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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 树生藤缠缠不死 藤生树缠世世缠 1、2、3

已有 2584 次阅读2011-6-18 22:11 |个人分类:长篇小说|系统分类:女性世界分享到微信

   46
    “历史是条河,只不过遇到了最大的转弯。黄河最大的转弯曾经造成洪水泛滥,生灵涂炭,却冲击出了河套平原,使先祖在这块肥沃的土地上劳作,最早进入世界的农耕社会,创造了黄河文化。历史的大河摧枯拉朽,淘汰的不是人民,而是骑在人民头上的暴君。人民才真正万寿无疆。”
    “所谓历史死结,说穿了是人性的死结,而人性的死结无不是历史人物解不开的仇恨和嗜杀无节制性决定的。”
  “自由和尊严是我的神灵,我的真理,我的法律,我的女贞!”
人生轨迹可能是弯曲的,狂乱的,违心的,而固有走势和归宿不会偏离。
                                 ――树生藤缠缠不死
                                         藤生树缠世世缠

 1
百里玉妆十分孤寂。所幸屋里有妮妮、屋外有跛脚公安大叔相伴。妮妮不再争抢食物,放在洞口的已经足够;吃饱了就蹲在墙角盯着她的一举一动,有时还趴伏在脚面上,头枕自由花环小憩;柔柔的体温,轻轻的憨叫,微微的心跳使她产生了莫名的母亲般的惬意。放风时,跛脚公安大叔悄悄打听她的家庭和个人成长情况,也说了些自己的家庭琐事,宛如父女倾谈,在她心里打开一扇窗户。牢房设在单独院落,仅羁押一个要犯,放风时间很长,甚至能应她的要求打开牢门。
这天下午进行了例行审讯,不外让她在反对毛泽东思想、反对无产阶级专政、反对社会主义的“认罪书”上签字。她则以沉默拒绝,王参谋、羊洪勇、仇广军等也不强逼。
回牢房,她先给苦菜花浇水。一枝苦菜花栽在豁口的瓦罐里。它显得分外细瘦,形单影只,然而对她却意味着从岭南到塞北从早春开到晚秋的鲜花的海洋。她端起瓦罐用鼻尖拨弄紫色的花瓣,黄色的花蕊,品味这袭袭的清香。自是有些愁苦,于是想到一首客家山歌,便慢慢哼唱:
    入山看见藤缠树
    出山看见树缠藤
    树死藤生缠到死
    藤死树生死也缠
  唱罢很是感慨,“这个藤,生了死了都要缠着树!树和藤在人迹罕至的山中生死相恋,爱到了骨子,爱到了海枯石烂!可是为什么要死呢?未免太伤感了。最为理想的爱是现实的爱,进行中的爱。树长藤生缠不死,藤生树长生生缠――这样才对!”她闻着苦菜花的清香,进入了岭南丛山峻岭藤缠树的情境,“那藤树相缠该多茂盛呀,最好谁也不去死,年年世世总缠在一起,得改一改。”又唱:
    入山看见藤缠树
    出山看见树缠藤
    树生藤缠缠不死
    藤生树缠世世缠
正唱,忽听有人敲门。过一会儿便开锁拉拴:何伟雄突然出现在门外!
她惊呆了,月牙湖唿地上涨,奔涌,泪水中的何伟雄膨胀着,扭曲着……立刻侧侧歪歪靠在暴裂乌黑的墙壁上,慌忙捂住狂乱的胸口。
跛脚公安大叔送何伟雄进屋,关上门,锁好,离去。何伟雄赶紧掩窗,扑上前抱住她。她止不住痛哭,百感交集……
稍稍平静,哽咽着说:“你怎么会来,真像做梦……”
“听说仇广军当上公安局长就?着胆子找他,想不到竟爽快地答应了!他最清楚我俩的关系,满脸歉意,只是没说出来。第二天就得到通知,说让我采访,在看守所。我赶到看守所,只有仇广军和李所长在场。仇广军告诉李所长――开门的那个瘸子,原先的看守所所长――等我进屋把门锁好,在外边死死把住,如果突然提审决不让专案组的知道我在这里。而且时间可以不受限制。仇广军说:‘搞地下工作,对付国民党了!’还解释,答应我进看守所有两个原因,一是别人不知道你我的特殊关系,二是我报导组成员的特殊身份。我问李梦生能不能进来,他态度坚决,说太招摇,担不起责任。”
“真得感谢仇广军和李所长。”
何伟雄正正眼镜:“是得感谢。仇广军答应我来看你使我想了许多……当前虽然浊流滚滚,迷雾重重,其实每个人都在按自己的品格划着人生轨迹,这个轨迹可能是弯曲的,狂乱的,违心的,而其固有的走势和归宿大致不会偏离。所谓牢牢掌握革命大方向只是某些人的一厢情愿。文化大革命是他们营垒的一次大振荡大分化,由于根本路线的荒谬,各山头利益的尖锐冲突,特别是背离大多数人的意愿,这个大动荡大分化还将继续下去。一座冰山正在崩坍。时间将吞噬一切。以前认为仇广军是个打人干将,跳梁小丑,人人恨之入骨,可能没有真正认识他。仇广军的良知并没有真正泯灭,很有代表性。我分析,大动荡大分化的同时又使一部分人的行动变得更具疯狂残暴的性质,所以很可能还要出现突发事件。运动开展至今突发事件连连,令人眼花缭乱。”
她挽何伟雄并肩坐在床上,提着彩色花环,摸何伟雄的脸:“我看谁变你也没变,只是瘦了……别担心,事已至此,担心也没用。听话,啊?瘦了,也不刮胡子,让人家看了笑话……”
何伟雄摘下眼镜,又抱住她:“最怕失掉你……”
“没事,这一关过也得过不过也得过。见到你简直是老天爷的恩赐。你看,这不活得好好的吗?有你送来的肉烧饼吃,有开水喝,剿灭了虱子……”已是泪眼婆娑,“在这里见面多好,就我们俩,两个人的天堂……知道么,该多想你……当初没听你的话,让你牵挂,人都瘦了……苦了你……不过我不后悔,劝你也别后悔。是呀,错过了机会……可是,不能不向梦生说一声拔腿就走呀!入狱以后一直回想,走到今天,对我个人而言问题出在哪里……是不是太执着了,面对那种险恶的环境还要读古书,写笔记,不放弃做学问的初衷;在大难临头时还要回去看梦生,珍视他对我的情意;对你自以为能保护起来,谋个可靠的前程……凡事总爱前思后想,宁可负了自己,加上胆子小,幼稚,哪能不乱了方寸。”
“唉,我也想通了,吃后悔药没用。”
“能明白这个就行。我不后悔,你也别后悔,是么……知道梦生的消息吗?”
“知道。他和他妈急得转磨,正四处营救。”
“回去千万告诉那娘俩,不要再求爷爷告奶奶了,谁也救不了我。见到他一定要说:‘百里听说你娘俩四处活动生气了!’人活着要有尊严,李家人向来是有尊严的。他爸爸为了民族的尊严献出了生命,不能在他这一辈低三下四坏了门风。要把这话带到,啊?梦生很聪明,有他爸的禀性。”
“行。只怕不顶用。哪家遇到这种人命关天的大事都会活动。”
“我的情况特殊,他娘俩再不听你就说已经判了死刑,无法更改了……让娘俩提早有个思想准备,慢慢适应,只可惜,是我搅乱了他们平静的生活……专案组抓了我的案子志得意满,欲杀之而后快,正要放一颗人造卫星。你说,我的判断对吗?”
何伟雄把她抱得更紧,她也用力抱住何伟雄。
“……”何伟雄欲说出最没有勇气说的话,但只是说,“……不怕吗?”
“怕!很怕!但光怕没用。我的主张是,宁可让他们杀死也不让他们吓死!宁可有尊严地赴死也不再蒙受人格的屈辱!”
何伟雄茫然盯着暴裂乌黑的墙,许久,终于沉重无比地说:“是仇广军告诉我的,他说死刑判决报告已经递送北京,县里正等待批复。据说,北京有关方面十分重视,认为像你这样露骨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案件在全国实属罕见,白纸黑字写着的,影印的笔记本是最确凿的证据,连旁证材料都不怎么需要。”
“唉,我猜到了……看来要引起一场小小的轰动了!”她从何伟雄的怀里挣脱,趟自由花环绕炉子走一圈,苦笑着,激愤着,舞动手臂高声说,“他们该多开心啊,杀了个女反革命!因此会有人立功受赏,弹冠相庆!当然也会有人叹息,甚至流几滴眼泪。不过,小小轰动过后一切都将归于平静,生活照常进行。对了,你告诉梦生,有种的不哭,他媳妇没做不光彩的事。我死后你尽快帮他把房子翻盖起来,不能出力就出点钱,翻盖了房子再帮他说上媳妇,生个儿子……特别是婆婆,盼孙子盼得发疯。你要经常去他家,翻盖了房子、说上了媳妇才算完成任务。若这样,我走了也安心。能保证吗?一定要保证。记住,你是替我做的。书上说生离死别,而我的生离死别竟是这样的,临死的时候见不到要离别的人……”
她已泣不成声。何伟雄吮吸她发烫的脸颊,热泪,无限悲苦,恨不得把她藏进胸膛。
“记住,改改自己的脾气……”她哭道,“要善待韶华姐。韶华姐再强悍也是女人。你们要从我的阴影中走出来,和和睦睦,平平安安,我在九泉之下也少股牵挂的肠子……”
她摩挲着何伟雄散乱的汗津津的短发说:“我觉得自己很可怜,很怯懦。对爱着的人不敢爱,放弃爱。对丈夫不能斯守终生,使他突遭打击,更残酷的是剥夺了孩子生的权利……我分析了,坦白不坦白认罪不认罪都一样,只可怜这孩子……我怕,怕失去这一切。要知道,残暴的政治正是靠怯懦维持的。空想爱,空想正义……懦弱加上手无缚鸡之力,再爱再正义也必定被践踏……我真不想死,不想死……搂紧点,就这样,搂紧点……我将带着巨大的恐惧和深深的遗憾死去……梅江不再属于我,燕山不再属于我,太阳不再属于我……死在你的怀里多好……还有别的奢望么……没有了,没有了……累了,累了,该回家了……”连日来,由于无穷的思虑,极度的悲伤,不可扼止的紧张,她仿佛是个落海者,在鲨鱼的追逐中挣扎,在风浪中沉浮,一下子抓住了露出海面的礁石,但精力和体力几乎消耗殆尽,于是产生了种种幻觉;她的呼吸细如游丝,感到自己好像没了重量,正一点点融化,变成白雾飘荡在空中,看到了家乡的竹林、江河、土楼,回到了童年,投入了妈妈的怀抱。她向妈妈诉说着,喃喃的话语断断续续,微弱而含混,最后没了声息。她蒙懂地意识到:“大约这就是死亡……死亡该多舒服……多美妙……一点不可怕……”

                     2
不知过了多久,渐渐听清何伟雄吆唤:“百里百里……”
她忽然睁开眼,见何伟雄落泪,摸着何伟雄消瘦的脸轻声说:“别哭……我方才怎么了?好像回老家了……”
“把我吓坏了,还以为……”
“在你怀里真舒服,真想永远这样躺下去……”
“别说丧气话,若死我跟你一块死……”
两人相拥而泣。她哭着说:“你千万不能死,替我好好活着,和韶华姐白头偕老。现在人与人原本仁爱、善良的关系被彻底毒化了,检举揭发,反戈一击司空见惯。所以希望你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多看少说,别像我这样幼稚,让他们一网打尽。街上到处张贴‘要提高警惕,要准备打仗’的标语口号,你才应该提高警惕。要活下去,活到正本清源的一天。历史是条河,只不过遇到了最大的转弯。黄河最大的转弯曾经造成洪水泛滥,生灵涂炭,却冲击出了河套平原,使先祖在这块肥沃的土地上劳作,最早进入世界的农耕社会,创造了黄河文化。历史的大河摧枯拉朽,淘汰的不是人民,而是骑在人民头上的暴君。人民才真正万寿无疆。”
“你不会死,死不了,怀着孩子……历朝历代没有杀孕妇的先例。连秦始皇和王莽都没干过这样恶贯满盈的勾当,至少没看到过记载。”
“我一直想这个问题。”她用毛巾擦擦脸,拢拢头,并取小圆镜照照,喝口何伟雄递过的开水,渐渐有了精神,边思索边说,“放大了说。大家都知道动物有嗜杀的本性,一匹公狼为了求偶或领地纷争经常同群外的公狼撕咬,非常惨烈。等到群外的公狼通过彼此了解的语言表示懦弱了,逃跑了,便不再追杀。对战败者从恫吓开始以恫吓结束,不以杀死对方为目的。人类可不这样。人类很少有嗜杀节制性,对确立的敌人往往越是懦弱越是逃跑越要宜将剩勇追穷寇,赶尽杀绝,有时还要寻求十年河东十年河西的杀戮机会。这是人类高智商带来的劣根性,区别于动物的地方。春秋战国无休止的‘义战’,现代空前规模的两党两个主义之战,他们决不会因为对方处于弱势地位而收敛。为了争王争霸、满足占有欲不惜发动大规模战争、进行大规模杀戮是人类历史长河的浊流,长期困扰着人类。现代有些人对嗜杀无节制性的传统研习得更像模像样了,更加理论化了,更加自觉了……战争、杀戮就一个国家来说必将造成分裂,错过民族和解、国家振兴的历史机遇。一旦错过了这个历史机遇将用多少年的时间和多么高昂的代价弥补;到时睁眼一看,大大落伍了。照此办理怎能‘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简直是异想天开!后人回过头看这一切都觉得那么可笑,那么不值得。历史总要回到自己的轨道上,关注人民根本利益的轨道。马列主义有个关于事物发展的螺旋式理论,对这个理论不能理解得过于简单,天真,实际情况要复杂得多,剧烈得多,历史有许多死结,其中包括由大规模战争和杀戮造成的历史大倒退,纷乱得很,不是一个简单的模式能涵盖得了的。而所谓历史死结,说穿了是人性的死结,而人性的死结无不是历史人物解不开的仇恨和嗜杀无节制性决定的。人的嗜杀无节制性要把一切敌人列入被绞杀的对象,想活?不杀掉才怪呢!他们在夺取政权以后唯恐失去政权,仿佛只有杀掉‘敌人’才能睡好;对于对立阶级如此,对于自己的亲爱者比如‘中国的赫鲁哓夫’如此,对于自幼一块拣豆吃一块耍菜刀的如此,而对于我这样的小人物、根本不成其为人物的更不在话下。历史常开这样的玩笑:把嗜杀者,尤其大规模嗜杀者捧为‘英雄’,倍加颂扬,扭曲了英雄主义的实质,把人们弄得晕头转向。”
何伟雄说:“所谓胜者王侯败者贼,其实哪个王侯不是靠战争、靠杀戮上台的!往往造成一种假象,似乎坐上江山的帝王将相都是英雄,丰功伟绩的创造者,用伟大的光环和眩目的面纱遮掩噬血的本性。”
她凄苦地笑道:“哈哈……现在好像讨论学术问题,笑谈与已无关的事……不知道羔羊在屠刀相向、最后悲鸣的时候是不是也探讨为什么会被杀掉,还要理论一番,讨论学术问题!这大约是人区别于动物的地方。”
“刚才你提到历史,历史是什么,是个威力无比的审判台,一定要起诉和审判一切为非作歹者、倒行逆施者、嗜杀主义者……而检察官和法官就是不断觉醒的人民……啊,我们竟谈起了这么残酷沉重的话题。但到具体的死刑判决可不尽相同。我认为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还是那句话,他们再残暴也不会杀一个孕妇。放宽心吧,一定要活下去。一定能活下去。他们讲‘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只要‘认罪’态度好,或许能给条生路。”
“仇广军来特意叮咛我要保住性命。我明白他的意思,不外走坦白从宽的道路。更明白你的意思,不外要我讲究原则性和灵活性,暂时认罪,保条性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方才已经说了,他们既然抓住一个大‘反革命’,是不会轻易放过的,不在于认不认罪。这不是国与国的关系。签订布列斯特条约。我早想好了,决不在认罪书上签字,认了罪更助长他们的气焰,并给自己留下遗憾。想从狗洞爬出去简直是异想天开,在你从狗洞向外爬的时候他们照样砸烂你狗头。所以有罪认,没罪就不认。只能向真理认罪。你相信我有罪吗?”
“当然不相信。”
“不相信就不认。他们认为我反对毛泽东思想,具体地说是反对阶级斗争绝对化扩大化。独特的毛式阶级斗争理论是毛泽东思想的灵魂,政策的出发点,无产阶级专政的基石,核心的教义,最敏感的神经。他们已经形成思维定式:否认阶级斗争哪怕心存疑虑就是反对毛泽东思想,就是反革命,必须全党共诛之,全国共讨之,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其中竟包括了一九四五年在‘七大’上卖力制造神灵的大手笔,一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所以我不抱幻想,认罪不认罪都在诛杀之列。他们的原则是铁打的,不可动摇的,根本谈不上灵活,更何况底下的人想表现自己‘革命’唯恐不及,害怕别人说‘右’。可是别忘了,我也有原则,也是铁打的,不可动摇的。诚然,我是个小人物,而小人物不等于没有原则,没有气节。他们可以剥夺我的生命,但永远也剥夺不了我的原则――自由和尊严,自由和尊严是我的神灵,我的真理,我的法律,我的女贞!”

                    3
她激愤,月牙湖充溢着异样的光彩,脚趟彩色花环直直站在铁炉旁。何伟雄蹲在暴裂乌黑的墙下,非常绝望,想说服她却找不到恰当的理由,连连捶脑袋,只是说:“这些天我正和孙韶华冷战,赖她里外装好人。她说冤枉,怎么解释我都听不进去……气懵了。她也找她爸爸打架,说欺骗了她。我向她说,你承认心中有愧又是百里的好姐妹就应当设法营救。这根弦一直绷着,希望向她爸爸施加压力,或许出现奇迹。”
“我理解你的心情。可是,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强烈的权力欲和战争的锤炼,再加上愚忠,她爸爸的心越加冷酷,好像一块铁,冷冻了的,仅靠撒娇使性是焐不化的。事实已经证明了这一点。劝你别再跟韶华姐怄气,别再为我伤了夫妻感情。看到你俩这样我心里着实不安。”
“那你说怎么办?反正你不能死!他们的心再铁也不会杀一个孕妇,问题在于得让他们知道你怀有身孕……”
她看着忧愁焦虑的何伟雄说:“近来我想,人的一生如同五味瓶,酸甜苦辣咸,人活着是专为体验各种感情的。明明知道死亡临近,在等待死亡的期间是何等地痛苦。痛苦源于对自我生命的爱,对孕育生命的爱,对与之相关生命的爱。爱是各种情感的交汇点。遗憾,这仅有的权利仅有的财富也要被剥夺,这种剥夺很干净彻底,所有的东西都剥夺光了就剥夺生命,不但要剥夺我的生命,还可能剥夺怀中的生命。他们前后两次派医生给我检查身体,每次来都由一个军医带一个小姑娘;草草听了听简单问了问,我说怀孕了,她们甚至连理都没理。显然他们对怀孕的事不感兴趣,好像例行什么公事。我准备再向她们强调这个事。会据理力争的。这个孩子来得不是时候。根本不该来。其实到底来没来我也没把握。结果怎样很难意料。不过很不乐观,因为他们早就包藏了祸心。”
“我回去找孙韶华,让她来检查!是好姐妹就不能见死不救!”何伟雄说,给她擦泪,“你死不了!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成绩,看到光明,提高我们的勇气――这条语录对你最合适。你累了,躺下休息休息。”
“你真好。真想永远和你在一起。”她提镣坐在笨重的木椅上,提笔写信。纸和笔就摆在桌子上,是用来写认罪书的。
梦生,你好,妈妈好?
想不到在狱中给你写信。听说你和妈妈正奔走营救,劝别再干傻事,你的任务是照顾好妈妈。跑几十里山路到县城很劳累,着急上火,求助无门,不如等待。结果并不乐观。男子汉必须挺住,好好活下去――这是我最想说的话,最不放心的地方。万一遭遇不测,先翻盖好房子……详细计划已经说过。有困难找伟雄,我求过他了,别不好意思。你给了我很多,不知道还有没有报答的机会。别难过,生活将照常进行,总有拨云见日的一天。估计不久就会判刑,那时可能见面。另外,板柜里有支老式钢笔,你知道的,请送给伟雄。切记。看过信马上烧掉。
祝你和妈妈平安!  百里  叩首
顷刻写就。何伟雄取信看,发现字迹仍很娟秀,却有些疑惑:“怎么想起送我钢笔呀?”
她弯起月牙湖笑道:“这次从梅县老家带回一支美国派克笔,这支笔先爷爷使,后爸爸使,爸爸使过了送给我。笔又短又粗,很破旧,谁也猜不到里边的奥秘。笔的胶囊里藏了四颗钻石,最大的超过二十克拉,最小的也有九克拉,顶级硬度,原产地南非。明天你去栗树沟把笔要出来,然后交给马洁;一提是我的信物,她一定会精心保管。别放在你那,放你那不保险。果能躲过这一劫再还给我。躲不过就由你支配。记住,等到这个世界清明了或许能派上用场。”
“最好告诉马洁实情,以防有个闪失。”
“也行。这四颗钻石从小到大排列给马洁一颗,梦生一颗,你一颗,剩下一颗最大的设法转给我妈,实在转不到就归你,连同钢笔。”
“我看谁也不给,原封不动转给你妈。但是,我绝不认为已经到了……”
“别难过,这事必须有个交待……依我说的办。这是我的心愿,留作永久纪念。别争了。”
“你的心真像钻石,必然天长地久。”
“恐怕等不到那一天了。现在有千百万颗钻石埋没在泥土里,相信都会重见天日,并集合起来排列出两个涵盖四野八荒的大字:中国……钻石的光辉是掩埋不住,磨灭不掉的!”
“中国中国……怎么又哭了?看是太累了,躺在床上休息一会儿。”
“累是累点,只是想说说话。”她说,拉过何伟雄的手回忆彼此相处的快乐的时日,犹如一件件悉心珍藏的宝物。
她摸着何伟雄消瘦的脸说:“我天天想你盼你……事实上爱着两个男人,人格变了形,怀疑自己是不是堕落。”
“要看真实感受。真心地爱了也被爱了就不是堕落。爱的选择是每个人的权利。爱能从一而终固然好,事实上并不以自己的愿望为转移。社会的畸形产生了爱的畸形。一头巨大的怪兽专门捉弄人的命运,根本无视人的情感。我不谴责自己。劝你也不。”
“可我总不能原谅自己……盼你来你就来了,使我特别感激。”
“真正的爱不需要感激。说感激我倒特别感激你。”
“算了,别说感激不感激的了。可惜,真爱的永久不能改变事实上的短暂,我在短暂燃烧过后却留下一片黑暗。”
“不,你点亮了我,永远。黑暗里也有光明。”
“是呀,黑暗里有光明,苦难里有快乐,我现在就是!难道不是吗?尽管这样不确定!可总觉得给你留下了缺憾,好像这个小圆镜掉地下缺了一角……”她拿着小圆镜说。
提到缺憾,何伟雄突然把她拥倒在床上,热烈抱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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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抱峰 2011-6-18 22:13
长篇小说<雪落轩辕台>总第46章。她与何伟雄在狱中的生死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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