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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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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行李卷前都坐个女人,如同千年洞窟坐禅的石菩萨,涅?在瘫痪的时间里。
“盲从的邪恶!盲从的仇恨!盲从的智慧!”
高墙夹缝竟冒出一个乌托邦,女人乌托邦,如同地沟里污泥浊水的气泡,一群生命体,却也折射着微弱的光彩……
――饿虎饥狼坐扣禅
羁女催生乌托邦
1
又来寒流。大地在挣扎。
这三间一明的屋子,伸手就能摸到那两架木柁,木柁佝偻着腰,酥酥掉着虫屎和木屑,细细的黄粉,表明正在耗损筋骨,但不知还能苦撑多久。贴北墙垒铺通长的火炕,炕脚挤挤擦擦顺着一溜杂色行李,每个行李卷前都坐个女人,盘腿含胸,面对坑坑洼洼的泥墙,手擎翻开同一页码的《毛主席语录》,如同千年洞窟坐禅的石菩萨,涅?在瘫痪的时间里。
早饭喝碗玉米稀粥肠胃很快就一串串鸣叫了,眼睛发花发蓝,热盼太阳偏西;在捧起粗瓷大碗的当儿,多么希望水蛇腰大师傅能把大马勺立起在碗边磕打嗑打,多拉拉一疙瘩粥;为了这疙瘩粥不惜故意扭摆裤裆里旷里旷当的腚片。在众多渴求里唯有对食物的渴求最持久,最强烈。肌肉、脂肪、脏器、骨髓、皮肤储备不多的能量无时无刻不在丢失,入不敷出,如同潜伏体内有着四通八达通道的白蚁一齐啃噬,频频偷窃。
她们的生命在很低的水平上运转着,一切为了那碗玉米稀粥,粥上摆着的几根咸芥菜条!
她们经常把神思的指针指向虚幻的去处。但奢望不高,最想从灶膛扒盆冒烟咕咚的柴炭放在炕当央,抓把玉米粒、数几颗花生米埋住,用筷子扒拉,宁可两眼呛得疼呛得流泪。等到变黄了,出香了,就迫不急待拨到盆边,扔进嘴,用门牙叼,吸溜气,快速从门牙舔到大牙,从大牙舔到门牙,来回倒腾,草草嚼嚼,生破勿烂?下……别提多美了,逗得馋虫早已在口水里乱蹿乱舞……自然忘不了喂孩子,花生米是留给孩子的。这时孩子穿着狗皮袜头、手背冻得像红高粱米面发糕,把小手探进火盆,烫了就嗷嗷叫,抠妈妈的嘴。
她们发现,?咽积攒的口水竟能压住肚里的串响,虽然顶不了多久。没有屁,更没有响屁,许久以来差不多失去了这个造物主赋予的神圣的功能。
曾经宽大厚实的大腚片已很瘦削,腚尖被一层皮虚兜着,扣在硬炕席上只消一小会儿就硌疼硌麻了。向毛主席求救么,毛主席只专注前方。墙上墙下都在想心事。
她们尽量向上拔身子,希图变个神仙腾云驾雾。可谁也不是神仙,就让踝子骨多分担一点重量。自然,踝子骨磨出了厚趼,厚趼钢锉般磨破了袜子。但她们不约而同找出个好办法:左右摇晃身子,不断替换两个腚尖的受力点,并夹住大腿分岔的结合部,两厢挤压,从中得到些微快慰,幻想与男人的美妙交流。
可是见不到男人的影子,听不到男人的声音。巴望提审,只有提审才有幸目睹水蛇腰大师傅以外会出气儿的男人,横眉立眼的管教;盘算,即使涎着脸丢个眉眼,凑近了闻闻,挨顿呵斥以至臭揍亦然求之不得。男管教骂她们是“母狗”。“母狗就母狗,兴许让混帐牙狗相上,只要有那家什!”暗暗叨咕,并不气恼,漾起一股美情,想入非非。激情所致,自然不愁没有办法。
每个人都处在如狼似虎的时期。有极大的压抑和焦虑。
专案组心知肚明,有意把百里玉妆安排在人数最多的女牢,指示管教加紧组织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内容非常具体:批斗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现行反革命”。这不仅可以找到排解压抑和焦虑的发泄口,还能以毒攻毒,转换出极强的威慑力。经验证明,这正是无产阶级专政有效手段“群众专政”的延伸,百灵百验,事半功倍。(可见,男人的创造精神并非女流之辈能及。)
所以,百里玉妆面临的阵式虽然比不过高墙以外,却同样火爆,且别具特色――唿地围住,掴脸,抠肉,拧皮,掏裆,掐乳,薅头发,按脑袋向毛主席请罪,把脑袋掐进尿桶闻臊,打倒了再踏上三十五六号码的脚。女人们奋勇争先,人人清楚,管教正在屋外盯着一举一动。
……显而易见,表现最出彩的当数那位脸骨盖一条条血丝的女人。大家管她叫“丝姐”,丝姐的蛮力和尖牙利爪何等了得,能坐庄当上新霸主完全依靠这“小米加步枪”赢得的一场惊心动魄的女人战争,所以谁的粥都敢向自己碗里倒,谁的被窝都敢钻。她,绽开脸骨盖的血丝,立在炕上,扳住漆黑的木柁,抹一把黄纷,故意把脑袋装进身后毛泽东画像的木框,有模有样地宣布:“我现在当革委会主任了!都得听我的!不服气么,给我站出来耙犁耙犁!呦呦――色配!告诉你们,没豹子胆就别吃肥猪肉!”
脸骨盖光彩异常。红彤彤。
“嘻嘻,不是肥……是母猪肉……”郝秀秀刚刚被她请出霸主的宝座却不忘讪讪讨好,用着被挠得花瓜般的脸媚笑。她明白“胜者王侯败者贼”的规矩。笑罢偷看丝姐一眼,吐一下舌头,端一下肩,“她最忌讳提母猪了,这不捅了肺管子么!”不由得后怕,为自己的冒失后悔三天。同狱的人都知道,丝姐是偷生产队的母猪杀了吃肉才犯事的。
2
别人可以左右摇晃想入非非并渐入佳境,百里玉妆则须纹丝不动立在冻地上,直面泥墙的冰霜,冰霜簇拥的毛泽东画像,做神圣的日常操课――洗涤灵魂。
她脚后跟和脚板外侧紫里透黑,流脓淌水,痛痒挠心,但必须强忍着,实在忍不住了才?胆子在冻地上跺跺,在棉裤上蹭蹭;自由花环响响停停,似乎也通灵性,尽量压抑着爱怜和愤懑。丝姐十分耳尖,听见响动就嗷地一嗓子磨屁股出溜下炕,不容分说揪住头发咚咚撞墙,真可谓“梨花纷飞,阳春落雪”。自然少不了 “向毛主席请罪”;这倒好,可以顺势猫腰偷偷揉一把冻脚了。
当然丝姐也有龙颜大开的时候,允许呆一小会儿,这才艰难爬上炕,扶行李偏拧着,跪坐着。
放风了,女人唿啦冲出牢门争抢墙根不大的太阳窝,黑老鸹似地欺在一起。她懒怠动,浑身疼,索性揉脚,让周身活动活动。棉袄被撕掳得扣不上扣子。女人知道女人的要害,偏偏要扒棉衣抠嫩肉,比男专政队员更有独特的选项。她记起了行李下掖着的针线,翻出,连缀对襟,在原来扣扣的地方比齐,密密实实地缝,缝好了用力拉扯,直到认为再也撕掳不开为止。但在胸部留了个小口子,勉强能伸进手,语录本也窝着装在小巧的泥鸡外边,从外捏只能捏到语录本。一切停当了,由上到下摩挲摩挲,??,搓去上面的泥巴,掸去上面的浮土,线头,拍拍双肩和后背,胡噜胡噜腰……长出口气,凄婉地一笑:反正囫囵身子睡觉早已养成习惯!
她拿小圆镜照,发现整张脸瘦了一套,没了血色。头发仍然黑亮,但头皮疼,薅掉头发的地方结了三块指甲盖大小的血嘎嘎。于是小心拢拢梳梳,盖严,用发卡别住,蘸唾沫抿平。然后下地寻找带血根的头发,一,二,三……大约七八根,捋成绺,纠结起来,装进贴身口袋的泥鸡肚子。
提审的时候她曾用“要文斗,不要武斗”这一最高指示作武器提出强烈抗议,要求从刑事犯牢房搬出。满脸不耐烦的主审官眼睛突然亮了,圆了,故作惊讶地问:“噢?刑事犯?男的还是女的?女的,这就对了……女的,都是女的,屋里人多暖和,多照顾你呀……还坚持换么?换……如果实在要换,依我看可以答应你的要求,调个地方,不过……我建议,去男牢吧,可以接受更好的再教育,更触及灵魂……不去?给你充分自由,男牢女牢由你挑。噢,真地不去,那就对不起了。你说一撮一撮薅头发,我、在坐的同志怎看不出来?头发挺好么,展展刮刮,溜光昶亮。你说揪头发撞墙,也没怎样呀,其实你脑袋不怕撞,花岗岩的!倒能把棺材撞成大窟窿,钻进去,带上你的孔老二,让他天天教你仁爱,仁义礼智信,这该多清静,再不会有人打扰了。对对,还有,连破书、笔记本都装进去,好好在那里研究。我这里就有你的研究成果,影印的……
“告诉你,我们正在进行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革命不是……粳米干饭泡肉汤!不是……山洞偷汉子!没那么香,没那么舒坦!有能耐就端正态度,向革命群众……噢不,向无产阶级低头认罪,把所有反革命罪行和动机一股脑交代了!大家省去多少麻烦呀!害得我们天天陪着!还有,你一再说怀孕了,至于怀不怀孕不能你说了算,得听医生的。这没错吧?别瞎乍唬了,归根结底还得老实交代罪行!别他妈不见棺材不落泪!花岗岩脑袋!”
她被噎得摇头,哀叹人性的扭曲,自己的孤立无援。
她愤激已极,心中不断吼叫: “盲从的邪恶!盲从的仇恨!盲从的智慧!”周身疼痛已被耿耿的激情,激情的瞑想,瞑想的轻松取代。
3
放风结束,女人回屋“扣禅”。丝姐从马管教办公室出来,穿过狱区过道,拧到女牢前,“唉呀”一声拱进门。女管教冲她的背影嫌恶地撇撇嘴,扣上铁锁,离去。
向北面壁的女人回头看,见丝姐抱一件军大衣兜着鼓鼓囊囊的东西立在地当央扫视大家,美气,俏生,自得,兴奋,活像凯旋而归的缴获了稀世珍宝的大将军。但头发散乱,脸骨盖红丝网扩到耳根,双肩下蹋,似很疲惫。
丝姐把军大衣抛在炕上,拎领子一抖,哗啦倾出一堆吃物,花生、栗子、薯干、干巴了的油条和烧饼。“哇!”大家惊叫,开抢,也有的抱军大衣蒙脸闻,都被丝姐抡巴掌打回:“饿狗!来,你,”指郝秀秀,“给大伙分分,一人一份!”郝秀秀不敢上前:“要分你分,我怕落埋怨!”
丝姐立?眼要骂,郝秀秀嗫嚅着:“多少份?”
“还用问么,十五人十五份!”
“十六个人呀……”
“那个现行反革命除外!”
“你呢?”
“也一份,今天实行……共产主义!”
没等分完,大家唿啦上前找认为最多的那堆搂,散了一炕,乱趟乱踩。
“狗,饿狗!”丝姐怒骂,不容分说就打;有人抱头,有人护胸,有人吐舌,纷纷后退。
“饿狗饿狗饿狗!个个是饿狗!知道这些东西是怎么来的吗?告诉你们――拿窟窿换的!”
她摸摸地炉上的马蹄壶,冰凉,端起就嘴对嘴灌,一脸美气,现出回味、骄傲的神情,撇着嘴说:“放风的时候,马管教要我去汇报。到了办公室的里小屋,他红着脸,不言一声就扒裤子……使闷劲儿鼓捣!没完事,孙管教来了,不知是不是串通的,不用问,接着鼓捣!孙管教刚下马,做饭的大师傅紧赶慢赶也到了……马管教嘿嘿说我不肉头,我呛他,‘别拣便宜卖乖,都是你们这群狼心狗肺的给饿的,从前老娘可是十里八村一朵花,谁瞧得起你们这几块料,癞蛤蟆!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抻过毛巾擦巴擦巴甩在大师傅脸上。他说粘乎乎的,呲牙咧嘴,噗噗直吐,我说,‘该你尝尝山珍海味了,溜三样!’看到炕上、桌上堆了不少吃物,就划拉到一块,拽马管教的军大衣兜着回来。东西都是犯人家属送的,他们宁可喂猪喂狗,发霉生蛐,垫猪圈也不让犯人?着影儿,说上边有指示……我,我知道你们背地骂我什么,骂我千人抱万人入呀,千刀万刮呀,血丝脸血肠血脖呀……可,怎不拍胸口问问,除我还有谁疼你们?能疼你们?郝秀秀疼过吗?是了是了,我熬疯了,过瘾了……不假,主要不是为的你们吗?听着,从今往后都得给我规规矩矩,顺理条边,别一摸一调屁股!别以为我喝了点酒说大话!”
郝秀秀搭配着分东西。
丝姐从军大衣口袋翻出一个绣着荷花的烟荷包,闻闻说是好烟,“算马管教孝敬老娘的!”从语录本撕下一页,一劈两半,倒进烟末,熟练地卷了个锥子形烟卷,用唾沫洇湿粘牢。却四处找不到火柴,犯了难;忽然张手比划向白淑珍要,白淑珍百般说没有,就抱起白淑珍的头翻,果然从发卡夹着的头发里翻出三根。又把语录本的红皮在棉裤上来回摩擦,等到发热,竟哧啦划着了。点燃连吸几口,闭嘴槽眼,仰脖晃头,从鼻孔冒出两缕青烟,张嘴去?,没?住,飘散。而这两缕青烟足以使满屋飘香了。见旁边有人淌哈剌子,便把口水泡黄了的“锥子把”传给等要的手,指令一人吸一口。
高墙内,冬日的阳光辉煌地照耀着。
“鼓捣!”丝姐看大家吃东西,想着那三道热辣大餐的滋味,口留余香,尚不尽兴,勾起了更加按捺不住的瘾头,便把目光移向百里玉妆。
“好一个可怜兮兮的美人!”不由得喝采,发现今天的百里玉妆尤其美,那腰身,那跪姿,那脸蛋,“这么挨收拾也不倒架,还那么立立整整!活活是枝狗尿苔里的细粉莲,粉白粉白,鲜亮鲜亮,百里挑一,千里挑一……只是长着刺,该比男人更解馋……别假正经,早晚是我的小菜!”
凭聪明的头脑丝姐清楚地意识到,只要舍得一身刮敢把皇帝拉下马,“哼,掉进茅屎窖也能捞到狗头金!狼行万里吃肉,狗行万里吃屎!噢,馋死人的细粉莲……”
她剥了反潮了的炒花生慢慢嚼,突然立起,向炕梢走,拧过第一道木柁,拧过第二道木柁。女人怕找茬儿,低眉目送着八字脚板,前边露“枣”后边露“梨”的袜子。
她来到百里玉妆面前,单腿而跪,用舌头搅和腮帮子和牙缝,收集残留的花生糊亮在舌尖,喷着酒气,俏生生地向百里玉妆嘴里顶。百里玉妆只是不张嘴,她就在百里玉妆嘴唇上脸上舔,糊了一唇一脸,并边舔边咬耳朵:“跟姐吧,姐不坏,姐的那份归你,这不,嚼了喂,我的细粉莲,小心肝,让我嘬一口……”
百里玉妆触到一股热烘烘臊烘烘臭烘烘辣烘烘气味,犹如一只硕大无比的绿头苍蝇边吃边吐边扒拉,又瘙痒又恶心又愤怒,却强忍着,抹一把脸,压低声音坚决地说:“大姐,别这样,都是同狱犯,求你放尊重点!”
丝姐抓心挠肝,用力纠缠。
百里玉妆猛然挣脱,站起身,怒目而视。丝姐正欲火中烧,重又舔唇舔脸舔脖子,同时叉开双腿?裤裆,乱哼哼。百里玉妆推开她,提自由花环的彩色绳索从木柁下躲到炕头。
但丝姐不肯罢休。两人厮打起来。
4
“有福不会享,给脸不要脸!”丝姐扬脚向百里玉妆腹部踹去,百里玉妆有自由花环羁绊躲闪不及被踹翻在炕,却一骨碌爬起,抱住腹部。顿觉腹部一阵疼,一阵骚乱,血液上涌,唿地晕眩,便发疯似地向丝姐的胸脯撞去。丝姐毫无防备,四脚拉岔向后仰倒,咔嚓,一屁股坐碎炕沿下的尿桶盖。百里玉妆就势蹦下炕,想还以颜色踹腹部,可是哗啦哗啦抬不起脚,就用拳头砸,砸得丝姐倒憋气,翻白眼,屁股连同大腿、上半截身子楦进尿桶;使劲挺挺不出来,便舞胳膊,登小腿,破口大骂。
“还敢耍光棍欺负人么?!”百里玉妆厉声问。
“敢,敢敢敢!你这个反革命,反了!”
百里玉妆用彩色绳索勒她脖子,只顾发狠,直勒得脸色青紫,胳膊和小腿不再扑棱。
“出人命了!”有人喊,向墙角躲。
“就是要她命!没你们事,我一人做事一人当!”百里玉妆双手发抖,再想用力却松弛下来。
“你们怎么看热闹,让反革命行凶……”丝姐缓了缓气向大家喊。但没人响应,就大骂“没心肝的”。
“还敢耍光棍欺负人么?!”百里玉妆勒一下问一句。
不吭声。又紧了一扣。
她喘不上气,这才明白碰上了更加不要命的主儿,两眼翻白掉黄粉的木柁:“算你狠……不了……”
“大家听好,她说不了,以后不欺负你们了!”
郝秀秀抢前给她一个满脸花:“还当这屋革委会主任么?!”
“不了……”
“拉屎吞回去么?!”
“不了!”
“吞回去怎么办?”
“坐尿桶……”
“今天的事向管教汇报么?!”
“不了!”
“这屋的革委会主任该谁当?”
“不了……还给郝姐!”
“不了不了,郝姐郝姐!我不稀罕!” 郝秀秀扬手又要打,“倒底谁当?”
“百里大妹子,她狠……她当!”
大家都推举百里玉妆。
百里玉妆说:“大家挨欺负是因为太软弱,不抱团,今后遇到横行霸道的该怎么办?”
“打!”女人起哄,你一拳我一脚,使劲向尿桶里按。打得丝姐哭爹喊娘,几乎整个人都楦进去。
大家打得兴起,但被百里玉妆制止。
这时白淑珍说:“这个姓血的……姓秦的……秦香玉,在生产队就是打人干将,开批斗会她打人最狠。还偷猪偷粮,跟哪个男人都睡,外号叫大夜壶,谁撒‘尿’她都接,上馋下浪。夏天,我亲眼见的……趁犯人支援生产队割麦她偷偷捉只青蛙带回来,在这个屋子,脱裤子把青蛙塞进那个……现在我学说都嫌嘴脏,恶心……她让青蛙在那个里闹腾,直到青蛙快憋死才掏出来,还让别人塞……呸呸,多恶心,这个浪货,天上难找地下难寻……好像谁都抱过她孩子下井,要她骂个遍,还红口白牙骂毛主席,可赤碜了,这屋谁没听到过!”
“是,听到过!”由于积怨很深,今天有人给出气,大家纷纷说,“上边来人问也敢当面罗对面鼓!该动真格的就得下定决心,不怕牺牲……”
“对了,卷烟找不到纸她就撕毛主席语录,最先撕了抽的是毛主席像。秦香玉,我问你,是实情吗?”
秦香玉看头顶悬着一圈大爪子,满是黑垢的指甲,犹如一把把弯刀,就要刨下:点头称是。
有人取来语录本,翻开红皮说:“大家看清了,撕到第三十二页了!这里边可没有毛主席像――卷烟抽了!”
“反革命!说人家反革命,哼,你才是!打倒反革命秦香玉――”郝秀秀带头喊口号。
大家抬尿桶到东墙下,在毛泽东画像下供着,请罪,最后把她从尿桶里薅出来揪头发撞霜花,认为这回可解恨了,反复地折腾。
百里玉妆见事态严重,渐渐冷静下来,要求大家上炕,沉吟半晌说:“大家能不能听听我的意见?听,都听,好!我这样想,秦香玉撕毛主席语录、骂毛主席的事大家只当没看过没听过,不向外透露半个字,先出狱的在外头也不能说。把这件事和欺负大家的事分开,对,一定要分开。她有孩子,你们愿意看到她被处死、孩子没妈么?大家都知道把墙上掉下的毛主席像塞灶坑烧了挨枪毙的事,这可人命关天呀!她一时糊涂改了就行,还是我们的姐妹,我们的乡亲。请允许我替她求个情:不记前仇,守口如瓶。这样行吗?能赏妹妹这个脸吗?好好,谢谢各位好姐姐!”
秦香玉噗噔给百里玉妆跪下,向大家做揖、磕头,哭成个泪人。百里玉妆扶起秦香玉,看到秦香玉脖子勒的紫痕,也涌出大颗泪珠,不由得把秦香玉抱住。
郝秀秀说自己批斗百里玉妆“简直中了邪了,不知道邪劲儿是怎么拱起来的”,抱百里玉妆的手哭起来。
屋内其他女人也哭,哭自己命苦,并从小哭到大哭,哭成一片。
这时百里玉妆才想起肚子里的孩子,摸摸,没动静,非常害怕,“秦香玉那脚踹得太重了,老天爷呀,这么不长眼……我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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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以后,女人采纳了百里玉妆的意见,仍由秦香玉出头露面,经常与女管教接触,学会在男管教中周旋,弄本新语录,处理旧语录,千方百计取得信任,主要是给大家划拉吃的,汇报大家好的表现。让大师傅把玉米粥熬糨点,做菜多放点油。从伙房向回背煤,每天加烧一遍炕。谁生病了及时向上汇报。此外,按多数姐妹的意愿公推三个人专门主持公道,谁横着走道就抱团对付。主持公道的三个人如果不能尽职尽责可以随时调换,但必须多数人认可。挑认字多的白淑珍当老师,向管教索要纸和笔,用语录当课本,开始认字写字。认不得的字问百里玉妆。每日委派一个人盯着窗外,出现管教身影马上摇茶缸里的牙刷牙膏,听到信号立刻向墙坐定。百里玉妆还掰开了揉碎了强调,在这间屋子要想像人一样活下去绝对不要相互仇视,逞凶斗狠,搞阶级斗争。尽可能通俗地讲解了道德模型的内容。说见管教到来可以伺机批斗自己,越热闹越好,但不能打。
自此,女人整日阴沉的脸开始放晴,有了家长里短的闲谈,有了溜嘴皮子,逗闷子,唱起了小调,还有人?起了石子儿,跳起了房子……女人逐一认百里玉妆做干妹子,为百里玉妆保住孩子庆幸。大家相约永结姐妹,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百里玉妆觉得好笑,高墙夹缝竟冒出一个秘而不宣的乌托邦,女人乌托邦,如同地沟里污泥浊水的气泡,一群生命体,却也折射着微弱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