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总统大选的结果基本明朗,尽管特朗普还在“负隅抵抗”,用法律手段企图扳回局面,但不大可能改变拜登选胜的事实。不过,作为总统的特朗普虽然输了,可从他赢得史上第二高、共和党候选人第一高的选票以及多数白人的支持来看,作为“保守主义者”的特朗普没有输,他给美国留下了挥之不去的特朗普主义遗产,这不但将制约拜登时代的美国政策,而且对共和党乃至美国的未来会造成长久影响。
特朗普虽然是共和党的总统候选人,但他和主流共和党的保守理念与价值其实是不合拍的,所以一直有人怀疑他是不是共和党人,但这不妨碍我们把他看作一个“保守主义者”,尽管他事实上很可能不是一个保守主义人士,因此笔者特意在保守主义者这个称呼上加上引号,以示特朗普和真正的保守主义是不同的。
本次美国大选,参加投票的美国选民估计有1.5亿人,创史上最高。舆论把它看作是对特朗普的公投,因为特朗普四年来争议最大,对他的政策尤其是个人的评价,反应黑白分明。
支持者——“川粉”们,称他是神选之人,差不多是除开国总统华盛顿之外最伟大的美国总统。反对者则视他为恶魔,是把美国弄成地狱的那个“撒旦”。他的撒谎成性、反科学、反移民、反媒体、骨子里的白人至上种族主义、对女性的不尊重、将政治对手当作敌人,无视美国民主的一些基本制度规范,都激起许多人尤其是信奉进步主义价值观的民主党人和知识分子的批评;他领导的联邦政府在应对疫情上的无能和失误,也导致多数美国人对他的反感。一些共和党人也和他切割。
在这种情况下,两党和特朗普个人都在全力鼓动自己的支持者出来投票,把对手拉下来,激发了民众前所未有的投票意识,因为自己看似微不足道的一票,很可能左右大选。故与其把美国这次总统大选看作选举,不如看作对特朗普四年政绩和个人品行的公投,更为恰当。很多人对民主党候选人拜登也不满意,他们投拜登,不是喜欢拜登和民主党,而是实在太讨厌特朗普了,认为特朗普此人在台上,美国将会万劫不复(这当然是愤怒和夸奖的说法)。这才有了这次超高的投票率。
尽管选前民调一直对特朗普不利,显示他不但会输而且是大输,然而,大选投票结果还是让人有些吃惊。特朗普虽然输掉了总统,可民众对他的支持不减,他赢得了7200多万、将近一半选民的支持,比拜登只少400多万。考虑很多人是讨厌他转而投拜登的,实际支持拜登的人未必比特朗普多。鉴于前述理由,这7200多万选民的多数应该不是冲着共和党来的,而是为了支持特朗普,因此和四年前的大选相比,他其实没输,只是赢得比对手少而已。
分析这次选民的结构,更清晰地显示出这一点。在投给特朗普的选民中,男性占52%、女性占44%,其中45岁以上的选民占51%,白人选民占55%;从学历看,高中及以下占52%,大专占50%,其中白人男女大专以下分别占64%和60%,白人男女大专分别占52%和39%;从收入看,年收入5万-10万美元者占50%;从城乡看,小城镇和农村分别占55%和65%。换言之,特朗普的选民在男性、中老年人、白人、中低学历、中等收入以及小城镇和农村中居多。比较2016年,特朗普在男性选民中的支持率为53%,女性中为42%,白人中为58%,由此看来,他四年前的胜选,并不出于意外。
如果说,四年前美国人民把特朗普选进白宫乃因他是个政治素人,没有执政负资产,希望他给老朽政客把持的美国政坛带去一些改变,那么,执政四年,特朗普确实给美国政治带来了很大改变,只是这些改变比起民众憎恶的腐朽政客来还不堪,可是居然有那么多人对他不离不弃,特别是他在男性、白人选民和中产阶级中拥有高支持率,无视他的道德缺陷和拙劣的处理疫情手法,这就不能不去美国社会内部寻找原因。
从美国选情地图看,支持特朗普的“红州”多数位于除东西海岸外的地区,主要是美国中西部、南部以及大湖区,这些地区是传统的工业区和农业区,以农村、小城镇和中小城市为主,大城市不多。这个地区分布格局直观和形象地反映了美国的地区发展差异和贫富状况。以新英格兰为主的美国东部地区和以加州为主的美国西部地区是美国经济最发达和人均收入较高的地区,而广大的内陆地区尤其所谓的铁锈地带,繁荣程度远不及这两个地方。此种发展差距是由全球化的分工地位带来的。换言之,这些地区的工人农民在美国主导的全球化中,并未享受全球化的红利,这个红利在很大程度上被华尔街的金融集团和硅谷的科技集团获取,没有通过联邦政府的二次分配,把红利转移一部分给前者,导致他们对全球化以及美国金融科技精英高度不满。而这两大集团传统上和民主党关系密切,它们是民主党的票仓。
中产阶级对特朗普的支持主要和税收负担有关。共和党在理念上是主张小政府、低税收的,民主党则偏好大政府和高税收。尽管特朗普的减税政策主要受益者是大企业,小企业和中产阶级未必受益,但至少要好过加税。而民主党的加税很可能要落到中产阶级身上,由他们来承受高税收。美国中产阶级这些年的萎缩,虽然有发展机会的不平等问题,税收负担重也是一个重要因素。税负高会直接遏制人们的创业热情。但民主党要在美国建立全民健保和福利体系,必然要加税,这或多或少会影响到中产阶级的收入,使他们中的多数人选择支持特朗普,尽管未必喜欢特朗普这个人。
比起上述两者,近一半美国人尤其将近六成白人支持特朗普,更深刻的原因或许是他们对民主党在美国倡导进步主义的担忧,而美国人口结构的变化,非白人将在未来二三十年占美国人口多数的可能性,进一步加剧了白人对美国传统白人文化和生活方式被有色人种改变的恐惧。美国自上世纪60年代中期起,针对罗斯福的“新政自由主义”及后来的平权运动发起了一场保守主义运动,基层共和党人的强大组织能力,保守派智库的崛起及其对政治议题的设定,以及福音派教会在美国宗教界的崭露头角,三者共同发力,要把美国带入一个“右派国家”,反对美国的左翼激进主义和民主党的“政治正确”,维护和保守他们认为的美国由宪法确立的自由和传统价值观。这场运动的一个直接结果,就是过去长期由民主党控制的美国南方地带,变成了共和党的天下,美国此后的历届总统选举,共和与民主两党的执政比率基本是3:1,即共和党执政三次,民主党执政一次。
尽管半个世纪来,共和党和保守主义主导了美国政治,不过,在冷战结束后的全球化时代,进步主义的价值观在美国的大学、媒体和科技行业还是占据优势,这几个行业和领域,奉行的基本是美式自由主义,左翼激进力量有很大市场。美国主流媒体大都掌握在自由派手中,大学信奉的也是自由主义的多元价值观。在媒体和知识界的鼓动下,配合民主党的社会政策,加上全球化的推波助澜,在社会生活和政策话语体系中,逐渐衍生固化成了一种禁忌。
这是指在语言、行为和社会政策层面为保护或避免冒犯少数群体而形成的一种评价标准,左翼激进主义试图将此确立为教育、学术研究乃至社会生活的一条基本准则。这遭到了共和党以及保守主义的反对,多元与保守,也就构成了这场争论的基本格局,一直延续到现在。在许多白人看来,他们既没有了自美国建国以来的种族优势,且还在慢慢丧失社会各领域的主导权,这构成了一种对白人的所谓“逆向歧视”。这种焦虑感加上全球化导致的贫富差距,让他们对民主党和进步主义更加不满,忧虑传统生活方式有被边缘化的危险。
特朗普为什么得到广大内陆地区民众特别是白人的支持?因为东西海岸的城市和郊区是不同族群和白人混合的地方,而内陆地区白人仍占主导,他们多数是教育程度不高的白人,面对着和东西海岸越来越大的收入差距,心理失落感严重,担忧传统生活方式受到多元文化的冲击。特朗普就利用这些白人(或许还有其他族裔人士)对贫富差距和民主党“政治正确”的高度不满而生出的民粹力量,把自己打扮成美国传统价值观的维护者和他们的代言人,污名化民主党,声称民主党当政美国就会由进步主义变成社会主义国家,激起白人的危机意识和种族憎恨。这可以解释多数白人在疫情死了那么多人的情况下仍然支持特朗普,很可能在他们看来,疫情终将会过去,但白人的传统价值和生活方式同美国的保守主义一旦丢了,美国就不再是美国。
特朗普就这样套取了美国白人的“保守主义”身份,尽管以目前的生育趋势,几十年后,白人才会在美国沦为非主体民族,即使不是主体民族,就单一种族而言,它可能依然还是人口最多的种族,而且成为非主体民族,并不表示白人在200多年历史中积累起来的各种优势特别是政治和财政优势就不复存在,大概率白人依然会在很长时间是美国社会和政治的主导力量。然而很多白人显然考虑不到这点,他们被特朗普这类政客打着“反政治正确”实则是种族主义言论的“恐吓”所吓倒,想象或虚构了一个灰色的美国及暗淡的美国白人的前景,从而使得他们从现在起,就要强化美国白人的身份意识,保卫白人的利益和文化,拖延乃至扭转这样一个在他们看来不利的历史趋势。在正式成为非主体民族前的这几十年里,白人在美国的政治生活中还垄断着各种资源,共和党无疑会利用这一优势,强化白人的主体叙事,敲打和牵制民主党。
由此看来,作为“保守主义”者的特朗普,在7200万选民的支持下,将在美国政坛继续发挥作用,延续政治生命,“特朗普主义”可能会挟持共和党,成为未来共和党的主导思想。从这个角度看,夸张点说,特朗普输了总统,但赢了美国。这也就给拜登和民主党接下来的四年提出了艰难挑战。
(注:作者邓聿文是中国战略分析智库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