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80年代以后,小羊圈胡同突然变得赫赫有名了。恐怕总有数以亿计的人知道了它的名字。可是小羊圈的老居民们说什么也想象不出,就凭这么个不起眼的地方,竟会有这么多的故事。
如今,小羊圈改叫小杨家胡同了。它的西口在北京西城新街口南大街上。单看外表,小杨家胡同的确没有什么值得夸耀的地方。它是那么狭小、简陋,以至从它前面路过时,稍不注意,就会忽略它。小杨家胡同真是小,入口处只有一米多宽,除了自行车,别的车辆大概永远不用打算进去。胡同小还不算,它还不直,进了胡同走二十几步就碰墙,连着拐几个九十度的硬弯之后,才能看到一个豁然开朗的小空场。小空场周围分布着七、八户人家。过了小空场又是一个马蜂腰,细而直地往北伸去。到了最北头有一个更大的葫芦肚儿,它的东面便是有名的护国寺的西廊之下了。
上世纪末本世纪初,这里是下等人居住的地方。那时,隔不久,小空场的两棵大槐树下,就有一次集市,集市一过相当安静。夏天,槐树上垂丝而下的绿槐虫在微风中打着秋千,偶尔招来一两个孩子,观看它们的吐丝表演。冬天,寒冷的北风卷着枯叶败草呼啸而过,往每家窗台上送几堆灰褐色细土面儿摞起来的小包包。空场之中,难得看见几个人影。
就在一个最冷的冬日的黄昏,在小羊圈最靠东南角的一个小院里(现在是小杨家胡同8号),诞生了一个小男孩。这个刚到人世的小生命是那么弱小,又是那么的丑,他一声也没有吭,大人们全忙着抢救他的母亲。年过四十的母亲因为失血过多昏了过去。要不是出了阁的大姐及时赶到,把他抱在怀里温暖着,这个小生命也许就会在寒冷和忙乱中结束掉。大姐一边喊着妈妈,一边把眼泪洒在了小弟弟的小脸上。这苦涩的泪便是他的人生洗礼。
这位诞生在小羊圈的小男孩就是日后的写北京生活而著称的作家——老舍。当时家人为他起了一个相当喜庆的名字——庆春,表示庆祝早春到来的意思。
14岁以前,舒庆春一直住在小羊圈。他早年丧父,母亲没有奶水,靠往浆子里加一点糕干把他喂大。母亲百般无奈中,常把没有血色的脸贴在他的小脸上,连连吻着他说:“你不会投生到个好地方去吗?”母亲和小姐姐一天到晚忙着替人家做活洗衣服。孤独、寂寞和清苦伴随着他的整个童年,小羊圈和小羊圈东南角上的那个小院子便是他唯一的活动场所。院外的大槐树,院内的石榴树和歪歪扭扭的枣树是他不会说话的好伙伴。他没有玩具,南屋里翻出来的染了红颜色的羊拐子和几个磕泥饽饽的模子成了他仅有的宝贝。小羊圈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深深地溶进他的血液里,以至多少年后,无论在哪里,只要一闭眼,小羊圈和那个小院子就真真地回到眼前。他脑子里从来没出现过紫禁城高大的红墙和整齐的宫殿,代替它们的永远是小羊圈里的破门楼、石榴树和垂丝而下的槐树虫!他永远也忘不了贫苦的童年和可敬可爱而又可怜的亲人。
老舍成了作家以后,曾三次大规模地把小羊圈和诞生了他的小院子写进自己的小说。最早的一次是1937年,小说叫《小人物自述》;第二次是1944年,小说叫《四世同堂》;第三次是1962年,小说叫《正红旗下》。老舍让它们把小羊圈当作地理背景和活动舞台,演出一幕又一幕20世纪上半叶苦难中国的悲壮史剧。
这三部小说都是被公认的老舍先生杰出的作品。这也许出于巧合,也许完全是必然。因为,若换一种幼年生活,很难想象小羊圈是否还会在作家老舍笔下出现。
追忆往事常常能写成好小说。正如老舍先生自己所说:“我们所最熟悉的社会和地方,不管是多么平凡,总是最亲切的。亲切,所以产生好的作品。”
小羊圈和那所小院子里的一个,包括每一间房屋的陈设,在老舍作品里都有详尽的描述。一个掸瓶或一口水缸,放在什么位置是什么样子都有确切交待。也许有一天,作为高层次一种文化活动,人们会有兴趣复原老舍笔下的小羊圈胡同。人们来到这里,脑子里一定会蹦出种种老舍的文字。看见那小水缸,便身临其境地想起这段精彩的记述:“在夏天,什么地方都是烫手的热,只有这口缸老那么冰凉的,而且在缸肚儿以下出着一层凉汗。一摸好像摸到一条鱼似的,又凉又湿。”啊,那将是何等有趣而又特殊的享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