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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 腹中躁动笼中喜 囚窗两扇通阴阳 1、2、3

已有 3033 次阅读2011-6-23 17:47 |个人分类:长篇小说|系统分类:女性世界分享到微信

 50 
    有限的营养铸就了孩子的身躯和头颅,睁开眼了,生下来了,会吃奶了,会跑了,“喔――喔――”会吹泥鸡了,吹得好,像鸡叫,像鸟鸣。
  “我的生命像只盛水的瓦罐,就要打碎埋在泥土里了。兴许若干年后有人挖出来,拼接原本的形状,看上边模糊的文字,揣摩其意义。果真这样倒值得庆幸。”

  捏个泥胎作神灵

  香火大旺惹烧身(二裁宫 0052)

                      明月朗朗破云照

   弱竹有节风来折(二裁宫 00519)
                        ――腹中躁动笼中喜
                                囚窗两扇通阴阳

         1
百里玉妆把彩色绳索的上端拴在左手腕上,这样,既能挎着铁镣走动又能双手端盆,搬煤倒灰,干些零星活计,还可以把手插进裤腰摸肚子。
近来,她眼前常常出现蒙蒙懂懂的意境:有限的营养铸就了孩子的身躯和头颅,睁开眼了,生下来了,会吃奶了,会跑了…… “喔――喔――”会吹泥鸡了,吹得好,像鸡叫,像鸟鸣。孩子对泥鸡爱不释手,吃饭的时候抱着,睡觉的时候搂着。她便给泥鸡拴个红绳,悬吊在床头;客家土楼的窗口刮进山风,泥鸡在风中荡荡悠悠。她瞅着孩子,孩子瞅着泥鸡,母子安然入睡。后来,孩子已能用胖胖的小手捂泥鸡的小孔开闭自如,吹出多来米发索拉西七个音阶,吹出《月光光》《萤火虫》《小郎读书》几个诙谐曲调了。
泥鸡在空中荡荡悠悠。孩子张胳膊去够,够不着就登腿,就吼叫,大有上九天揽月的气概,“好一个男子汉!”她夸奖,心醉了,拍着孩子唱:
白饭子,
白珍珠,
打扮小郎去读书。
正月去,
二月归,
招来伙伴满堂围。
鸭采藕,
鹅挑水,
公鸡砻谷狗踏碓。
兔烧火,
猫炒菜,
小猴上树偷馋嘴,
啃杨桃,
吞草莓,
放个大屁是响雷,
吓跑了邻屋老花妹……
唱到这里竟放声大笑,笑出了眼泪,“哈哈,这帮家伙,这般忙活……偷馋,放大屁………老花妹让猴屁崩跑、胆子太小了……哈哈……”
她不由得想起了妈妈,妈妈就是这样唱这样笑的。如今妈妈不再年轻,不知流落何方;高涨的情绪迅速跌落,暗自伤神。“女儿有了身孕妈妈却不在跟前,咳,说真格的,现在自己连怀不怀孕都吃不准,这日子可怎么熬!”但经验告诉她,低落的情绪无异于自我戕害,便有意强迫自己继续想研究课题,道德模型,道德重建,藉以转移注意力。可仍然管不住自己,“泥鸡!”还是泥鸡,想妈妈怎样从田埂抠黏土,用竹竿抽打,怎样捏成鸡、鸭、猴的形状,怎样削竹勺,掏空,钻眼,试吹;她学妈妈的样子做,和邻屋的老花妹(邻屋确有个女孩叫老花妹)比谁做得好,吹得响……据说老花妹去了南洋,嫁了人,杳无音信……
此时她决意做一只!
提炉勾子来到屋西北角,刨潮湿的泥地,取土,吐口唾沫捏。不黏。回身把盖炉子的土坯搬下,刨。很硬。立在水盆里洇,洇了再刨,果然刨出一堆黄泥。挑去穰草,再捏,还觉不黏。她知道这样很难成型,烧干了容易开裂,最好掺些头发、猪毛之类,就耸肩送头发到嘴边,一根根嗑,虽然也嗑下几根,却太慢,于是把小圆镜拆开,握镜片锯,很快锯出了碎碎一堆,搋在泥里,举炉勾子抽打,边抽打边淋水。等到碎头发均匀分布泥中,软硬适度,立刻捧在手上加工。先捏出个大模样,后捏鸡头,鸡冠,鸡嘴,从炉篦子勾下带火炭的热灰,埋住。估摸半干了,扒出来冷却,掏空,钻眼。最后放在炉子里烧,大约烧半个小时,取出。没等凉透就急不可待贴在肚子上,向孩子说:“吹呀,吹呀,多――吹得好!来――米――啊,真好听……烫嘴了吧……乖乖!”煞是顽皮,自己反倒成了孩子。但见泥鸡没有着色,略一沉吟,拍门喊李所长。
李所长刚刚抽掉铁栓她就跨到屋外,双手捧着亮在李所长面前:“你老人家猜这是什么?嘻嘻!”很是得意。
李所长捧在手里端详,有些烫:“像只小鸡……哪来的?”
“我做的,刚出炉!”
看她喜盈娇憨的样子,李所长眼泪向外拱,使劲眨眼,压了回去,只是说:“真好,还抠了眼儿……”
“那是吹曲的,我小时候总吹……”
“噢噢,此地也有,货郎挑子的卖……”
“我吹吹,你老人家听听!”
她接过,吹音阶,吹一首客家童谣,还哼唱了《小郎读书》,以馋猴放屁打雷那句收尾。李所长心里一直翻江倒海:“这姑娘,心多干净,多大……到了什么时候还乐得出来,哪里知道……唉,下凡天女落难……这世道……”眼泪又向外拱,欲怜惜保护这位姑娘却无能为力,沙哑地说:“闺女,以后也教我吹曲……”
她感到心血唿地向上涌,哽咽了,“是是,我教……”真想扑在李所长怀里大哭,仿佛李所长就是天各一方的爸爸;向前迈一步,张开双臂想拥抱,但迟疑了,发现李所长黑棉袄上有几根白发,便一根根捏下,拍打,连同上面的尘土。
李所长扎煞着胳膊,眼泪终于拱出,调过身,低下头。
“大叔……千万别难过,我这不好好的么……以后别总在门口呆着了,常回屋躺炕上歇歇腿……大叔,我想把鸡冠涂红,把鸡翅涂黄,有办法吗……涂上颜色吹着好看……”
李所长深深叹息:“有,芨芨花有红的有黄的,前院就有。从前女孩子用芨芨花染指甲盖……稍等,这就去摘……红的黄的,红的黄的……”李所长转身就走,叨咕,竟没有归还泥鸡,抱着,跛出小院门。
她望着消失的背影,忽听“喔――喔――”两声,心里猛然涌上一股热流,泪眼抹糊,蒙住脸,跑回牢房……

                    2
百里玉妆扎在何伟雄的怀里委委曲曲哭诉:“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说好了快去快回……”
“这不来了么!”何伟雄搂紧她,把脸埋进她的头发,无比疼爱地说,“实在脱不开身,着急了吧……”
“这些日子没提审,我有个不祥的预感,说不定随时被扔上汽车,拉到荒郊野外,一声枪响……这两天总听外边的脚步,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啊,可盼到你了,和你在一起多好,这铁镣多好,真没带够……”说着抖了抖彩色绳索,“怕是见不到你了……见不到梦生,婆婆,妈妈,爸爸,我爱的人,爱我的人!埋在地下,黑暗,冰冷,孤单,野鼠啃我的肉,野草喝我的血……啊,我还没活够,这铁镣多好,但愿永远带下去,天天能和你在一起……铁镣连着两头,一头是我,一头是你!真不想死,死亡多可怕,黑暗,冰冷,孤单……这世界多滑稽,把生命和希望系在一付铁镣上……可我现在还能希求什么呢……”
何伟雄对她忽然低落的情绪非常担忧,接过彩色绳索扶她坐在床边,脸贴脸给她抹泪:“别怕别怕,铁镣一定会摘下,摘下铁镣意味着新生!相信我的预感,我的预感最准确,还是那句老话,他们再没人性也不会明目张胆杀一个孕妇!让我摸摸……”
“果然有了,可怜这个小生命……”她说着向左躺下。
“他在踢我!”摸到了胎动,何伟雄欣喜异常,正要握拳仰天大叫,忽觉不妥,便咬牙根低吼,“有救了有救了,丢老猫,丢老猫!”抱起她,从床边抱到窗前,从窗前抱到床边,竟趟彩色绳索绊个趔趄,两人滚倒在地。爬起来又抱着围炉子转,踹墙,恨不得把墙踹塌,踢炉勾子,炉勾子撞在门上。“有救了有救了,丢老猫丢老猫!”
她被箍得紧,颠得疼,却轻松了许多,弯起“月牙湖”问:“怎用广东话骂人?”
“和你去梅县的路上学的……不知为什么,现在只想骂人,等放了你还要骂,骂个够,丢老猫丢老猫!让我再摸摸,啊,又动了,真是……大救星……”手舞足蹈,枕在她的肚子上听,亲,乐。
“看把你乐的,像是自己的孩子!”她笑着嗔怪。
“管他谁的!能救你就是大救星,我的大救星……对对,人民的大救星!”说着呼儿咳呦地又唱又扭。
何伟雄满脸通红,镜片透出狂喜的目光。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打开,是两个轴线,轴线别着缝衣针,还有一把微型剪刀。解裤腰带,抻出一条围在腰上簇新的绿衬裤,抖开;脱掉外衣,露出一件簇新的红衬衣,扒下。
“来,洗澡,换衣,缝衣……”何伟雄说,找脸盆倒水,捅炉子,满屋地张罗。
“别忙别忙,还没说家里的情况呢!见到那娘俩了吗?好吗?信捎到了吗?”
“好好,都好,捎到了。”
“详细说说,快点!”
“啊……拿到钢笔了,和马洁一块拧开的,确有钻石,数好又装进去交马洁保管。”
“马洁好吗?博成良好吗?”
“好好,都好。”
“详细说说,快点,我惦念他俩,尤其马洁!”
“啊啊……我来的时候怕太招摇,把自行车放在李所长家,向机关说要下乡采访,得多住几天,没说去什么地方。”
发现何伟雄有事不想告诉她,她急了:“我虽不敢说大彻大悟,但经历了那么多事,不管命运怎样,已经有了承受力。说吧,你好像有事瞒着怕我知道。”
何伟雄有些犹豫。
她拉着何伟雄的手,恳切地说:“近来想,时间对我是个十足的吝啬鬼,盛时间的袋子鼓鼓囊囊却非常小气,只是一分一秒向外掏,最后可能连一分一秒也不掏了,弃我扬长而去。你现在不说兴许后悔一辈子。”
何伟雄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发现粗木桌上的泥鸡,泥鸡红冠红嘴黄翅,煞是惊奇,拿起端详,“喔喔”吹两声,问:“哪来的?”
“别打岔!我做的……”
“不信,在这里也能做?”
“给孩子的!”
“我就是孩子……”
何伟雄还要吹,被她一把夺下。
“不怕我着急就瞒着!”她似乎真地生气了。
“我是怕你心里平添不干净。”何伟雄抱住她的手说,“先答应不上火,答应?好好,外边红了绿了千万别往心里去。”
于是何伟雄把花大娘胸前挂丈夫骑大白马的照片、烈属证、“还我儿媳”的牌子,吹军号,挎军刀大闹国庆分会场,怎样叫骂,哭嚎,昏死过去的事;马洁甘受屈辱以贞洁交换巴宗出面营救,马洁和博成良为此怎样打架的事学说了一遍。并且说,李瑞珍、马洁、张增旺包括仇广军、北京军区的秦干事正在秘密串通,能使风的使风能使火的使火,动用各种关系,谋划下一步行动。
她默默地听,默默地流泪。忽然唰地站起,双脚跺地,高声吼叫:“婆婆疯了还算罢了,马洁也疯了?!这个混帐的马洁,我不稀罕她救,她是谁我是谁,我是‘反革命’!犯不上为一个反革命这样!告诉她,我压根儿不认识她!”
何伟雄对她的反应完全没有思想准备,嗫嚅着:“马洁说,她豁出去了……”
“你这就去告诉她,我不稀罕!快去快去!!”
这时听有人敲门,咳嗽,然后离去。
何伟雄很是焦急:“李所长不让嚷嚷,小点声。真没见你发过这么大脾气!马洁说人命关天,已是狗急跳墙……”
“找巴宗也不能这样找啊!”她说,气急败坏地跺脚,“用尊严换命!我不愿意!我的命不值!”
何伟雄安顿她坐在床上,擦泪,好言相劝。
“你不了解马洁,”她哭着说,“马洁极聪明,极厉害,敢作敢为,完全能干出意想不到的事。可怎不想想,巴宗是谁,巴宗是条恶棍,寻花问柳的老手,为自己的政治前途绝不会替一个反革命说话。到头来,不但办不成事反而丢人现眼!马洁呀马洁,简直疯了……把我也气疯了……唉,我百里玉妆让这么多人牵肠挂肚,铤而走险,真不如早死……现在心里很透亮,知道有这么多人爱我,没缺憾了……是啊,我早有预感,生命走到了尽头……”
“你不会死,他们是不会杀孕妇的。去栗树沟前我找过孙韶华,听说去北京了,估计也在为你奔走。她乐意出力。明天我就去北京。”
“别去,她准能惦记这个事。感谢她的好心。没白姐妹一场。可是,真想快点死,死了干净……人的生命如此地脆弱,短暂。我的生命像只盛水的瓦罐,就要打碎埋在泥土里了。兴许若干年后有人挖出来,拼接原本的形状,看上边模糊的文字,揣摩其意义。果真这样倒值得庆幸。”

                     3
妮妮的儿女们很没有教养,一点不会体谅人,跟它们的妈妈差远了。深更半夜闹得尤欢。有的在屋地打架,叽叽乱叫,有的爬上床,在被子上噔噔追逐。粗木桌上的食物被一只搪瓷盆扣着,也拱得嚯嚯移动。
百里玉妆难以成眠,支身子坐起,摸索灯绳,手没了准头,摸不到,好不容易才拉亮电灯。几乎在灯亮的同时,这些无礼的家伙从床上桌上从犄角旮旯纷纷逃蹿。
屋外风向不定,一会儿扫荡北墙,一会儿鼓动南窗;伸出屋檐的炉筒子晃当着呜呜作响。
她头疼头晕,口渴内急,把腿挪出被窝,刚要下床,横着身子摔在泥地上。她很害怕,赶紧摸肚子,肚子没了动静。向前爬,手脚不听使唤。这才意识到中煤气了,想,“啊,是妮妮打发孩子来救我!”就一点一点向门口爬,推门。推不动。喊了一声,微弱的声音被门外的大风吞没。便挣扎着向窗台爬,刚够到窗台,跪起来,立刻摔倒在地。这样,扒窗台,跪起,摔倒,轻轻呻吟,在抹糊意识里不断告诫自己,“必须打开窗户!”不知折腾多少次竟然捅碎一块玻璃;一股冷风吹进,身子轻飘飘地松弛下来,蜷缩在窗台下……
她双手捧着肚子走在山坡上,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天空阴暗,败草枯黄,百木凋零,风忽北忽南呼啸。她浑身发冷,嘴唇干裂,急急要找个安身的地方。这个地方在哪里,并不知道,只见前面有个黑影领路。黑影稀疏的头发在风中抽打,似乎回头说:“姑娘,这就到了!”
黑影钻进一个长长的去黑风岭那样的山洞。她尾随而入。洞顶狰狞,也滴着水,脚下的石头棱角分明。从山洞钻出来,呈现在眼前的是一座立陡的高山,高山上的洞窟层层叠叠。黑影披开荒草,进入一个最底层的入口。
洞内很狭窄,伸手能够到洞顶。一片漆黑。这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知道你要来,跟我走!”黑影牵住她的手,她感到这手冰冷,但没有撤回,高兴地说:“听出来了,你是李县长!”
“是呀,就是李嘉,你给我写过讲话稿,正住在我以前住的牢房……”李嘉牵着她曲曲折折来到发着幽光的宽敞的地方。
她看到,光线柔和,呈蓝色,是许多莹石发出的。李嘉瘦削多了,舌头耷拉着,却目光有神。李嘉笑了笑说:“姑娘,渴了吧?”说着翻弄干草堆,取出一尊青铜爵,从身边的水潭舀水递给她。她接过,一饮而尽,顿觉清爽。向四下看,更感惊奇。洞窟的上方供奉着孔子、孟子、老子、释迦牟尼、耶酥、穆罕默德的塑像。屈原和祖冲之的塑像供奉在右侧,李时珍和扁鹊的塑像供奉在左侧,下方堆放一些中西典籍。
她逐一浏览,发现洞连着洞,一个洞堆满书籍,谓之书窟;一个洞堆满佛像,各种罗汉,许多有头无身,有身无头,谓之像窟。李嘉说,再向里还有碑窟,堆满石碑;戏窟,堆满戏装和道具;艺窟,堆满各种字画和工艺品;西窟,堆满西方文化物品,以自鸣钟、《圣经》和十字架为主。
“李县长,怎么会有这么多东西?”她问,急不可待挑选一本线装《论语》。
“大家搜集来的。”李嘉说,“后山有个文谷,全是破‘四旧’的文物,海去了!我闲来没事就去翻腾,搬些回来。各洞窟的人都拣自己喜欢的向回搬,也帮我搬,可是,东西太多,实在搬不完。”
“我帮你搬吧!”她很兴奋,“想不到还有这样的去处,多搬些回来!”
“我告诉你,中国几千年有形的文化遗存大部分都在这里。你问文谷有多大?听说东西百八十里,南北百八十里,我只在近处走走,远处没去过。刚才你喝水的青铜爵也是从那里拣来的。一切东西,在阳世烧了,毁了,在阴间还能大致保持原来的形状,其实也是杂乱无章,残缺不全。有些极珍贵的东西阴间也找不到了,流落到了国外,变成了外国人的私人收藏。可以这样说,无论阳世阴间文谷都是最大最全最高等级的博物馆,故宫博物院、大英博物馆和巴黎卢浮宫上哪比!需要整理分类,永远保存下去,可惜人手不够,为此,邓拓、吴晗一伙天天嗟叹,说要成立个文物抢救委员会……
“文谷后边还有个山谷,叫城殿谷,更大了,光长城就有许多段,当然包括北京毁坏的一百多里。那里有很多古城、庙宇,加在一起有几个北京城大。这些仅仅是一部分。据说邻近的城殿谷还有炎帝陵、舜帝陵、仓颉陵、成吉斯汗陵、王羲之的坟。
“戚本禹鼓动北京师大红卫兵头头谭厚兰到孔庙造反,把孔子的坟平了,碑砸了,树砍了,像毁了,多惨!造反派把蒲松龄的坟扒了还不算,竟把骨头挂在树上批判!全国的寺院、庙宇不管什么地方的,路多远,山多高,大都在劫难逃!乐山大佛七八十米高,不容易破坏,就把像后的五百罗汉捣毁!日本人焚烧过商务印书馆几十万册图书,没烧净的,流失在民间的,也搜罗起来付之一炬!万寿山顶的千尊琉璃浮雕像曾被八国联军射杀,缺胳膊少腿,缺鼻子少眼,这回又被大规模破坏!还有佛教经典、名人字画,比如叶贝经、宋徽宗的山水画,苏东坡的竹子画,言征明和唐伯虎的画……在这里才能看到!到底有几个文谷几个城殿谷谁也说不清楚。”
李嘉情绪激愤。她却说:“有这么多书,这么多文物,这么多老师,我想留下,研究东西方道德比较学。我见过孔子,愿当他第七十三贤徒。我要继续研究我的课题。”
“这可不行,趁鸡没叫劝你早早回去。等到鸡叫三遍就回不去了。”李嘉百般相劝。
“不,不回去!”她态度坚决,“在阳世,人们为拯救我四处奔走,冒着极大风险,我不愿再连累他们。其实我已经被判了死刑,与其被钻窟窿莫如混个囫囵尸首。等待死亡的日子太难熬,实在受不了了,反正早晚一回事。再说,怀里揣着孩子本来重燃生的希望,可是煤气夺走了他的性命,已经不会动弹了,死了!我还有什么活头!”
“原来这样!”李嘉很震惊,拉过她的手号脉,皱起眉头,“噢,真想不到!”已是老泪纵横。
“李县长,我留下吧,一边搬东西一边读书一边学中医。”她拉着李嘉冰冷的手肯求,“我要参加文物抢救委员会!”
“劝你赶紧回去。阴间并不如你想象得那么好,阳世的积习随处可见,你又这么年轻稚嫩……只是这里没分阶级,没有阶级斗争和无产阶级专政。这样吧,我给你扎针试试。”
扎了针,李嘉要她摸肚子。
竟然又动起来!
洞窟里第一次充满笑声!
笑过,李嘉说:“姑娘,我领你到别的地方看看。”
随李嘉来到另一个有编号的洞窟,上写“二裁宫0052号1969”,洞窟外刻着字,左右分别是:“捏个泥胎作神灵,香火大旺惹烧身”。她站在洞口向里看,只见一位老者仰卧在病榻上,裹着白被单,瘦骨嶙峋,面色苍白,胡子拉碴,头发足有一尺多长;老人听洞外来人慢慢扭过头,目光极其犀利,突然操湖南口音大吼:“滚,给我滚!哪来哪去!你的心死了吗?!可恶至极!”
吓得她向后退,捂住胸口问李嘉:“好横!他是谁?像在哪见过……”
“当然见过……他刚来,不爱说话,说话就激动,我一直给他看病……”
“那末他是谁?”
“实在要问就告诉你,他是――刘少奇!身体的底子原来很好,没大病,生给折磨成这样!”
她不敢再向里边看,像做错了事的孩子。
李嘉又领她到旁边的洞窟,上写“二裁宫00519号1969”。这个洞窟两旁的字分别是:“明月朗朗破云照,弱竹有节风来折”。
李嘉领她径直进入洞窟。洞窟乱糟糟挤满了人,每个人都忙着自己的营生,并不抬眼看他俩。李嘉一一作了介绍:
邓拓,脸色青绿,正猫腰撅耻给《北京晚报》撰稿,挠脑袋;吴晗,拔光了头发,正研究明史,并在红头文件上依样画圈;翦伯赞,似睡非睡,正抱一本中国通史沉思,不明白毛病出在哪里;上官云珠和舒绣文,腿脚出了毛病,正背诵电影台词,一直找不到感觉;姜永宁和傅其芳,病病歪歪,正手握乒乓球拍对打,领命要小球推动大球;傅雷和妻子穿戴齐整,却拖着长舌,正翻译西方经典巨著;老舍,年迈体衰,正浸在水里喊“祥子”,数快板,嘟嘟冒着气泡;马连良,面色青绿,浑身披挂,正捋长髯唱诸葛亮,却吊不好嗓子;田家英,舌头耷拉得更长,正给毛泽东写讲话稿,好像交不了差,吓得哆嗦,面如死灰;李达,面色青绿,正写中共“一大”回忆录,探索马列哲学;那两个大额头兄弟正发牢骚,尽管他爸爸郭沫若运动一开始就登报要烧掉自己全部著作。
李嘉还介绍了远千里、孔厥、金仲华、章伯钧、李立三等一批“牛鬼蛇神”。其中田汉最忙,写歌词写话剧,嘴里还哼唱《义勇军进行曲》。她凑上前想看个究竟,只见一张纸上端端正正写着八个大字:大悔无悔,大恨无恨。她弄不明白其中的玄机,也不敢问,跟随李嘉回到洞外,为他们的遭遇哀伤,同时流露出景仰之情。
突然鸡叫了。叫了第一遍。叫了第二遍。她兴致正浓,要去文谷,李嘉匆忙把她牵到悬崖,急得跺脚,大喊:“赶快走!眼看回不去了!千万别走我的路,临别送你两句箴言――求生比寻死需要更大的勇气!快乐可以延长生命!”
她迟迟不肯离去,尚有许多疑惑,便问:“我看洞窟上端刻着二裁的字样,是什么意思?”
李嘉唏嘘道:“二裁二裁自裁他裁也!简单说,我属自裁,刘少奇属他裁,刚才你看到的大都发生在一九六九年……”
她还要问到底有多少二裁宫,李嘉把她推下悬崖,她惊出一身冷汗,叫喊着跌落。
天已发亮,公鸡正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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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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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抱峰 2011-6-23 17:51
长篇小说<雪落轩辕台>总第50章。百里玉妆确认怀孕特别惊喜,却煤气中毒,经历一次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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