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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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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一炷青魂(558-795)
同檐老鸟也相欺 毛嫩娇鸽空悲啼/
灾星入土灾还在 蜜蝶蜜身怕过河/
天堂地狱无铁栓 亦可开启亦可关/
喝猛药触及灵魂 蹈彩环折断神经/
树生藤缠缠不死 藤生树缠世世缠/
仁者爱人慎克己 上善若水也要争/
高墙妙户孕世界 道德模型贯广宇/
淬血战刀刀渐冷 泪溅热胸胸不平/
腹中躁动笼中喜 囚窗两扇通阴阳/
弱女柔肩担道义 铮铮男儿泪沾襟/
一片苦叶千滴乳 一炷青魂万里香/
饥狼饿虎坐扣禅 争斗莫如乌托邦/
乐生安死死不安 杀身只为仁善和/
她去了!他来了!
42
“放你娘的屁!多好呀,姑爷跑了,闺女快疯了,我也背黑锅……这个大牙狗,让你狗掐架,让你灌猫尿!”
“男人追你的时候像小猫,蔼声蔼气,温柔体贴,可怜兮兮,把爪子藏得严严实实,结婚以后就不是他了……”
“如今的人中了邪,身上长满邪刺儿,别说整个社会,连一个家庭也难抱成团儿!”
――同檐老鸟也相欺
毛嫩娇鸽空悲啼
1
傍晚,孙部长被沉闷的雷声和大片乌云追赶,急急骑行,到家门口径直撞开铁门,把自行车抛向柴棚,大步跨进正房屋。孙夫人见他驷马汗流的样子,递过印有“毛主席挥手我前进”的搪瓷缸,搪瓷缸里盛满凉茶,就仰起粗短的脖子,憋着气,咕嘟咕嘟“前进”下去,并迅速甩掉汗湿的军帽和军装,展露出一身黑皮赘肉。孙夫人赶紧持蒲扇扇风,问话,但他并不搭言,吐了口茶梗,只顾喘气,喉咙眼儿拉出丝儿丝儿的金属的声音。接着,用夫人端来的温水洗了头脸,擦了前胸,胯裆;无奈胳膊太短够不着后背,依旧由夫人代劳。
感到清爽了,便走到大衣柜前扭动腰身照镜子。虽然柳肩滚圆,十月满怀,但见军帽在前额压出的痕迹,自觉仍很英武,便挑挑眉,梳梳头,揪了根白发,举手向镜子里笑容可掬的自己简捷潇洒地打个招呼;听到夫人的脚步声,马上收敛笑容,四平八稳落坐。餐桌上早已摆好油炸花生米,拌黄瓜,小葱,大酱,还有一盘炖鲫鱼,昨天剩下的半盘蹄筋儿、脆骨,每餐不可缺少的白酒。端起酒瓶,见是二锅头,苋放在旁,向夫人发话:“这酒没劲儿,拿瓶有劲儿的!”
“不知道哪个有劲儿,我又不会喝……”
“拿衡水老白干,六十七度的!”
夫人在酒柜里翻,却不认得字。
“就是它,”他说,接过酒瓶,用槽牙嗑瓶盖。
“不要牙了!”夫人正递瓶起子,见瓶盖已经嗑掉,心疼地抱怨,“才几天不牙疼呀,忘了牙疼的时候转磨磨撞墙,腮帮子都肿歪歪了……”
“那是心不净……这杯太小,拿喝水的玻璃杯!快,别磨蹭!”
夫人很不情愿取来玻璃杯。他向玻璃杯和八钱盅倒满酒:“来,老婆子,陪陪!”
夫人从来没受过如此优待,心里疑惑:“驴打滚了!八成得了欢喜宝……”立在酒柜旁不动。
“别霜打了似的,不就是姓何的王八蛋走了么,走就走,有种的永远别回来!”美美呷了口酒,缓和了口气,“再说了,小两口打架是家常便饭,当老家的太认真就是太犯傻……你我少打架来着?不也是三天一出两天一场么?你的蛮劲儿上来气得我到外面寻宿,最后还是回家找酒喝,嘿嘿……出门一日难,在家千般好,在家么,搬臭屁股对乖乖也是香的!别翻白眼,你的不臭,香……来,老婆子,起杯,干!”
“老没正经!”夫人又白了一眼,只好抿了抿,放下酒盅,抹搭一眼说:“你每回在外边对‘香乖乖’对够了才晃摇回家,我就纳闷了,香乖乖怎么不管酒喝呢?”
他不理会夫人的挖苦,抓把小葱蘸酱塞进嘴里,边嚼边续边咽,鼓腮撑喉,咔哧咔哧,饶有性致。
“大叫驴!怎不噎死!”夫人心里骂,但见他好像品味着特别高兴的事情,于是转念:“倒知道还有这个家呀……”略微舒展了愁眉。
他又呷了口酒,然后嚼蹄筋儿、脆骨。
看到这么好的牙口,夫人叩一下自己的半口假牙,不免心生羡慕。
“六十七度,不缠头!”他端起玻璃杯一饮而尽,很快升入“酒仙”境界,通体透畅,头脑混沌,壮胆横生,动作欠准,自然也就口无遮拦了。
“老爷子,我问你,是不是打听到了姑爷的消息?”
“没有。小事一桩。最好死在外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你以为他是省油灯?我看穿了他的五脏六腑,王八蛋,敢跟我较劲儿!”
“好歹也是亲姑爷呀,有能耐把话说给你闺女,不砸烂你的狗头才怪呢,我先把话放这……”
“她敢?!”
“那就走着瞧……到底什么事让你这么高兴?”夫人说,怕闺女进院,偷眼看院门。院门被风雨鼓开,撞击着院墙。
“巴宗!巴宗那个大裤裆,和那个牛眼珠子明铺夜盖,谁不知道?他是走到哪搞到哪……在村里当武装班长的时候勾引人家媳妇,在大栗树底下,让人家丈夫追得漫山兔子似地逃,是我给说和好的……告诉你,现在可不是他了,在我面前摆架子……搞合作化,上山打柴买生产资料,其实是别人带头搞的,他游手好闲,一回山没上过……对了,倒是上过,在大栗树底下,让人追,在山上,兔子似地芮,芮得可快了……皆因穷得跳井挂不住下巴,加上认得几个字,能说会道,瞎眼的记者一写,瞎眼的上边一批――所有功劳都归了他,荣誉也来了,地位也来了……现在,我抓的案子他处处刁难,放了那个女反革命,给开了结婚证,批准旅行结婚……这还不算,在县革委会各部门换上了他的人……这回,栽在我手了,王八脖子缩回去了……跟我斗,哼!”
“没他芮得快吧……别余脸说人家,你也没少搞少芮!”
“瞎说八道,我哪敢呀,有你这个母夜叉前追后拿……”
“提起裤子不认账,撒谎不脸红,你不问问,为什么前追后拿?”
“那是你好吃醋……别说这个了,今天不想和你打架。再说巴宗……”
“我问你,是不是两条牙狗争那个牛眼珠子,掐不过更横的,夹尾巴吃了败仗?”
“你知道什么!这是大事,两个阶级、两条路线斗争的大事!”
“大事大事,还不是争权夺利!胡弄别人行,胡弄不了我!你有几根花花肠子我不知道?前些日子哀声叹气,在家泡着喝闷酒,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权么!权权,有了权就可以明铺夜盖,就可以吃香的喝辣的……”
“别打岔,醋篓子,臭老娘们给我一边眯着……巴宗以为自己是县里的皇帝……有人给编个顺口溜:‘春风杨柳三千,谁敢说是一万,大权由他独揽,小权也不分散,好事全归陛下,坏事与他无缘,扶正牛眼珠子,就差三宫六院……’你看我背得多溜,一点没结巴,你以为你老爷们是谁,手里不是托豆腐的,不是大镜面脑袋……牛眼珠子就是新弄进来的女秘书……哈哈,这回栽到我手了!你知道犯了哪一条?包庇反革命,丧失无产阶级立场!这顶帽子不大不小,是给他定做的,戴上正合适……”
“编顺口溜,可惜我没文化,若有文化也给你编一个……我臭老娘们不管你们阶级不阶级路线不路线,光知道你这个矮坯缸里盛着坏醋!也不是好东西!说我前追后拿……哼,你和财政局那个小寡妇,穿透亮奔儿汗衫的,胸前俩大妈妈一耸一耸的那个臊货,没让我堵住,揪掉一绺头发?倒也是,不在栗树下,在招待所……是狗改不了吃屎,你的阶级斗争路线斗争就是俩牙狗打架,争风吃醋!你成宿成宿不回家,谁知道又睡了哪个透亮奔儿的,露肉的?这回可好,火烧到自己家了,闺女好不容易找个大学生,你却给撵跑了!缺大德的,给自己编个顺口溜吧,就说‘矮坯缸,盛坏醋,舔磨裆,偷寡妇……’唉,把我气风干了,憋得上不来气……”孙夫人说罢,一口气上不来憋得脸红,掉眼泪。
“哈哈,我的母夜叉真是个天才,全县进行大辩论怎么不登台,你一发言准能打倒一大片……”孙部长上前给夫人捶背,笑着讨好。
“少扯闲篇,是你把姑爷撵跑了,还不承认!”
“是我撵的?谁也没拿鞭子赶!”
“矮坯缸,就是你!我寻思把姑爷结婚前的破被褥、破枕头拆了洗洗,干净干净,谁曾想从枕头里找出个笔记本,也没大理会。姑爷回家见当院晾着刚洗的枕芯,问我发现没发现枕头里的东西,我说在窗台上。可是连影儿都没找到。他赖韶华,韶华说没拿,两人就打死架。我想,奇怪呀,家里没来过别人呀,想了这些日子才想起,那天你回家找酒喝,肯定是你拿去了。我问你,笔记本哪去了?”
“你知道什么,就知道姑爷呀,闺女呀,告诉你,这是反革命证据!”
“这么说你闺女嫁给个反革命,对不?当时怎不把反革命抓起来,还让他跑了?”
“肉锅煮茄子混蛋大紫包!告诉你,笔记本不是你姑爷的,是百里玉妆的!”
“百里玉妆是谁?”
“你宝贝姑爷从前的对象,女反革命!”
“她是反革命跟我们家没关系,可,你也不能偷着觅起来,看小两口打死架呀……”
“不是怕连累她俩么,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就是说,谁也不知道我的证据是怎么得到的,这,不更好么!”
“好你娘的屁!多好呀,姑爷跑了,闺女快急疯了,我也背黑锅……这就是你的反革命证据!大牙狗,让你狗掐架,让你灌猫尿!”
孙部长正提瓶倒酒,夫人夺过酒瓶,举过头顶要往下砸,孙部长连忙抱头;孙夫人把酒瓶嘭地掼在菜盘上,张牙舞爪上前撕打。
孙部长赶紧招架,但脸被挠出了血道子,浑身沾满了大酱,鱼汤。扬脚要踢夫人,但把脚收回去,只在丝儿丝儿的嗓子眼儿嘟囔:“半疯!都是我惯的,算找准我的脾气了,以为我不忍心打你!”
“啊,我不活了,把我毙了吧……”夫人坐地下蹬腿大嚎,“缺大德的呀,不拉人屎呀,嫁给你算倒了血霉了……”搬孙部长的腿让孙部长踢,“怎么不踢呀,给你踢,踢!你大下巴妈不就生了你这个小短腿么,啊,我不活了……”鼻涕眼泪蹭了孙部长一腿。孙部长挣不掉,拖着夫人在地下移动。夫人也抹了一身大酱,鱼汤……
2
老两口闹得正欢,孙韶华突然穿雨衣进屋,尖声吼:“嫌不热闹吗?还有心肠打架!”
听闺女大吼,老两口一下子蔫了。夫人自动从地上爬起来,坐在凳子上,孙部长擦身上的污秽,丝儿丝儿穿衣。
孙部长正要出门,夫人大骂:“老牙狗,闻臊去吧,掐架去吧,有种的死在外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妈,没边了,怎么这样咒我爸呀?”
“咒他?你问他是怎么咒伟雄的?姓孙的,是你那个大下巴妈下的向闺女学说一遍!”
孙部长在闺女的怒视下低头不语。
“你不说,我来学学。这个老不死的说,伟雄最好死在外头,来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夫人向孙部长,“我问你,学得对不对?差一个字不?冤枉你了没有?”
孙部长不说话,扭头向外走。刚要出院门,夫人冒雨疯了似地追上前,抻脖领子向屋里扭。孙部长只好回屋。
“闺女,这回得让他说清楚,笔记本在谁手,免得搅散了这个家,别人跟着背黑锅!”
孙韶华感到好像进入一个刚刚斗殴过的小酒馆,凳仰桌翻,一片狼藉,发出白酒和菜汤混合的呛人的气味儿。就找笤帚清扫。
收拾停当,孙夫人突然抢到丈夫面前,指着军帽上的红星吼:“姓孙的,亏你是个当兵的,破烂是个汉子,当闺女面说说――那东西在哪?!”
孙部长不吭声。两人又撕掳起来。
“别打了!!”孙韶华厉声制止。两人这才罢手。
孙韶华气得摘眼镜抹泪:“都照镜子瞅瞅,多大岁数了,还跟三岁小孩似地三句话不投机就动武把操!你们这辈子还嫌打得不够吗?不怕左邻右舍笑话吗?已经打跑了一个……你们不要老脸我还要呢!”
把妈妈拽进里屋,安排爸爸坐在凳子上,分别端上一杯茶水,向孙部长说:“爸,妈对你多好呀,知道你爱喝酒没下班老早就把下酒菜备齐。有病有灾都是妈汤汤水水侍候。别气妈了,应该知道她的脾气……”
孙夫人向来不允许提自己的毛病,立刻在里屋忿忿搭言:“我的脾气不好,他的好!哼,你问他做的缺德事!”
“妈,有事慢慢说。犯不上发那么大火。”
“发火?”孙夫人从里屋闯出插腰吼,“家里闹翻天了,快出人命了,到处找笔记本……他可好,把王八脑袋一缩不吭气,看热闹!你问他,还有点人味儿吗?”
“笔记本?!”孙韶华这才注意笔记本的事,很惊讶,但一时不明就里,“妈也是,有话不好好说,在气头上什么噎人说什么……不是我说你,爸在全县是个有头有脸的人,挠了脸让他怎么见人?上台怎么作报告?人家看脸上的晃子先笑话你!你也是出了名的……依我看,都这么大岁数了,该改改脾气了!”
“他脾气好,蔫土匪……话得往硬肋上说,问他笔记本在哪个混帐王八蛋手!”
孙韶华闻听,对视孙部长血红的眼睛。
孙部长低头,有顷,慢慢问:“有伟雄的消息吗?”
孙韶华不言语。目视着。
孙部长又说:“其实,我对伟雄的出走心里也不好受。我承认说过气话……”
“别表白了,我不爱听。笔记本是不是在你手里……在伟雄跟我要笔记本的时候怎么不拿出来呢?”
“我是为你俩着想。这事关系重大,你想,笔记本是反革命证据,却由伟雄长期保存,是不是犯嫌疑?”
“我没见过笔记本,不知道里边的内容。恐怕不像你说得那么严重。我是百里玉妆的好朋友,了解她,她喜欢读书,记点笔记也不为过。你们那么整她,到后来没整出个所以然,不也重新安排了工作?”
“你只看表面,根本不了解本质。我研究了,里边的内容反动透顶,完全是反毛泽东思想的,非常露骨。”
“还有谁知道笔记本的事?”
“没谁,有王参谋……”
“没有就好,赶快交给我。另外告诉王参谋保守秘密,王参谋会听你的,跟了你这么多年。”
孙部长挠挠头说:“伟雄太死心眼儿,对百里玉妆的事何必那么认真?俩人早吹了,八杆子胡噜不着了。”
“现在回想起来,我倒能理解伟雄。他从前爱过百里玉妆,百里玉妆托付的事不能不认真对待。说明他可靠,能这样对待百里玉妆今后也能这样对待我。”
“毕竟不是他的事,为了那个女的跟你打死架,我怀疑对你是不是真心……”
“我不怀疑。怀疑他就是怀疑当初的选择,怀疑自己,他的事就是我的事。”
“怎么讲?”
“明摆着的,事实证明已经破坏了我俩的关系,现在人走了,音信全无,你真地希望他死在外头?”
“那是气话。不过伟雄的政治立场有问题。有责任帮他站稳立场。”
“现在顾不过来立场不立场,只想尽快把伟雄找回来!”
“你呀,在政治上还嫩,别看当了县医院革委会主任,又是县文卫组副组长,事情搁在自己身上最能考验一个人的觉悟,一个人的立场……”
“什么立场!立场立场,人跑了还没回来!这事若放在你身上比我还不讲立场!你们当官的满口马列主义,其实把马列主义当手电筒专照别人,当大棒专打别人,哪管别人死活,只要不影响升官!”
“怎么这样说?!一生气就胡?八道,说些没边没沿的话!亏是个领导干部!”
“错了吗?哼,我就是例子!你们干的事我也没少干,不过比你们还差点,拿你的话说――嫩,没你们老奸巨滑!”
“哈哈……今天可听到闺女‘斗私批修’了,这叫什么来着?狠斗私字一闪念!好了好了,相信老爸,只要不说出真象,笔记本的事就和伟雄无关,就不会影响你的政治前途。而且,伟雄早晚要回来,不会恨你,一定能和好如初。若恨恨我好了,最多搬出去挑家另过,免得磕磕碰碰。但相信不能总恨,在大是大非面前会醒悟的。对象对象,没人跟反革命搞对象,没人跟反革命藕断丝连……”
“不,没你想得那么简单,还是把笔记本交给我!”
“交……不是不可以,不过得过两天,明天我要去北京出差。”
“现在就交!”
“天晚了,正下雨。”
“不,现在我跟你去办公室。拿到笔记本明天就去找伟雄!”
“犯不上这么急!”
“犯得上。我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给扫帚抱着走’,这是你常向妈说的。现在可好,饱汉不知饿汉饥,你也从年轻的时候过过!而且,我孙韶华在全县一戳大小也是个人物,决不能让人指脊梁骨说‘又让人当鼻涕甩了’,有个张增旺不够么……爸你说,这脸往哪搁,怎不替我想想!”
“当然想了,不想能答应把笔记本给你吗?过两天一定交给你,向我闺女保证,不骗你。”
孙韶华取雨伞递给爸爸:“走吧,不骗我就走。”
“不行,过两天。”
孙韶华拉爸爸的胳膊。孙部长笑着说:“黑灯瞎火,下着雨,泥一脚水一脚的……没听我直犯喘……”只是不动窝。
“好爸,求你了!回来我给你洗脚,陪你喝酒,这回行了吧?心疼闺女就去一趟。爸,走呀……以后你喝的酒闺女全包了,县里买不到就去北京剜门盗洞淘换,垛半屋子让你看着喝,买一回够喝几年的……”
孙部长拗不过,才起身和闺女出屋。
雨一阵紧似一阵,只能瞄着城里星星点点的灯火辨别方向,可是越看灯火越看不清脚下。
孙韶华打手电筒在前边走,孙部长踩着没脚面的泥水一?一滑一歪一斜在后面跟。
“哪是人走的道呀!回去吧!”孙部长抱怨。
孙韶华并不理会,不时提醒注意水坑和泥潭。走走,发现身后没了动静,回头用手电筒一照,见爸爸正把雨伞放在泥水里撒尿,就转过身等。
孙部长抹抹脸上的雨水,觉得混沌的头脑有些清醒,作了快速思考,于是向闺女喊:“走不了了,脑袋太沉,再走就得爬了!”竟打雨伞返回。
孙韶华又急又气,在雨中大喊:“我搀着你――”
可是孙部长继续向回家的方向摸索,挪动,在手电筒的光照下故意摇摇晃晃,趔趔趄趄……
孙部长进屋的时候浑身已经淋透,缩脖讨好讪笑:“太冷……”从酒柜里取出白酒,嗑掉瓶盖,仰脖就喝。
孙韶华见这情形,腊黄的脸忽然转青,由青转白,抢上前一把夺过酒瓶掼在地上:“喝!喝!酒是你亲闺女!啊啊……”号啕大哭。
孙夫人在里屋窃喜:“哼,缺大德的,这回有人收拾你了……矮坯缸,盛坏醋!”
3
孙韶华翻个身,习惯地把胳膊搂向身旁,可是搂空了,这才意识到何伟雄并没回来。但不像往常那样沮丧、发狠,而是把枕头抱在怀里,用大腿紧紧骑住,深埋着鼻脸,拧动身体,以唤起缺失已久的新婚的百般美妙。树上鸟叫,天已蒙蒙亮,便赶紧起床,坐在梳妆台前左照右照。发现脸色暗黄,眼角起了细细的鱼尾纹,就顾影自怜地按摩,接着,盯住墙上挂着的羽毛球拍出神。何伟雄常用球拍的顶端早已断了弦,一直没心肠修理;突然来了性致,找出剪刀、锥子和鱼肠线,穿,结,抻,熟练地把断弦接上。“这是我的大媒!”她想;调动何伟雄的热情从而建立起亲密关系正是从打羽毛球开始的。结婚以后打得少了,却很珍视这个信物,特意挂在梳妆台旁。
她握球拍上下挥了挥,似乎仍能感到柄把的温热和汗湿,仍能看到秃了毛的白球在网上穿梭以及何伟雄东蹿西跳的令人笑岔了气儿的模样。
此时特别想锻练身体。匆匆洗把脸,换上运动鞋,来到环城路,绕残破的城墙慢跑。燕山和长城被恩加的辉煌、山野散发的醉人的芬芳、处子般顺溜飘逸的垂柳、上学孩童的追逐嬉闹使她的心情分外好,跑得很轻快,尽显成熟女子的风骚。直到浑身发热,脑门酿汗,一边做行进体操一边向家里遛达。和爸爸一样,进屋急不可待地照镜子。她惊喜自己已经容光焕发,甚至脸颊现出一抹红晕,便挤眉弄眼俏生生地笑了笑,哼唱一句样板戏,帮妈妈做饭。
难得下一回厨,妈妈自是高兴。
做好饭,刚端起饭碗,忽听大门外有人尖声喊:“韶华姐,在家吗?”
一听,是马洁!慌忙跑到当院向屋里让客,搂脖子问:“吐彩霞!哈哈,我知道你添个大号叫吐彩霞……吃饭了吗?”
“吃了――昨晚的,哈哈!”马洁笑道。
“知道你大驾光临,亲自下厨备好早膳,请格格入席!只是简单了点,谅你不敢挑理,将就吧,哈哈!”
“我是专来夺饭碗的!”马洁抓个馒头就咬,塞满嘴,向大婶问好。又问大叔。问何伟雄。孙韶华说伟雄不在家。
两人用过早膳,来到新房。马洁四处摸四处看,说向来没见过这样的床,这样的柜,这样的摆设,于她连做梦都不敢想。
“我若有个当县太爷的老爸多好……可惜我爸是打渔的。哭着喊着结了回婚不得不窜房檐,全部家当是一个破柳条包,有个破柳条包就欢喜得什么似的!混半辈子倒有个家当了……”
“别哭穷,两口子挣钱谁比得了!钱都攒起来了,包子有肉不在褶上!”
两人相互打趣一番,孙韶华故作生气,笑着说:“我结婚的时候三番五次请你你不给面子,还以为中苏两党两国断交了呢!”
“是断交了,珍宝岛趁乱让苏修抢去了!”
“有那么严重?”
“比这更严重!记得么,你、我、百里比一个妈生的还亲,你是大姐,哼,真是画人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竟抢了当妹妹的男人,虽然不是我的,反正是不是都 一样!”
“抢了谁的男人?”
“自己做的事自己不知道?恨不得一口嘎嘣嚼了你!”
“天大的冤枉!等伟雄回来问问,是我抢的他吗?告诉你,是他追的我!起初觉得对不起百里妹妹,一直没吐口风。伟雄气哼哼恶狠狠地揉搓我,我的这个心呀,让他揉搓熟烫了,才有了松动。再说,他若不和百里断了,打死我我也不干,别说自己感到缺德,就是社会上的骂名也招架不住!光你一个人的唾沫就能把我淹没脖!”
马洁转了转眼珠,撇了撇薄唇:“其实呢,我是瞎打抱不平。谁跟谁结婚是缘分,老天爷在前辈子就给配好了的。就说博成良,大舌头,满脸酒刺疙瘩,看不出一点成色,连眼皮子都懒怠撩他一下,可是,你说可笑不可笑――成了两口子!天天听他扯大舌头哇啦哇啦白话,好像天底下的话不够他一个人说……”
“哈哈,那是爱你,看把你美的!我看,准是你欺负他了。”
“欺负他?他一点渣儿不吃,动不动就立楞眼。纳闷,男人追你的时候像小猫,蔼声蔼气,温柔体贴,可怜兮兮,把爪子藏得严严实实。结婚以后就不是他了,爪子也露出来了,只是没动过手……”
“伟雄比你的成良霸道多了……你这个消息灵通人士一点没听过我俩的事?”
“倒是听到点,传到我耳朵晚八春了……他还没回来?”
“回封电报,一半天到家。你不知道我给他家的公社革委会打了多少电话,转来转去打通了多不容易……”
孙韶华从梳妆台抽屉取出电报让马洁看。
马洁说:“像你这样蹬梯子够不着的月亮,馋得成连成排的小伙子流哈剌子……我就猜何伟雄的劲儿抻不长,除非没福消受,我看他是在福窝里烧的!”
“他能有这个自知之明敢情好,告诉你吧,会――打――人――了!”
“打人?!他那双麻秸杆似的手,摇笔杆子还行,竟会打人?不可能!”
“新鲜吧?下手狠去了,把眼镜打掉、踹碎了还不解恨……这不,眼镜碎片还留着呢,有跟他算账的那一天!”
“我看他是活腻歪了,为什么呀?”
“…… ”
见孙韶华不肯说出缘由,马洁说:“我很了解伟雄,文质彬彬,拧是拧点,不过在一般情况下别人骑脖颈拉屎也不兴吭声。变化这么大,依我看,如今的人中了邪,身上长满邪刺儿,别说整个社会,连一个家庭也难抱成团儿!想必那小子也受了传染?你说说,我给断断!”
“清官难断家务事,别问了。”
“偏问!让我给你们断断,准是你的过错……我比清官还清官,说吧,从头道来。”马洁摇头晃脑捋“胡子”,振振有词,“如今世风日下,人心不古,造反造反造到我们姐妹头上了……把何伟雄押上来……可惜不在,也没惊堂木,哈哈……”
“又开闹了,这不是唱驴皮影!”
“你不说,是吧?本县官要退堂了……”马洁起身欲走,拉长声调说,“人家把你当外人,你还自作多情,大姐长大姐短!”刚欠身,立刻被拉住。
“可没把你当外人,这个急溜屁!”
马洁在新房里来回走动,说:“想当初,我们三人挤一个被窝嫌被宽,这下子你当了官,不把小老百姓放在眼里了。你问问自己,我和百里有哪件事瞒过你,连屁丁点的事都得向你汇报……”
“扇你嘴巴!好像不刨根问底就活不过今天。其实不想瞒你,只是觉得……”
“不用觉得不觉得。越觉得觉得的越要问。说不定妹妹有馊主意,能帮上一把。记得么,有一回我得了重感冒,烧得水米不进,是你陪了两天两夜,又打针又喂药……现在轮到我为朋友两肋插刀了,可是,不明了情况这个刀怎么个插法?”
“首要的是帮助百里。百里现在怎样?她受难的时候我真吃不下睡不着。后来听说当了小山沟的小学教员,我正打算托人把她运动出来,哪怕回县城中学……”
“嫁人了!嫁给个农民,叫李梦生,栗树沟的。李梦生是个党员、转业军人、民兵连长,论长相――不是我口冷――比何伟雄帅上三分,博成良更是马尾穿豆腐提不起来。结婚的时候我去了,告诉她你们新近发生的事,她很震惊。后来捎信让我给你和何伟雄做工作,从中说合说合。这不,来信还装着。特地打发李梦生捎来的。”
马洁掏信给孙韶华看。
马姐:
考虑韶华姐平素为你我所做的一切,在她遇到困难的时候应当帮助一把。伟雄爱犟死理,一时半会儿转不过弯,韶华姐自尊心强,又有现在的身份,怕僵持下去伤害感情。希望见信分别找两人谈一谈,成人之美。相信你的能力。切记,友谊意味着责任。
拜托了。静候佳音。
顺致夏安!
百里妹 七月七日
孙韶华看罢信,摘眼镜擦泪,说:“我也惦记苦命的百里……告诉你吧,伟雄和我打架是为百里笔记本的事。他赖我拿了,我说没拿……原来我爸藏了起来,怕大家都不好。”
孙韶华取钥匙打开大衣柜,从妆新被褥里掏出笔记本:“就是这个,百里的读书笔记。”
马洁暗喜:“果真如此,看来百里早有预感,难怪那么怕!”接过笔记本。笔记本中的字迹潦草,认不太准。 “你看过吗?” 问孙韶华。
“没看,看也看不懂。”
“想怎么处理?”
“是谁的给谁。”
“好,真是我的好大姐!要不要由我代劳?”
“不,等伟雄回来,让他亲自送去。”
马洁竭力掩饰惊喜、急切之情,恨不得何伟雄立刻返回;连夸孙韶华讲情讲义,叮嘱妥善保存好笔记本;临了,奉上一枚拳头大的毛泽东像章作为迟到的结婚礼物,说礼轻人意重,相拥而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