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天堂……两只蜜蜂钻进一朵巨大的快乐之花，窃窃私语，恣意缠绵，全身沾满色彩鲜明的花粉，简直变成一个蜜团了。
              克己复礼……一味克己必将抑制个性的发展；安分守己、逆来顺受已经成为民族的弊病，恶势力的帮凶，新创造的大敌，许多祸端由此助长。

           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柔能胜刚，弱能胜强，这，大体不差。但总把水放在谦卑的地位，与世无争就不对了。其实水也是要争的，要空间，要激荡，要奔腾咆哮，要犯上作乱，要液化气化往复，脾气大得很。
                                  ――仁者爱人慎克己 
                                          上善若水也要争
　　　　　　　　　　　　　　　　　　　　
　　　　　　　　1
百里玉妆修长白嫩极富弹性的双腿环着何伟雄，领略忘情的颠狂，迷离的飘忽，大胆的占有，痛楚的愉悦。铁镣从何伟雄的腰移向肩，移向脖颈，擎在头上，猛烈地起伏和扭摆；忽而像大路的惊马，忽而像小街的跑驴，致使曾经栖身过无数囚犯的年代久远的木床不堪重负。这是一首歌，粗壮的喘息和轻轻的呻吟是它的旋律，铁镣沉闷的声响是它的节拍。这是一顿饕餮大餐，恨不得吞食每一寸膏腴，每一口香唾，和着粘稠的热汗，喜幸的泪水。如果说人类灵与肉的融合能够创造美，创造艺术，创造文明，创造生命，那末，此时的百里玉妆和何伟雄正在相似的轨迹上划过，然而，只如百公尺赛跑从九十米出发向终点冲刺罢了，不能不是哀怨的暴发，缺失的悲壮。快乐女神在天堂笑盈盈招手，门旁挂着条幅，左边写“彼此真爱者请进”，右边写“游戏人生者莫入”，横批：“慷慨无私”。他俩急急向快乐女神报以感激之情，大胆闯入。天堂的阳光分外明媚，花朵分外芳香，千奇百怪的生灵并不忌讳明目张胆地放纵；两只蜜蜂钻进一朵巨大的快乐之花，窃窃私语，恣意缠绵，全身沾满色彩鲜明的花粉，简直变成一个蜜团了……
这般情形理应发生在梅江的土屋，燕山的藏金洞，医院的病床，抑或经心营造的新房，此时竟发生在人鼠共居的黑暗的牢房。要做鼠类母亲的懒散的妮妮刚钻出洞口竟被眼前的景象吓了回去，久久听着动静，不敢探头，可能在猜度人类与鼠类有什么不同。饥渴鏖战过后，两人的头脑中几乎同时闪现出李梦生和孙韶华哀怨、恨怒的眼睛，别有一番难言的滋味；犹如两块磁铁烧红了又冷却，冷却了又烧红，几经反复，放在铁砧子上猛砸意欲合二而一，打造出一把镰刀去收获田野的爱情，虽然也通红，也铿铿作响，也火花迸溅，然而磁铁分子的排列已经发生了变化，难免显得生硬。
百里玉妆放肆地哭起来。哭得何伟雄有些发虚。
“我脏……”百里玉妆哭道，泪水顺脸颊淌在枕头上。
“脏？什么脏!”何伟雄糊涂了，“不，你最干净，在这世上!你最圣洁，在这世上!”
“真地很脏!自从砸上铁镣就脱不下裤子，裤衩、衬裤快沤成铁板了，用手搓怎么也搓不干净。”
“那，我帮你脱!”
“怎么脱呀，铁镣堵着……”
何伟雄用力撕裤衩，却撕不动，手勒红了，就伏身用牙嗑，嗑成豁口，顺豁口撕，分别把裤衩和衬裤靠腿里的一边撕开，抻裤腰褪下来，然后从枕下取出干净的也撕了给百里玉妆穿上。怎样缝合却犯了难。没有针线。最后研究出个办法：把筷子的小头贴炉壁磨，磨成尖，在布片上扎成对应的眼，再把被面撕成细布条穿通，绑牢，尽量绑得细密些，疙瘩向外。
如是操作完毕，何伟雄颇有成就感，给百里玉妆盖好被，拍拍：“这样换衣裳真是奇迹，反正一个人干不了。暖和暖和，别感冒了。”
“多亏你了，裆下不磨得疼了。等一会儿再帮我把外边的制服裤子也换了。换可是换，总不能这样绑呀，挂着红红绿绿的穗子不跟原始人穿树叶一样了么!好歹也得用针线缝呀，针线上哪去找……”
“活人不能让尿憋死!也先绑上，明天我给你带针线来。”何伟雄说，立刻帮百里玉妆换制服裤子。
换过，百里玉妆下地走动走动，弯起了“月牙湖”，“我不能让人家看了脏兮兮的太落套，太称愿了。刚才一边换衣裳一边想，我简直就是穴居的原始人，原始人用的是兽皮，我用的是机器织的布，觉着好笑。”
“所谓机器织的布就是人类的现代文明，拥有现代文明的人用了最原始的办法。现代人发明的工具无论怎样先进不外是大脑和四肢的延伸，还有牙齿的延伸；在万般无奈的时候只有借助爹娘给的工具了。是吗？哈哈!”何伟雄说，抚摩百里玉妆的手，抓在脸上亲。
“人若被限制在狭小的资源匮乏的空间比原始人的命运还要悲惨。就说干校旁边大嫂的几个小女儿，十冬腊月没衣裳穿，只有大女儿披一件单布衫，每天早起登在窗台上等待红太阳的恩赐，就像一溜精光肉蛋的小鸟。大嫂没钱买布买棉花，更没有原始人的兽皮，山洞和火塘。实际上，她们只是生活在比我大一点的牢房里，但可以光脚丫在雪地奔跑……”
“大嫂家的事我知道一些。听说你们女学员给了她们不少帮助，我现在明白了，为什么人在受苦受难的时候要想到菩萨，观世音。”
“哇，你不就是救苦救难来了吗？哈哈!”
何伟雄听到百里玉妆的笑声，心里很是明净。在给炉子添煤的时候注意了白铁壶里的热水，便提议给百里玉妆擦身子，“来，先擦身子，后洗脚。”
“不用了，我经常擦洗。”
“这回轮到我了!”

                     2
何伟雄乐不可支地给百里玉妆擦洗一遍。百里玉妆向着他躺在床上，隔着被子仍能显现出身体美丽的曲线。他看着看着说：“今天更加惊异你的美，是，多美呀……我想，假如哪位艺术家给观世音塑像最好拿你当模特。西方的美神是维纳斯，东方的美神是观世音……”
“哼，又拿我寻开心了!”
“自己不给自己寻开心哪还有好人走道的地方!不过你真地很美，就说腿吧……北京高校运动会女生跑八百公尺，校内校外的同学都向你欢呼，男同学特别注意你的腿……我在一旁特别骄傲!现在回想起来，你当时就是动感的观世音，动感的维纳斯!那微微耸动的乳房，柔软的腰身，修长的双腿，把女性的美表现到了极至。其实你比观世音和维纳斯更胜一筹，因为观世音和维纳斯是静态的美，或者说动态美的凝固，而你是运动着的美，活生生的美!穿着运动服更能激起人们探求的欲望，美而含蓄。”
“过去的事不堪回首，现在，我的八百公尺跑不到头了，正带着铁镣走向人生的终点。我向来不注意自己美不美。如今有些人认为美是对他们最大的威胁，仇视美，扼杀美。你能说长城不美吗？长城盘踞在崇山峻岭，大漠荒原，那苍莽那气势标志着中华民族的创造精神和国泰民安的意愿，可是拆了它，毫不吝惜!你能说古代的文化典籍、各种器物不美吗？可是烧了它，砸了它，毫不吝惜!所有这些都列入‘四旧’，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大破特破而后快!再有，你能说人们渴望和谐富庶不美吗？可是践踏它，毫不吝惜!别说小小的百里玉妆了，就是观世音和维纳斯转世，只要不和他们同流合污就要专政，否则就得当他们的情妇，藏在各地的行宫里!这是美的资源的浩劫!从物质到人心干净彻底!”
何伟雄十分明白，能够和百里玉妆狱中相见实属不幸中的万幸，如果没有仇广军的仗义和大胆真比登天还难，并明白，这种相见的机会不会太多了，说不定近期就要判刑，所以尽量为百里玉妆多做点事，弥补切肤的缺憾，同时尽量回避有关生死的话题，使百里玉妆的短暂人生得到最后的慰藉。他最了解百里玉妆凡事都要深入思考的积习，便挖空心思说这方面的话题。

 3
送走何伟雄，百里玉妆开窗换气，清灰添煤，扫地擦桌，叠被抚床，刷牙洗脸，动作很麻利，很有情致。一切停当了，把裤子的脏布片泡在脸盆里，打肥皂揉搓，用清水漂洗，然后围在炉筒子上烘烤。李所长也帮着忙活，提水，运煤，倒灰，一瘸一拐，装作昨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的样子。
吃过早饭，她走到窗前看天空的白云，飞鸟，盘算何伟雄去栗树沟走到了哪里，估计该爬上公虎岭了。想到公虎岭她的心突然扑棱一下，好像折了个儿，高涨的情绪立刻低落下来。
她端起小圆镜照，暗问自己：“这是我吗？啊，我的道德理念彻底颠覆了!已经有了一个男人，又有了另一个男人，可是，谁是这一个谁是另一个已经分不清了……怎样向李梦生坦白，李梦生会原谅我吗？而我，需要原谅吗？原谅原谅，越是原谅越增加我的痛苦。痛苦痛苦，一路来，为什么从一个痛苦的深渊走向另一个痛苦的深渊？!”她颓然倒在床上，茫然看着窗外。
“我要从痛苦的深渊里爬出来，决不能带着痛苦，痛苦的遗憾走向死亡……小鸟在天空翻飞，是那么快乐，它们有自由的天性，然而并没有给自己确立一定要飞到天上去的目标，深知不具备这样的能力，所以永远快乐，啾啾地唱歌。我呢，没有小鸟的明智，把天看得太纯净太完美了，不切实际地追求这种纯净和完美。我是个自不量力的小鸟，幻想向天上飞，飞，其实永远也飞不到，注定要卷入风暴的漩涡，折断翅膀，痛苦却找不到根源……我眼睁睁把可以得到的爱情推出去，把可以得到的自由推出去，集中表现为――爱人而克己!而且有意改变优柔寡断的毛病又走向另一个极端!”
她思索着，居然理出点头绪，感到一阵兴奋。
“是呀，天天照镜子却不能正确认识自己。我自幼接受教育的核心是仁，仁者爱人。周围的人尽管没有直接读过孔子的书，甚至文盲，但通过一两句简单的话语，一两个朴实的行为潜移默化地影响了我，形成了我的道德理念。两千多年来，仁作为道德的核心哺育着中华民族，成为民族的魂魄，道德的统领，世代繁衍生息的最大的凝聚力，离开仁中华民族的存在将不堪设想。这，不应有任何怀疑。而孔子倡导的‘克己复礼为仁’，爱人就要克己也随着传留了下来，铸造了我灵魂的另一个侧面，我的一个行为准则。克己对我来说是个自然而然的事，无需刻意去做。现在看来，一味克己必将抑制个性的张扬和发展；安分守己、逆来顺受已经成为民族的弊病，恶势力的帮凶，新创造的大敌，许多祸端因此而助长。试想，如果一个人不爱自己，不尊重自己内心的意愿也就无法真正了解所有人对爱的需求和爱的真谛，这样怎能去爱人，达到仁的最高境界？仁者爱人，爱己达仁才是正理。由于我不能尊重自己真实的意愿，做出了错误的选择，结果伤害了两个男人，两个深爱着的男人。
“当前阶级斗争学说煽动人与人的仇视和倾轧，带来了无穷的苦难。所以主张仁，仁德仁政具有非凡的意义；仁的思想与阶级斗争学说水火不容，仁的思想是对阶级斗争学说及其空前规模的政治运动的根本否定。难怪阶级斗争学说的鼓吹者不遗余力地否定仁，批判孔子。当前狠斗私字一闪念、在灵魂深处暴发革命在本质上也在要求克己，是对孔子思想弱点的利用，对长久以来克己传统的利用。不要个性，不要个性思考，不要个性张扬是阶级斗争学说鼓吹者最愿意看到的。阶级斗争学说的克己有两大功能，一是克掉仁爱，二是克掉个性，这样判断大体不会差吧……我自认在政治层面上并没有同流合污，但在道德层面上却出现了偏差，时时处处屈己待人，表面上具备了很高的道德修养，其实该多么迂腐!在这一点上伟雄比我强，他说真爱并被真爱就不是道德的堕落。他是对的。何伟雄和李梦生――这一个和另一个都是我的真爱呀!那末，还有什么可以自责和痛苦的呢!”
她发现围在炉筒子上的布片不冒气了，干了，就取下抻皱褶，抚平，叠好，坐在身下压，看窗外，专等何伟雄归来。此时已倍感轻松。至于是否牵强附会，不去多想。可是，头脑仍然闲不住，就强迫自己想快乐的事。于是想到在学校怎样对中国古代思想史产生兴趣，怎样在图书馆看古书，怎样向教授请教，怎样和同学争论。一提起争论，仿佛辩论会仍在进行，非常振奋。当时自以为强闻博记、思辨和表达能力非同一般，经常飘飘然，现在看来实在浅薄，可笑，准确地说还没有真正入门。
她想：“老子说‘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柔能胜刚，弱能胜强，这，大体不差。但总把水放在谦卑的地位，与世无争就不对了。其实水也是要争的，要空间，要激荡，要奔腾咆哮，要犯上作乱，要液化气化往复，脾气大得很。珍视自我的存在，该争的为什么不争？就个人而言，为什么不可以争取属于自己的爱情和自由？往大处说，既然整个社会要实现仁与善的理想，就更应该争了!是啊是啊，我争了，仅仅读几本书写几条批语就成了反革命，成了中国传统思想不折不扣的殉道者……后悔吗？后悔与事无补，应该快乐才对!是啊是啊，应该快乐地走向死亡!一个人的死亡并不意味世界没日的来临，对人类，对我深爱的人――何伟雄，李梦生，马洁，婆婆，李妈妈，马来大嫂，小鸟妈，弯大叔，穆老师们――意味着新生，他们是仁与善的身体力行者，传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