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些年来,总听见不少老北京老人埋怨:“现在的人呀,真是不懂礼儿,不懂面儿!”意思就是说,昔日老北京人的“礼儿表”早没啦。既然“没啦”,那么我觉得写这篇文章已经没什么意义了,可是回忆起那些老北京的“礼儿”,又觉得这些似乎也应该算是非物质文化遗产,所以不管怎么样,还是以商家为例写写“老北京的礼儿”,也让人们,特别是年轻人了解这些“礼儿”,即便有些人持否定态度!
老北京人中多年流传着一句老话儿:礼儿多人不怪。的确,无论从北京传统民俗来看,还是从和老北京人打过交道的历代人们的感受中,都能体会到老北京人的“礼儿多”。老北京人在举止言谈、行动坐卧、与人交往等各个方面,都讲究一个“礼数”。具体到老北京的商家来讲,不管是大小商店,还是走街串巷的小商小贩,也几乎无不讲究“礼数”,更被人视为“礼儿”多。我认为,在商家的“礼儿”中,不仅传承了文明礼仪的传统,蕴含着老北京文化品味,更凸显着文明经商的经营之道。
老北京人的“礼儿”,多年来似乎已形成一种民俗习惯,尽管这种“习惯”在现在的北京商家身上似乎越来越淡化,但是从老北京传统文化角度看,这算不算非物质文化遗产,本人不好断言。况且,这种“礼儿”能流传至今,确实体现了它的顽强生命力。既然如此,本文还是谈谈老北京商家的“礼儿”吧。
说起老北京商家,应该说明的是,这些商家的买卖人却不一定都是老北京人。据传历年在北京开买卖的,其中有不少是山东人、山西人等外地人。但在北京做买卖很快能入乡随俗地学会了讲“礼儿”,这更体现了老北京人的“礼儿”的强烈感染力。但是如今,在北京做买卖的大小商贩几乎聚集了全国各地的人,已经不是老北京的“礼儿”影响了各地的人们,而是各地商贩,自然也包括不少北京商贩,已经完全破坏了这些“礼儿”!为了不使本文显得苍白无力,特意说明一下,我谈的是过去北京商家的“礼儿”!在我童年和少年时代,老北京的商家不管是大小店铺还是走街串巷的小贩,大多仍以个体形式经营。在同他们的交往和观察中,对老北京商家的经商礼数,我有不少亲身体会。
一次我看评剧《骆驼祥子》时,剧中由著名评剧演员王度芳扮演的虎妞的爸爸刘四爷,在为自己筹备庆寿活动时说了一段数板儿,其中有对洋车夫交待的几句话,记得是:“……八大碗、四个凉盘儿,还有个火锅在中间。搭天棚,生着了火,屋子里可真暖,你们一个个都得(读dei)给我脱去短衣换长衫。规规矩矩多好看,四爷我做寿讲体面……”。听后,年少的我便问母亲:“怎么非得穿上长衫就规矩啦?”母亲说:“北京人,尤其是买卖行的外场人,就讲究个礼儿表。”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礼儿表”这个词儿。对于这个词的确切解释,我似乎从字典里没有查到,但是从当时我的理解能力上,我就理解为“穿戴整齐的规规矩矩的外表”。就带着这个不知是否准确的理解,我在童年和少年时期观察了诸多的北京买卖人,发现他们都很重视有一个文明、整洁的“外表”。像萃华楼、东兴楼、砂锅居、丰泽园等这样的大饭庄的伙计、掌柜的衣着整洁自不必说,就是那些只有一间门脸儿的小小油盐店的掌柜和伙计也都非常注意在接待买主时,有一个整齐干净的衣着外表。上世纪50年代初,我们胡同口就有一家面积大概不足20平方米的卖油盐酱醋的小铺,经营小铺的老两口总是穿着干干净净的衣服,而且还在胳膊上套两个干净的套袖。我记得,就是这两个小小的套袖,也是洗得干干净净,而且随着季节的变换而变换。春秋冬三季,他们套着的是蓝色的套袖,而夏季则套着雪白的套袖,给人以清洁明快的感觉。他们胸前的围裙,也是随着季节变换而变换,而且也洗得干干净净。你想,当人们看到这样干净的掌柜,对食品的卫生也就放心了。
为什么在穿戴上要讲究整洁,用这位掌柜的话讲就是:“我们做买卖的每天接触的就是买主,你穿着干净整洁就是对人家的尊重和礼貌。你整天脏呵呵的,让人一看就想吐,谁还买你东西呀。”这位掌柜的话,我认为道出了讲究衣冠整齐干净外表的实质:既取悦于顾客,也有利于自己的买卖。整齐的外表再加上讲礼儿,当然就能拉住顾客啦。每当有买主进店,老两口都是笑脸相迎,对同龄或比他们年长的顾客,其称呼上一律用“您”字;对孩子或青少年,则根据熟识的程度,或称呼“小宝贝儿”,或称呼“大学生”(此处并不是指大学水平,而是对学生的泛称)等。至于买卖过程中,那更是充满人性味和使顾客有亲切感。如对于年岁小的用瓷碗买黄酱之类的儿童,掌柜的会说一句:“宝贝儿,拿好碗,别掉地上!”等关怀的话。附近胡同或街道的一些经营油盐酱醋的小铺和经营其他日用品的店铺的人一般亦如此。如出我所住胡同的东口,往南一拐的不远处,有一家山东人开的油盐店。店里的伙计和掌柜也都穿着干净的外衣、两只胳膊上套着干净的套袖。而且这几位山东人每见有买主进店,总有人笑呵呵地招呼:“您来啦!”如见到买主是老人,当老人离开店时,他们总有人为老人开门,并亲切地说声:“您慢走!”
那时候,就是那些走街串巷、沿街叫卖的小贩,也都注意衣着整洁。如卖“烂蚕豆”和芸豆饼儿的、卖熏鱼炸面筋的、卖煮玉米的……都穿着干净的衣服,不给人邋遢之感。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在胡同里走动的那些卖臭豆腐和酱豆腐的小贩。每当胡同里响起“臭豆腐、酱豆腐,韭菜、小葱、酱黄瓜!”的吆喝声时,就有不少人出来买。我们这些小孩子也跑出来,主要是闻闻“臭味儿”,一边闻一边说几句“真臭、真臭!”小孩子就是淘气吗。但是我至今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些小贩的穿着非常干净,就是装臭豆腐的坛子和盖在坛口的布都分别擦洗得干干净净的。就是那些干力气活儿的手艺人,他们的穿着也整齐干净。有些活儿确实很脏,如磨刀必然会产生污水、修理木器会留下碎屑等,但是他们干完后都会清理得干干净净。就在他们干活时,首先系上一条干净的厚布围裙,干完活后再解下围裙,这样总保持衣着干净。而且这围裙大概也经常洗,看不出脏来。在接待客户时,也注意讲礼貌,使人有亲切感。如磨刀剪的师傅在干完活后,总会对住家主人说:“您试试快不快,不行我再给您磨磨。”
不仅衣着外表,在他们与客人接触时的细微环节上,大小商人也注意不出纰漏。如,我看到商店里的掌柜或伙计在工作期间,几乎都不食用葱蒜等,以避免开口与顾客说话时能产生异味儿而引起顾客反感。可见其在礼貌上考虑得如此周到。
旧京商贩的吆喝,是商业民俗的重要组成部分,其中透出深厚的文化底蕴。小贩们在吆喝中也讲个“礼儿”。首先,这吆喝词儿要文雅;其次,吆喝声调要适度,就是走街串巷的一些携带响器的小贩,其吆喝和响器的使用,既讲“礼儿”又占“理儿”。如中午是大家午睡时间,即便小贩这时行走在胡同里,也不会吆喝或击打响器。往往这时候,他们或坐下来抽口烟,等着路过的胡同里的人招呼生意;或就乘机休息一下,待人们午睡过后再招揽生意。这种自觉性出自对人的讲礼儿和对胡同里左邻右舍的尊重。试想,如果在大家午睡时大声吆喝或击打响器,产生扰民的噪音,起码会激起人们的反感,对自己的招揽生意当然不利了。所以多少年来直至今日,人们在谈论和评价老北京商贩的吆喝时,都用“市声”、“货声”、“胡同里的‘交响乐’”、“文明叫卖”、“这吆喝声真好听”等文雅或褒义词句形容,正说明人们对这些吆喝不仅不反感,而且把它们作为老北京文化之一种体现保护和传承下来。正可谓“礼多人不怪”呀!
谈到老北京商家待人接物的礼儿,不仅是一种经营之术,而且反映了商家(含走街串巷的小商贩)的知礼、达礼。不失礼儿,则会获得顾客的礼儿。这就是所谓的人敬人高吧。何况,过去的商家视顾客为自己的衣食父母,所以更集中的礼儿,则反映在对顾客的服务周到上。现在,看到一些影视剧中所反映的过去一些商家,如饭馆的伙计招呼客人时,总是礼貌地称呼“哟,这位‘爷’或这位‘大爷’”,我不知这个“爷”字的真正内涵,也不知道在老北京哪个地区时兴称“爷”,但在我的记忆中,起码我所接触的商家的伙计或掌柜是没有这么称呼客人的。那时这些商家虽讲究“礼儿”,但决不低三下四儿。我记得,我所去的饭馆里,一般伙计接待客人都是说:“您来啦,里边请!”他们尊重客人,但决不会糟践自己。把握分寸,自尊自重,这也是老北京商家的一种素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