衣服、鞋儿胡乱地散落着...

一米六几的身段...秀腿...圆臀...蜂腰...脊柱很直,乌黑的长发披散在丰腴的双肩上......

“你,你...”

“大哥,求求你啦...我不行啦...”

“不行了?那儿不行了?!”

“这儿...”她转过了身。

泪汪汪的大眼睛,鼻梁很直,鼻尖稍稍往上翘着,嘴唇那样的肉感,脖子...肩膀...啊,乳房!那么大,那么娇挺,那么嫩白,向我裸露着、裸露着...

“让我当一回女人吧,大哥!...

我摇晃不稳,额头上全是汗。

恍恍惚惚,我看到那两腿之间,那一片片、一滩滩,亮晶晶的液体,正在往下滴着、淌着、泛滥着...

我心猿意马,汗从背上沁出。

妹子她向前挪了几步,然后,然后一下子扑进了我的胸膛!

她颤抖着,摩擦着,傻笑着,哭泣着...

我闭上了双眼。

她拼命地吻我,我的脸庞,我的嘴唇,我的胸膛...呵,开始脱我的衣裳!

我死命地护着我的纽扣,我的皮带,我的裤衩...

不,不!我是有妻室的人!不,不行!我奋力推她。

不推可能没事,一推就不行了,我的双手竟然推上了那么丰满、那么丰满的乳房!

男人的手是不能触摸姑娘乳房的,这是男人的最后防线。一摸就崩溃。

我一下子抱住了她。

妹子幸福地尖叫了一声,迷茫的眼睛仰视着,任我轻吻着她那汗淋淋的秀发......

“哥,我喜欢你,我要...”她的两只手像蛇一样,游走于我的全身...抚摸着我的肌肉...一把捧住了......

我吻她,不顾一切...她呻吟着,闭着眼呻吟着...蛇一样的皮肤,那么滑腻,那么有弹性,那么性感......

......

咳嗽声,一阵咳嗽从门外传来,就在门外!

妹子抖了一下,“滚!你滚得远点!!!”她尖声喊着,朝着门外。

他回来啦?怎么那么快呢?

我猛然惊醒。呵,这算什么回事?!我没干什么吧!?

妻子,妻子的大眼睛在高处看着我,好像不认识我似的。呵,我是有妻室的人,我快要做父亲了,怎么可以这样乱性呢!

“妹子,到此为止吧,那要身败名裂的!”

她不解地仰望着我,抱着我,紧紧地、紧紧地......

哐、哐、哐,有人在撞门。那一定是他了。

一把推开她,我抓起地上的衬衫。

“你该穿衣服了,我要开门了!”

“不,你别走啊,别离开我!......

哐、哐、哐!门在剧烈地摇晃,差一点就要被踢开了!

妹子扑过去,光着身子,撑住那摇摇欲坠的房门,对着门外那汉子,“你再踢,我明天就回娘家!!!”

那汉子被镇住了。门外没有了声音。

我三下两下地穿上了衣服,走向门口。

“不,哥!你不能走啊!”我被紧紧地抱住。“哥,我会死的!”她已经成了泪人儿。

“妹子,别这样。”我理了一下她那凌乱的头发,“我会记住你的,永远!”

在拉开门闩之前,我突然想起了什么。“啊,我差点忘了......如果是男的......取名......‘中河’;如果是女的......取名‘中溪’。”

“中河?中溪?”她的眼睛那么大,迷迷茫茫,泪泪汪汪。

“中国的‘中’,中字辈;河沥溪的‘河’,河沥溪的‘溪’。”

她茫然地点了点头。

18年后,让他来找我。这是凭证。”我掏出了笔,找了张纸,写下了地址,狂书了“汉卿”两字!

我拉开了门闩。

 

(十四)忘掉她吧!

门刚拉开,右胸挨了一下,冰飕飕的。我本能地一掌推出,一个家伙摔了出去 ...啊,矮子,她的左撇子男人!

匕首在我右胸插着,大半截露在外面,还在那儿晃着,晃着。鲜血染红了衬衣,顺着血槽往外流。剧痛,火辣辣的。我脸色煞白,转过了身。

妹子尖叫了一声,扶住了我,大声哭了起来。

“别嚷嚷!别...别让...人家知道!”我靠在墙上喘息着。

“哥,你不要死啊!”妹子赤身跪着,两手扶住匕首,颤抖着。

“我......坚持住,快找...布条...止血!”

一个人爬着进了屋。

噢,矮子!我竖起了右掌。

大学毕业刚到安徽陈村时,我曾遇见过一位老道。他见我器宇昂扬、谦和知礼,就收我为徒,教过我内功和掌法。我曾一掌击毙过一头雄犬。只有在危急时,我才竖起右掌。

他满嘴是血,气喘嘘嘘。他已经爬不起来了。

在两个男人中间,在两个流着血的男人中间,她无所适从,连哭也不会哭了,呆住了。

我一把拔出匕首,血飙了出来。妹子惊叫了一声,扑过来,死死按着伤口,鲜血从她指缝里、从她手背上,渗出、滴下,挡亦挡不住。

“哥...

“别管我,先救...你男人!”

矮子挣扎着从地上撑起了半个身子,他的胸口一大片血,殷红的血还在从嘴角流出。

“看来...你是...好人,”他艰难地喘着气,“我...我不该...杀你!”

“妹子,快穿上...衣服,拿大碗...到粪坑里...掏尿”我边说边撕着上衣,“他...受了...重伤,必须......马上喝尿!”

江湖上都知道,内伤很重的人,惟一可自救的,就是立即爬到粪坑边,探下身,拼命去喝那臭气扑面的粪尿混合物。别看它那么恶心,这,可是救命的不二之法!

妹子看着我,充满着疑虑。

“快呀!”我也跺脚了。

一跺脚,鲜血涌了出来。“哥,你别发火呀,我这就去么!”妹子的泪水挂满了惨白的脸庞。

......

妹子端着碗抖抖颤颤进来的时候, 我斜靠在墙上,那汉子伏在我身边,用那撕碎了的衬衣,极其困难地、那么笨拙地替我捆扎着右胸的伤口,满手是鲜血......

看到妹子进来,我拍了一下他那瘦弱的肩膀,“喝了...,内伤...就会...好的。”

他迟疑着。

“哎呀,婆婆...妈妈的,你...还算...男、男子汉吗?!”我急了。

一阵咳嗽,他又吐血了。妹子叫了一声,跪在他的头前,“都是我不好,你就喝了吧!

“是我...不、不中用,你一直...不、不快活...”他端起碗,闭着眼,脖子一仰,咕噜噜,一下子倒了进去......

......

夕阳,又是夕阳。血红血红的,从西窗斜斜地照了进来,铺在了我们两男一女的身上。到处是血,到处是红。那红红的血,那血一样的红。

时间仿佛已经没有了。我们静静地躺着、跪着,倾听着户外西边一头母猪那呼呼的拱栏声。

......

“如果有了---孩子,你---就是---他、他的---父亲。”我打破了沉默。

妹子抱起我的头,放在她那温暖的怀里,红晕重新回到了她的脸庞。

兴许是那遥远的梦,他满脸通红,“我---也能---当、当父亲?!?”

......

当晚,月光下,我坐在顺着滔滔江流一泻而下的筏木工人的木筏上,回到了港口湾,像做梦一样。

当我满身血污出现在李家,当我胡乱编着英雄救美的故事,当我松开那布条露出已经发了炎的那又红又肿的刀口,李大爷向我宣布:“你因为触了霉头,必须经过三个关口。现在你三关已过,没有事了!”

触霉头?我招谁惹谁啦?难道真是因为养了那猫头鹰?难道真是因为我救了那小张?!Oh, My God!

......

又是一个傍晚,又是那红红的落日,我又来到江边竹林那转弯的地方。

江山依旧,夕阳依旧,可我那可爱的妹子又在哪儿?

鸟鸣依旧,涛声依旧,银铃般的笑声又在哪里?又在哪里?!

没有事了吗?那么,我的妹子呢?!...我的中河、中溪呢?!

......

  “忘掉她们吧!...”我痛苦地朝天吼着。

  大山在回响:

......忘掉...她们吧!!!......

......忘掉...她们吧!!......

......忘掉...她们吧!......

 

(十五)情何堪

日子不知道是怎么过的,一天,两天,一月,两月......

秋风不知什么时候刮了起来,地上到处是落叶。几头母猪挤在河边那棵银杏古树下面,挺着它们的长嘴,翻动着、寻找着、争夺着。被风吹落的银杏果满地都是,那厚厚的青皮果肉里就是我们熟知的“白果”。猪儿们吃得呼嚓呼嚓的,满嘴是白沫。

我冷冷地看着,听任它们的挥霍与奢侈,以往对土特产的新鲜劲儿竟然荡然无存。我把眼光移向远方的山峦,突然觉得猪儿们很是可怜。

吃过中饭,我漫步江边。秋天了,我不再午睡。奇了怪了,我一有空,就会来到江边,来到竹林,像掉了魂似的。

深秋的江水,不再汹涌,不再澎湃。它静静地流淌着,宛如一面宽边的长镜,在阳光下闪烁着轻轻的涟漪。混凝土小坝早已不再溢流,露出了几十厘米宽的坝顶。

那个女人又在渡江了,又去打谷了,可真准时!看来她的撑排技术倒是进步得多了。毕竟是劳动妇女么,有的是力气。

两岸的条状农田里晃动着不少人影,快下午一点了,山民们还不收工。他们一般要到二点才回家扒上几口,然后再匆匆出门。

猛然,我听见一个女人的惊叫。寻声而望,竟是那个撑排女!竹筏在江中晃动着,那根撑排的竹竿漂出了几米远。唔,看来是失手掉落的。不是还有一根么?叫什么!

在竹筏后部拿着竹竿撑排是一回事,在摇晃的竹筏上空手走动没有一点支撑又是一回事。她显然慌了,她必须弯下身子从两筐满满的稻谷的窄窄的间隙中设法抽出那根那么长的备用竹竿。

越是慌,就越是晃;而越是晃,就越是慌。她手忙脚乱了。

在慌乱中,在晃动中,竹筏侧翻了。她尖叫了一声,堕入了深深的江水之中。

我连忙跑下岸坡,正在一件件脱去秋衣的当口,我被一双大手给紧紧地拽住了。回头一望,竟然是李大爷!

“不能救!”他斩钉截铁。

“为什么呀?救人要紧啊!”

那个妇女的头在水面上冒了二下,就再也没有出来。

我懊丧极了。为什么不让我救人?

“你不懂!她是小张的替死鬼!”

替死鬼?李大爷怎么知道?我茫然地盯着他的眼睛。

“你是过了三关了,没有事了,可是小张这个死鬼的魂还在我们港口湾赖着不走!他必须要找个替身!哎,这个女人也真是可怜...”

我望着李大爷踱着步返回港口湾的背影,赤了膊的身体在江风中一阵阵发冷。

晚饭后,回到了李家。收工了,男子汉们正在轮着洗澡。

男的排队洗澡,男的排队拉尿,这在城市里面很少看到。城市里女人上厕所时往往会你邀我、我邀你,挺奇怪的。这是女性的自我保护,还是女人的莫名其妙?!

爷爷先洗,然后是大儿子、二儿子、三儿子、四儿子...然后是大孙子、二孙子、三孙子...再然后是老婆婆、大女儿、二女儿、三女儿...最后,才是大媳妇、二媳妇、三媳妇...

只有一缸水,尽管滔滔的大河就近在咫尺;只能用这一缸水,尽管烧水用的木头满山遍野!这缸水早已不堪入目、浊气熏天!女孩子们还能下去吗?不下也得下,除非你不洗。这可是这儿普遍的规矩。

我不止一次地向老乡们提过意见。我说,在我们城里,是女人先洗,男人后洗。他们哈哈大笑,好像我是怪物似的。我本想跟他们深入地讲讲女人的生理结构,讲讲这样的陋习将会造成多大的女性伤害,但是,才说了几句,当我看到他们嘲笑的眼神,当我听到从鼻子里哼出的声音,我只能转身走了。

看到我回来,小三子把我叫到一边,挺神秘的。

“什么事?”

“有一个女的来找过你...”

脑袋哄的一下,呵,到底是来了!

“她在哪儿?”

“当时在竹林那边,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四点多钟我正好路过,她问我认不认识你。”

“还有谁知道这件事?”

“她让我只告诉你一个人。”

捏了一下他的肩膀,我掉头就出了大门。

夜,黑沉沉的。秋风飒飒,昏暗的灯光在石板路上跳跃着。沿着江边小路,我直奔竹林。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山里人很少有夜里串门走动的,都忙着洗澡吃饭,一天下来太累了。

“有人吗?”我压低了声音。

除了飒飒的竹叶声,什么反应亦没有。走了?难道她已经走了?!

“妹子!...妹子!!...”我开始喊了。

依然没有回应。除了后面山梁上传来的麂的叫声,四周静悄悄的。你为什么不等等我!?两行热热的东西顺着我的脸庞像蚂蚁一样地往下爬着,痒痒的。

“妹子!...”

......

“妹子!!...”

......

我几乎疯了。

......

 

(全文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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