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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 天堂地狱无铁栓 亦可开启亦可关 1、2、3、4

已有 1677 次阅读2011-6-14 18:20 |个人分类:长篇小说|系统分类:女性世界分享到微信

 44 
    她被太阳的黑洞吸进去了――带着生命的幼芽!这个黑洞,红光万道的中心,无时无刻不在吞噬生命和灵魂,不需要繁文缛节的司法程序和人道主义的遮羞布,只需要神圣的淫威,黑色的心机,很简单,吸进去气化是了!

  “对我来说,最大的不幸莫过于为爱而不能爱不敢爱,举棋不定,对他来说,最大的不幸莫过于昏聩中的清醒,为爱冒险,这个世界!”
  三颗渴望自由的头颅顶在一起,两个青年男子的手包裹一个青年女子的手,这三双手,泪洗了的,要去开启天堂之门!
                               ――天堂地狱无铁栓 
                                       亦可开启亦可关

1
何伟雄深信不疑,凭当前政策的疯狂走向,联系到笔记本内容的敏感性和严重性,百里玉妆正在走向万劫不复的深渊。他毛骨悚然,无不哀伤地想:“她被太阳的黑洞吸进去了――带着生命的幼芽!这个黑洞,红光万道的中心,无时无刻不在吞噬生命和灵魂,没有司法程序的繁文缛节和人道主义的遮羞布,只需神圣的淫威,黑色的心机,很简单,吸进去气化是了……可怜的生命,可怜的幼芽……”
他忽觉视物抹糊,晃晃头,揉揉眼,蹲在地下茫然看脚下的卵石,细沙。发现有个知了在风中扭摆,顺手捏起凑近了看,发现轻飘飘的,跟活着的一样,不落架的筋骨支撑着。翻过来想看个究竟,眼泪滴湿了它的发声器和翅膀。“它的表明自我分量的灵魂升天了!为了爱!许许多多知了哭了,哭声在树间传递,连成一片!”他嘴角抽搐着苦笑,哀叹生命之短暂,之脆弱,之空泛,之无常。搬起自行车准备回县城。
他站不稳,燕山和长城在摇晃,天空由蓝变黑,赶紧抓树棵子稳住身体。耳朵也尖利地叫起来,持续不断,仿佛哭声就在耳朵里。见北边骑来辆自行车,心想或许能碰上熟人结伴而行……这人似乎在哪见过,心中一喜;看骑车的姿式,像蹬辆童车,身穿绿色作训服,留平头……车后坐个人,脸被遮住,也是一双长腿,脚快耷拉到地下……他一下懵住了:不是李梦生么!后边坐着她!!
李梦生停下车,推着向这边走来。
他在心里惊呼:“找我来了!”
可是,李梦生只走一两丈远,扛起自行车向坎塄上爬,同她一道进了小学校!
何伟雄把那只知了装进上衣口袋,坐在树棵子里整理紧张纷乱的思绪:她重情义,对刚建立的家庭难割难舍,加上怀了孕,见了丈夫忽生变故:这些都能找到解释。那末,已经走出很远,为什么要转回来呢?兴许她向李梦生亮了底牌,两人正在犹豫,找个清静的地方商量。最好能商量成,决不能坐以待毙。听马洁说,李梦生不傻不讫,敢作敢为,在农村青年里非同一般;估计会放她走的。再傻再讫,即使鸟兽发觉猎人的枪瞄准了也是要逃跑的。严酷的现实是,猎人就要抠动扳机了!唉,真难为这她俩,因为是人,有人的思想才进不是退不是……其实谁愿意抛离故土流落异国他乡呀,换了我就不犹豫吗?这一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到生我养我的地方。一切都出于无奈。现在的哲学是斗争哲学,要把武装起来的众生塞进战列舰的统仓,开向对抗和斗争的彼岸,去追杀一切敌人,直至一万年以后也要剿灭蒋介石王朝分子!可悲,她居然也成了剿灭对象!而且“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就在今天,最迟明天!我鼓动她去泰国仅仅为了躲躲风头,出于求生的本能;夺去她的生命就是夺去我的生命,更何况她那么优秀……可是,他俩进小学校磨蹭这一大阵了,为什么还不出来?是了,任何一个有血性的男人都不会放弃心仪的女人和亲生骨肉的,尤其跟我走……深爱她的人!谁都可能生疑的人!
但他仍希望出现奇迹。时间好像停滞了,把手表贴耳根子听,敲打,掳树枝咔嚓咔嚓折断,下狠跺脚,抻脖子张望。
“真折磨人!太阳快落山了!他俩哪里知道,孙部长正在大步逼近,瞄准,要抠扳机了!”他似乎看到了孙部长正端着枪,黑洞洞的枪口兴奋地抖动,于是狠了狠心,带着七分侥幸两分怒气一分希望,梗起脖子,拉开忘我的架式顺大沙河向北走,三步两步蹿上坎塄,来到小学校墙外。侧耳听,听不到动静,就探头向院里看。李梦生正烧火做饭,架在墙角的锅冒着热气。
“谁呀?”李梦生似乎发现墙外有人,扭头喊一嗓子。
李梦生勇武的样子和瓮声瓮气的嗓音吓得他赶紧顺墙根溜到房后。“多亏没发觉!”生怕李梦生追过来。同时恨自己,“又不吃人,怕他个?!”却不由自主地猫进紫荆丛,并为自己的胆怯寻找理由:“倒也是,犯不上由我出面搀和,搀和了反而起疑心。”
何伟雄刚在紫荆丛猫定,看见李梦生拐过墙角虎虎实实向自己走来。李梦生向四处望了望,向紫荆丛扔块石头,一只野猫蹿出,奔下坎塄。
何伟雄吓出一身冷汗。

                      2
百里玉妆弯在小学校的半截炕上,一手压迫胃部,一手揉发胀的乳房,想着何伟雄。“他该回去了……照理说,内有出众的妻子,外有铁打的靠山,很多人求之不得,他却视为大不幸!说生活在狼窝里,有了狼性:这种变化该多大,已经认不出来了!当了狼驸马,得到狼公主的宠爱,狼氏家庭要他显贵,呼啸山林,他竟敢对抗,选择了逃离!这,都是为了我,爱我,醒悟了失去爱的珍贵。而我,无地自容,有了第一次背叛,又有了今天的背叛!他情绪不稳,言词尖刻,经历这次打击说不定与韶华姐撕破脸皮,今后的日子可怎么过,我都做了什么呀!不是把他推上绝境吗?他不缺少激情,但缺少老练,仅这一点就够要命的了。若是张增旺多好。可惜不是。他这样爱我,肯于作出牺牲,对我的背叛一向毫无微词,我却没能珍惜!其实我根本不值得爱,一个懦夫,叛徒!他不知道我也真地变了,越发变得毫无血性,越发地优柔寡断!难道还要吞食苦果吗?对我来说,最大的不幸莫过于为爱而不能爱不敢爱,举棋不定,对他来说,最大的不幸莫过于昏聩中的清醒,为爱冒险,这个世界!他生活在狼窝里,已经是匹成熟的公狼了,不缺少拼争精神……但愿与韶华姐恩爱美满,有个好的归宿,这比冒险偷渡要强……而我的担心是不是多余了呢?但愿!我已经有了累赘,向前迈这一步太难了!”
她胃向上翻,趴在炕上,头探出炕沿,乳房压住枕头。乳房舒服了些,但呕吐不止,吐出绿色的胆汁。
李梦生听到呕吐声跑过来,给她轻轻捶背:“真遭罪,吃点饭就好了。”
“不想吃。”
李梦生从作训服口袋掏出个小纸包,打开说:“看这个,临来妈嘱咐让你吃的。”
“什么?”
“酸枣面。这个地方满山酸枣,采摘、晒干、磨面、过箩,稍稍勤快一点不愁没你吃的。妈可乐了,说酸儿辣女甜秃子,准生个男孩,哈哈,是是,骑大白马的……”李梦生笑道,眼里的火花在她的脸上、腹部闪动。
“这么说爱吃糖就生个秃子了……”她凄苦地一笑,用舌尖舔舔黄色粉末,果然很酸,便揞了一大口。一下呛着了,呛得嗓子眼儿喷干面,连忙用手捂嘴。
李梦生急了:“别干吃呀,这就去烧水,用开水冲了。酸枣面能安神催眠,吃了好好睡一觉。以后不让你爬公虎岭了,我天天到这时候来给你做饭,陪你过夜。嫌这不方便也像穆老师赁间房子。”
“干一天活够累的了,两头跑可不行。只是今天有些懒怠动……”
“非常时期。没事,不累。今天见你没精神,吐得厉害,多亏回学校了。最好让妈找老熟人,调回栗树沟。”
李梦生见一包酸枣面已经告罄,很吃惊。端来两碗玉米粥放在炕上,用筷子和弄和弄,眼里充满歉意:“有点清汤寡水,没搁碱熬不黏糊,先凑合一顿。明天买了碱再搁。吃吧,捞糨的。吃了才舒服。”
她喝了口米汤。李梦生发觉没有下饭的菜,赶紧到书桌里翻。发现个小盐罐,罐里盛少许大粒盐。犯了难。一拍脑门:“有了!”说着冲出门外,边跑边喊,“顷刻就得,稍等――”
李梦生跑到墙外,在坎塄上找野菜。揪了把马牙菜,嫌老,抛下,便去房后掐苋菜尖儿。看大沙河的辽阔,燕山的辉煌,草木的葱茏,竟亮开嗓子唱了起来,故意夸张,逗趣。
王宝瑞,
小开荒,
打下粮食喂老娘,
切罗切罗切罗切,
回家尿了裤裆!
听敲锣,
鞋底光,
蹬着酱缸上了房,
切罗切罗切罗切,
大酱捅了半缸……
就在后窗底下唱,她听得真切,抿嘴乐。
“真没听你唱过歌,王宝瑞是谁呀?”等李梦生回屋,她强笑着问。
“我们村的一个上中农,一脚踹不出个屁来的,大伙的开心果。偷偷在山上开了片荒,人说搞资本主义,吓破了胆,尿了裤子。运动乍起,听敲锣打鼓喊口号以为要来揪斗,就慌了神儿,脚底抹油,蹬酱缸上房逃跑,不曾想把酱缸捅倒,洒了半缸大酱,哈哈……谁听了谁笑,若批斗谁批斗他呀……好凑热闹的编了这个歌传唱,《锔大缸》的曲调。他由此得了个外号:半缸酱。臭庄稼人穷欢乐,后来你一句我一句编得越来越离谱,说‘王宝瑞,听敲锣,钻进板柜上了锁……板柜当了厕所;王宝瑞,听打鼓,猫进猪圈直突突……差点喂了肥猪’,凡是倒霉的事都给他安上了……板柜怎会当厕所呀,据说他猫在板柜里,老婆把板柜锁上了,出不来,屎尿憋的……公社开民兵大会就有人唱,女民兵也唱,别村的民兵也唱,公社武装部长听了又是尿裤裆又是捅酱缸又是当厕所又是喂肥猪,乱七八糟,气得翻白眼儿。后来这个武装部长也会唱上几句……哈哈……”李梦生一边洗苋菜一边开心地说笑。洗好苋菜,擀盐撒上搓,装碗,放到她跟前,“吃吧,山珍海味,哈哈……最有营养了。让孩子也尝尝,孩子准嫌苦咧嘴,可别哭,老李家人从来就不爱哭……哈哈!”
苋菜绿得可人,确实有点苦,透出山野的清香;她就着喝了半碗粥,弯在炕上,迷迷乎乎想蹬酱缸上房的慌张,《锔大缸》曲调的诙谐,脸上挂了一丝笑意。但乳房发胀,且有些疼,突然眼前出现专政队员抓捏乳房,用三角带抽脊梁的情景,一机灵坐起。看看四周,窗外梧桐树在落日余晖里沙沙作响,闪着金光,课桌上堆放着瓶瓶罐罐,当院传来李梦生刷锅洗碗的声音,这才长吁口气,倚东墙,低头抱膝,蜷成个团儿。“逃跑,逃跑!”逃跑的念头一直站踞头脑,怎么也摆脱不掉。“蹬酱缸上房,策划偷渡……所有的生命在危险突发时都要逃跑,逃跑是最无奈的自我保护。逃跑,伟雄是对的。说不定孙部长这就下手。再不能犹豫了。唉,当时听伟雄的话一走了之很可能远离危险。可是,梦生呢……不向他说明白了就走?梦生还不知道原委,该怎么向他说呢?会同意吗?”
她感到发冷,胳膊、腿起了鸡皮疙瘩。恐惧完全钻入躯体,盛不住了,正从每个毛孔向外挤。

                       3
“刚躺下,又起来了?”李梦生端洗好的碗筷进屋,笑着问。
“睡不着……梦生,有件事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我拿到笔记本了!藏在何伟雄枕头里的……”
“真的?!”李梦生屁股刚沾炕沿,噌地跳到地下,向着她,“万岁,太好了!给我看看……”
“烧了……”
“……烧了?烧了……亲手烧的?噢……烧了好烧了好,留着是个祸害。应了那句老话,‘不图金不图银,只图祸害出了门’,怎么拿到的?”
“韶华姐让何伟雄送来的。”
“真想不到,知道这样应该庆祝庆祝。那,何伟雄呢?走了……怎能让他走啊,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我知道了不能让他走,得请他喝两盅,也攀攀高枝,哈哈……这回好了,他们两口子肯定不打架了,你也不用成天提溜心了!我就说么,好人不能倒霉一辈子,总有顺风顺水的时候!这回放心了吧,来,让我亲亲……”
李梦生欣喜异常,拽胳膊要亲。她却把胳膊抽回。
“手这么凉!我去关窗户。”李梦生说着把前后窗户关上,“千万别着凉,我的重点保护对象!”
她看李梦生的欣喜和爱怜越发难以道明真实的想法,因而越发恐惧。
她恐惧,又憎恶恐惧,亦如鸟雀听到钟鼓楼的钟声。血的教训告诉她,恐惧使她产生虚幻的判断,以至扭曲人的性格,从而作出错误的选择,造成终生悔恨。此时她的心被三股绳索扭绞着,一股是孙部长、王参谋们的残暴,一股是对何伟雄琢磨不定命运的忧虑,一股是一旦向李梦生道出实情的歉疚。“告诉吗?”她想,“不告诉吗?”无论告诉不告诉都如此地难,“我还有作出正确判断的能力吗?”对自己深表怀疑。
“梦生结婚前的日子苦是苦,可也过得安宁。是我搅扰了他的生活,他很无辜,却要为我付出沉重的代价。他那么知凉知热,善解人意,可是现在还蒙在鼓里。当初不在雪窝相遇多好,耐得住寂寞不爬山迈岭找他多好。一切由不切实际的奢望引起,如能预见这样的结果……唉!不切实际的奢望必定造成无可挽回的后果,悔呀,太迟了!面对他对生活由衷的热情,他的关怀,怎能忍心道明真相啊……”
她的脸感到了李梦生弯曲坚硬的手指传递的温热,勉强笑笑,拢拢头发,说:“梦生,笔记本拿到了,烧也烧了,想呀,万一别人看到过,比如孙部长、王参谋们,或者一个紧跟形势的人,会是什么结果?”
“孙韶华是你的好姐妹,知道里边的利害,不会让人看,放心吧。再则,即便有人看过,也是空有狠心,笔记本烧了,没证据了,你说怎么个整法!”
“想整人还用证据?‘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古往今来概莫能外。上次整我没整到底,他们不会甘心失败,你想,再回次炉能轻饶了吗?得有个思想准备……”
“不用准备,不可能!有我呢,休想动你一根毫毛!”
她看着李梦生额头上刀刻般的皱纹,结婚以来再没见到过的要找人打架的眼神,心中升起一丝感动,一丝温情,柔声说:“每天早晨从你的怀里醒来,梁上的燕子也从窝里探头看我。从燕子的眼里读出了欣喜,母性的爱。燕子向窝里顾盼一下,叫一声,说‘大姐,孩儿饿了!’我便打开窗户,让燕子飞出觅食……由此想到我何尝不是一只燕子!我是一只燕子,刚离开妈妈的喂养就从梅江的土楼飞出来,带着抱负,带着憧憬飞到北京,编织理想,不知忧愁为何物。后来沦落到长城脚下的这个小县城,环境虽然不好,仍对生活充满热情,准备营造属于自己的小巢,过上脚踏实地的日子。但痴心不改,仍打算有朝一日研究中国古代思想史……从此也就厄运连连,被戏弄,被摧残,好像被狗捉住的鸟,这时你收留了我……”
“怎能说收留啊,和你结婚现在还像做梦!”
“是呀,对我更是一场梦。和你结婚,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小巢,成为真正的女人,得到了女人应该得到的东西。做为一个女人,不仅从你身上得到了爱,更重要的是找回了做人的尊严,同时体验了自由。这种自由很琐碎,很具体,在别人看来微不足道,习以为常,于我却弥足珍贵,可以无拘无束地袒露郁闷的胸怀,心安理得地满足原始的渴求,毫无羞涩地展现女人的天性,甚至放纵。这些都是你给的,毫不吝惜。我想,你就是梅县清澈温和的梅江,曼谷湾阳光灿烂的海滨。想到这,不能不心生感激。”
“我了解你的心情。我做得不好,有时还挺生硬。”
“已经很好了。我现在很容易知足,哪怕谁给一个友善的眼神,说句温柔的话都久久不忘,更何况你给了那么多,不,我索取了那么多……”
“能给什么,心太粗。”
“有人说和你结婚是知识分子与工农群众彻底结合……不过,这种结合再好不过了。在你身上发现了很多我所不具备的优点。为摆脱家庭困境你坚持背山,经受了皮肉之苦,还要按时八节去照看舅舅,关心他老人家的吃穿用度。妈妈精神受过刺激,经常做出常人难以想象的事,而且年复一年,九炼十八磨,你却放弃了出去工作的机会,和妈妈相依为命,心上扎了针也尽量忍着,而且老大不小的娶不上媳妇,凡是当晚辈该做的都做了,在你身上我体会出了孝为德之本的道理。。你很聪明,肯于学习,善于思索,对很多问题有自己的看法,不随声附和,该多么不寻常!论长相,也是明摆着的,是个不打折扣的男子汉……”
李梦生笑了:“怎么恭维起我来了?不像夫妻呀,是不是要开表彰大会总结材料……哈哈!可又不像,让人琢磨不透,听意思好像再也没有说话的机会了,挺凄凉……”
“不是,不夸张……”她声音颤抖,月牙湖水大股涌出,流过褐斑,顺两腮滴落, “只是怕失去你……我一直想把现在的房子翻盖了,换成砖瓦房。砖可以少买,一千块足够,在泥坯外贴面,贴出图案,挺好看。自己打水泥瓦,沙子到处是,自己挖,自己筛;水泥么,也不贵,五元钱一袋,我打听了,不过得托人买。现在房子的火山墙已经倾斜,住着害怕,外墙也要塌了。盖好房在后墙外挖条深沟,免得山水冲了,洇得屋地常年不见干。最好能打个水泥地面。我们有几百元积蓄,存折放在板柜黄豆口袋里,别记错了地方,免得用的时候抓瞎。买木料是用钱的大宗,钱不一定够用,可以放掉墙外的柳树当大柁,我量过,够粗了。弯是弯点,木匠有法,随弯就弯。还缺一架柁,得花钱买。椽子么,山上砍,杂木也行,细点也行,摆密点是了。片笆也可以自己编,山上有荆条。我看过别人家盖房子,留过心,心想有朝一日和你也能住上人家那样的房子。记住了,不管我在不在,有没有我,都要把房子翻盖起来。现在的房子东倒西歪,哪家姑娘愿意来……”
“嗨,刚才还好好的,来不来这样了!有了你还要人家姑娘干什么!”李梦生越发糊涂,把她揽在怀里,“别说丧气话,有我呢!”
“有我呢!”她突然想到何伟雄的话,‘有我呢!’两个男人都不缺少保护自己的决心,可是有谁能做到呀!自由,自由在哪里?”
她蜷缩在李梦生的怀里啜泣。
从异性那里得到自由是生命存在的一种形式,一首美妙的歌,有时如涓涓细流,有时如汹涌波涛,这,她得到了,在李梦生的怀里。简单纯朴的生活也是一种自由,精心营造,安贫守命,这,她也得到了,在茅草屋,简陋的新房。所以她很知足。知足更是一种快乐,凭她的性格,她的教养,她的经历,这,也算得到了,在心里,在脸上。
一向渴望自由的她在自由的巢穴将要倾坍的时候不能不异常恐惧,好像自己的脖子已经伸向血淋淋的刀俎,却又对自己方才说的一番话有些后悔,“是呀,生离死别似的,为什么把形势估计得那么悲观?或许还没到这般田地,或许出现转机……”
她止住了眼泪,稍稍镇定,拢拢头发,说:“梦生,看你后脖颈长了不少粉刺,让我挤挤。”
李梦生很顺溜地坐在炕沿上,探出脖子。她跪着,扳过一个个寻找。她特别爱闻从他发际、脸颊和身上每个部位散发出的气味儿,今天闻起来尤为浓烈,尤为陶醉。不由得把嘴唇贴在李梦生坚硬的肩膀上,抚摩上面的伤疤,环起了腰。
这样呆了许久,李梦生忽然觉得肩上湿热,转身抱住她,不知怎样安慰,只是说:“又哭了……今天怎么了……”
她并不说话。在怀里啜泣。
李梦生摩挲她的头发,亲她的泪眼,说:“身上这么凉啊,别怕,有我呢……他们是不是揪住不放,要下毒手了?怎不早说!”
“恐怕再也见不到你了……”她说,泪如泉涌。
“别哭,没那么严重,有我呢……”李梦生强忍悲痛,“我问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要下炕,李梦生见她身子摇晃,马上扶住。
她要洗脸,李梦生赶紧从小缸里舀水倒进脸盆。
她要找镜子,李梦生就从窗台取来递上。
她照照镜子,拢拢头发,推开前后窗户,向外看。落日的余晖上了梧桐树稍,天空一派辉煌,百灵鸟在天空啾啾鸣唱。她用目光追逐着百灵鸟,直到在视线中消逝。然后转身弯起月牙湖,笑道:“唉,在你面前就是爱哭……没事了,别担心……你猜得对,他们要下毒手了。”
“有那么严重?笔记本烧了……笔记本上究竟写了什么?”李梦生焦急地问。
“学习孔孟著作的心得。”
“那又怎样!他们不学不兴人家学?”
“问题就在这。他们认为这就是反对阶级斗争,反对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反对社会主义,反对毛泽东思想,这就是现行反革命。”
“要下毒手向孔孟下去好了,可惜找不到孔孟的骨头渣子了……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把观点明确写在笔记本上,自然成了他们认定的反革命证据。”
李梦生大吼:“日他奶奶,世上还有好人走道的地方么!”蹿到门外踹梧桐树,“日他奶奶,非得一个一个毙了不可!”从房门奔向南墙,又从南墙奔回房门。好说歹说才劝进屋。
她把李梦生搂在胸前,在颤抖里感到了李梦生难抑的愤怒,愤怒的暴烈,便柔声劝慰:“你这样不但帮不了我,自己还可能气出病来,你再有个三长两短妈可怎么活?!心放宽绰点,乐乐,乐呀,我的男子汉……”
李梦生勉强苦笑。
她动情地搂着李梦生说:“我非常感激你。你有恩于我,不知怎样报答好,可是,现在却连累了你受难。已经到这份上了,一定要坚强。你原本就是坚强的,我没看错人,是吗?你说没有,说呀!”
她竭力安定李梦生的情绪,摩挲他粗硬的短发和刀刻般的抬头纹,笑着说,“好香好香!”接着,扳过脖颈挤粉刺,却不知还要为李梦生做些什么。

                      4
这时有人轻轻敲门;只敲两声就推门而入――何伟雄突然出现!
百里玉妆血往上撞,脸唰地红了,比划着,要说话说不出来。
李梦生以为可怕的事情就要发生,拉出拼命的架式。
百里玉妆略微定了定神,慌忙介绍:“梦生,这就是何伟雄……”
“噢噢――请坐!”李梦生尴尬让客。
“不坐。”何伟雄说,目光游移,牙关紧咬,正了正眼镜。
“你没走……”百里玉妆按住胸口,“梦生说要感谢你呢!”
“先别谢。根本谈不上谢。”何伟雄看着李梦生并不友善的可怕的眼睛,“我没走。不能走。你们的话我在窗下听到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梦生,别激动,听我说,啊,这事也没全向百里说……县军管会、武装部影印了那个笔记本,巴宗秘书透露共印了四份,常委会决定立即采取行动,责成孙部长挂帅,确定了专案组成员。这些人正想立功,一提整人后脑瓜乐开了花。专案组得到的第一个授权是抓人,估计也兴在今晚,也兴在明天,最迟在明天。现在必须想个办法,当机立断。”
李梦生想不到事情竟如此严重,很是震惊:“你说的都是真的?!”
“这么大的事,谁敢诓人!”
李梦生看何伟雄,看百里玉妆,紧张想办法,却什么也想不出,其实根本没想;拉百里玉妆就要出门,大声吼叫:“跟我家走,进山洞,我在外边端枪把守,来一个毙一个!”
“等等,听我说,急什么!”何伟雄也吼,关上前后窗户,出门看有没有人偷听,然后压低声音说,“吼叫,拼命都没用。梦生,你想啊,你面对的是一个强大的机器,不仅是专案组那几个人!结果把你也搭进去,太不值!”
“……你说怎么办?”李梦生抱头蹲在地上。
“偷渡出国!”何伟雄一字一板地说,但对自己的大胆很是惊讶,看李梦生的态度。
李梦生觉得可笑:“偷渡出国?怎么偷?跟谁?”
“跟谁跟谁……跟我!就是我!到泰国和她家人团聚!我家在云南,已经踩好点了,原来就想偷渡的……出境就安全了。”
李梦生闻听抓住何伟雄的脖领子,怒不可遏地低吼:“狗杂种,早就想带她跑啊,旧情不断啊,乘人之危啊,废了你!”举拳欲打。百里玉妆急忙上前拉扯。
何伟雄并不挣脱,说:“别拉着,让他打!打死我能打掉这场灾难就让他打吧!”
李梦生的拳头仍举在空中。
何伟雄完全镇定下来,笑了笑:“我承认,是旧情不断,我爱她,过去爱现在也爱。倒看怎么个爱法。现在不在于爱不爱,在于能不能让她逃离虎口!保住两条性命!!”
李梦生放下拳头,像头狮子嗷嗷叫着冲出门外,奔向坎塄,搬起满怀的河光石举过头顶,“日你奶奶!”狠狠砸向大沙河,砸断了一棵矮柳。砸了一块又一块,从胸腔憋出低吼,呼哧呼哧喘粗气,胳膊颤抖,身体侧侧歪歪。这使人想起在长城顶上杀红了眼的“大刀片”高举大青砖砸向日本兵的壮烈,而临阵指挥的就是那位骑大白马的额头上刻了两道抬头纹的团长,李梦生的父亲。
可能砸得筋疲力尽了,李梦生颓然苋坐在乱石堆里,茫然看河心弯曲的小道。这条小道,走了二十多年,去上学,去参军,去赶集,去领抚恤金,去参加民兵训练,去开党员大会,去庆祝“九大”召开,特别是来来回回接送新婚的妻子……熟悉每一块卧牛石,每一丛紫荆,每一棵树上的鸟巢,总能唤起企盼欢乐之情,如今成了爱妻的逃亡之路,苦难之路,剜心割肉之路……
何伟雄和百里玉妆见他发了阵疯傻愣愣发呆,方才有些放心。
过一会儿,李梦生慢慢站起身,慢慢走回。铁青着脸,目光吓人。来到百里玉妆跟前,盯盯看,捏了捏脸颊的褐斑,捧住脸揉了揉,额头对额头撞了撞,然后拉过她的手用力攥住递给何伟雄,慢慢说:“让她――跟你走,好好――待她,留下――李家――一条根――记住,她生男生女――都叫李百里……”
这样,三颗渴望自由的头颅顶在一起,头颅下,两个青年男子的手包裹一个青年女子的手,这三双手,泪洗了的,要去开启天堂之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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鲜花

握手

雷人

路过

鸡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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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抱峰 2011-6-14 18:24
长篇小说<雪落轩辕台>总第44章。她不再犹豫,李梦生不再犹豫,同意她跟随何伟雄偷渡去泰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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