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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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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用头撞,擂战鼓一般,鼓声一点点衰竭,直到锈迹斑斑的大铁门撞出一抹红,仔细看,好像涂了一片“桑叶”……
由于得过御封,等于不花一文钱上了万种保险,可以尽享荣华富贵,赦免一切罪愆;便飘飘然,晕乎乎,不知道自己吃几碗干饭了,农民的一切优点和劣根性均得以施展,一切欲望均能得以满足,慢慢地更加无所顾忌,说一不二。
――清平校园漫硝烟
烦扰猎艳山大王
1
送走百里玉妆,花大娘进屋扶炕上床愣神儿,发现百里玉妆遗留在枕巾上的两根头发,就捏起,抻两头看,头发又黑又亮,很像自己当姑娘时的,不觉蓦然一笑。可是刚出屋那两根头发不见了,便急急返回,划火柴找,这才在屋地找到放回,以至平铺的方向、有几道弯曲都摆弄成原样。然后坐在炕沿上发呆,想百里玉妆睡觉时好看的模样,“像小猫弓着身子,探着小爪,出气那么匀溜,还慢声细语说话,夜晚一眨眼就过去……”
百里玉妆走后花大娘就成宿成宿失眠,糊里糊涂做梦,梦中的丈夫骑大白马荣归故里,接受新人跪拜,百里玉妆身穿大花裙,鬓角缀朵大红花,笑眼弯弯,脆生生喊爹喊娘,喊得丈夫开怀大笑,喊得她抿嘴乐,竟哧哧乐出声来。
掐指头盘算,“为什么还不家来呢?”越发心慌,唉声叹气。催儿子去打听,儿子说忙;催儿子去公社领结婚证,儿子说要等百里玉妆办完学习班。天天唠叨,摆花心,站不是坐不是,只想疯跑。摘下军号在柴门外吹,“嘟”一下却停住,心想,“要娶儿媳了还老没正形,该多让人笑话!”并没意识到突然有了抑制情绪的能力。
这天――准确地说,百里玉妆走后的第六天――做了早课,打点了儿子上工,给猪鸡加了料,找一块花手绢仔细包起煮鸡蛋、隔年核桃、白薯干,抱着,匆匆出了柴门。
趟露水,下公虎岭,走大沙河,终于踏上杏黄营镇、本区片“红色都城”的街道。骄阳下,都城破烂不堪的房山和墙垣充斥着红色标语。脚下的土地也晒红了,蒸腾似火。街道两旁仅有的几棵杨树树叶发蔫,知了躲藏其间,好像烤焦了烤糊了,痉挛地喊叫。
找到杏黄营镇中学已经大汗淋漓。露水打湿的大花裙却全干了。
用手绢包抹了抹额头的汗水,抬眼看,中学大门的门垛高高插着两杆红旗,红旗褪了色,无精打采地耷拉着,看不清是哪家的造反旗号。大门左侧挂个大木牌子,上写“××县杏黄营镇中学革委会”,字迹猩红;“革委会”几个字是认得的。生锈的大铁门紧闭,敲敲,推推,毫无声息。小铁门也插着。隐隐听操场有人说话,就使劲咕咚。
“谁呀!?”这才有人问话。接着,哗啦抽掉门栓,小铁门开了半边,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探出半个身子,堵住门口。男孩光膀子,绉绉巴巴的“毛泽东思想红卫兵”袖章缠在细瘦的胳膊上,打量一眼发问:“造反有理,找谁?”
“……啊啊,革命无罪!找一个老师……”
“哪个老师?”男孩对她的回答很满意,嫩稚的脸露出笑容;一个老太太能答出革命无罪已是很革命很出奇的了。
“大侄……我找,找百里玉妆老师。”
“总校长有话,办学习班期间不让找人,回去吧。”
“大侄,我大老远来,去跟校长说说,大侄!”
“等等,我请示一下。”男孩说,哗啦拴上小铁门。
可是,左等右等不见动静。
太阳直照在头上,没有背荫的地方,晒得满脸流油,便再喊,再咕咚门,悬着的心开始慌乱,岔开五指拍打,用脚踢,扯开嗓子大喊:“开门开门,找人找人!!”
过了许久,小铁门打开,跨出一个黑脸膛,翻着紫唇的瘦高男人,男人略微扫了一眼,无不轻蔑地申斥:“捣乱,正办学习班,赶快走!”
“我找百里玉妆老师!”
“什么百里玉妆!我问你,她是你什么人?”
“……我,我儿媳……你是谁?”
小铁门里一个带红袖章的男人很不耐烦,向紫唇说:“艾校长,别搭理她,一个女疯子!”
艾校长却乐了:“我说呢,教育系统出了个女反革命,这回,放屁又崩出个臭虫!也是母儿!花的!老的!我问你,你说百里玉妆是你儿媳,有结婚证吗?有吗!?没有吧,拿不出来吧!告诉你,我不给开介绍信休想结婚!看来脉……生米做成熟饭了,若是那样百里玉妆又增加一条罪状,乱搞男女关系,道德败坏!你是不是给她凑材料来了?我说呢,她的材料还缺点什么,原来只差这一条……瞎说八道?怕人瞎说八道就快回去……领结婚证?若真能领结婚证我去喝喜酒,哈哈……做梦吧!”
红袖章作吹军号状:“回去吹喇叭,嘟嘟――别捣乱了,死热荒天的上哪儿凉快不好!”
“百里玉妆就是我儿媳,让我进去!”
艾校长横在小铁门前,翻着紫唇,用手背向外轰:“滚,再捣乱把你抓起来!”
“什么?!你再说一遍……”她气撞脑门,摆开螳螂决斗的架式,岔开五指轮圆了狠狠扇了艾校长一个满脸花!趁猝不及防钻进小铁门,撞翻红袖章,跑向操场。
只见操场的太阳地儿正立着百里玉妆,百里玉妆胸前挂个打了红叉的小黑板,低头猫腰。见她闯进来,躲在树荫下和躲在窗口乘凉的老师们纷纷趋前看热闹。她分开人群,直奔百里玉妆,扯下小黑板扔在地下,踹一脚,拉着就向外跑,大喊:“学习班学习班,我看是闫王殿!跟我家去!”
百里玉妆眼噙泪水,向后坠,哀求:“大婶,不行呀!你赶快回家吧!”
艾校长哆嗦紫唇,捂脸大吼:“破坏学习班,把这个疯婆子给我弄出去!”
几个红袖章略微迟疑,捋胳膊绾袖子一齐上,抻胳膊的抻胳膊,抱腿的抱腿杀猪似地向外抬。花大娘打开了扑棱,翻滚,吼叫,撕咬,又跑回。纷乱中众人踩破了手绢包,踩碎了鸡蛋,核桃、白薯干也撒在操场上。
有人在一旁喊口号:“办学习班是个好办法!”“无产阶级专政万岁!”
“你们不能这样呀……”百里玉妆也声嘶力竭地追喊,向回抢花大娘。
“家去,家去,这个阎王殿!”花大娘拽百里玉妆向外冲,红袖章们挡住去路拳脚相加,百里玉妆就把花大娘搂在怀里,用自己的身体抵挡。
艾校长质问百里玉妆:“我问你,疯婆子是你什么人,今天给我说清楚了!”
“我婆婆!”
“婆婆?!”
“不差,我是她儿子媳妇!”
“哼,少他妈给我来这套――打!”
“打?!她可是个老人呀!”
艾校长上前踹花大娘一脚,踹了个大骨碌。百里玉妆见状不顾一切地冲过去,狠力顶向艾校长的前胸,把艾校长顶了个屁股苋,大喊:“有能耐冲我来,不许打老人!”
艾校长唿哧唿哧从地上爬起来,整张脸都气紫了:“反革命,真地反了你!”带领红袖章们把百里玉妆按倒,踩住头发。
另一拨红袖章又杀猪似地抬起花大娘。花大娘不断打扑棱,撕咬,嚎叫:“啊啊――跟我家去,家去,家去――小日本,黑驴××,骒骡子?――打跑了膏药旗,又来了,来了打红旗的――等他骑大白马回来,回来,把驴老二剁两截,杀――大刀向――啊啊――向鬼子头上砍去――跟我家去,去――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难,难,去争取胜利――”最后竟喊起歌,抛出了无往而不胜的法宝,亦如《三侠五义》里贾明的靴子!
无奈人多势众且年轻力壮,最终把她抬出小铁门,扔到门外。
以后,无论怎样拍打,踢,叫骂,再也没人理睬。
看热闹的人见她头发、衣服水捞了似的,上前劝解:“花大娘,回家吧,再不到我家歇歇腿,消消气,小胳膊拧不过大腿!看你这身子骨,瘦成人干儿了,犯不上跟他们致气!”
她头顶大铁门哭喊叫骂,慢慢地,岔开的五指顺着铁门滑落,抹下两溜汗水,颓丧坐地。就用头撞,擂战鼓一般,咚咚咚,咚咚,咚……鼓声一点点衰竭,直到锈迹斑斑的大铁门撞出一抹红,仔细看,好像涂了一片“桑叶”……
2
花大娘的历史观极其特殊,认为现在的政府仍是当年的“背包政府”,可以一道跨堑壕,钻山洞,一铺土炕挤着住,一块白薯分着吃。而那些分吃过白薯的没有忘记在她丈夫率领下的战斗生活,仰慕其传奇人生,对她无不高看一眼,所以管顿便饭,安排个过夜床铺并不厌烦。她呢,哪个门坎都踢,自然脚面水――平趟。另一些人,讨支恒大牌烟抽抽,凑上几句笑谈,博得哈哈一乐,倒也能消愁解闷。况且,在年轻人那里,在人们穿衣非灰即黑男不男女不女的年代,碰上一位穿大花裙的老太太颇感新奇,更愿意搭讪……
花大娘没有接受乡亲的挽留,摇摇晃晃去找她的背包政府了!
花大娘摸上公路,按照老习惯一直西行,“小日本,黑驴××,我要剁你两截!”走一道骂一道。
太阳高悬,公路南侧洒下一道阴影,但她走在北边,并不想实际上已经不会想躲避太阳的淫威,昂着头,僵直着身子,恶狠狠咬着牙,岔开五指,脸色时而通红时而煞白,花白的头发犹如一团燃烧的蓬草。大花裙子点缀了一种新颜色――红花上的黄蕊:在地上翻滚时沾了一身的斑驳污秽的鸡蛋黄,全新的印染杰作!
她带着印染杰作不断叫骂,不看四周,不回答行人问话,不理睬行人嘲笑,终于走完通向县城的公路,踢进了县革委会的门坎。把门的勤杂员正趴在桌子上睡午觉,院里空无一人,完全成了知了兵团造反的世界。毛泽东巨幅油画充当了衙门大堂的屏风,然而是劣质油彩画成的,经不起风吹雨打,暖色首先失去了光泽;倒是一袭大花裙匆匆从面前扫过,色彩远比画像鲜艳。
穿小柏树林向北,过个门洞,从最北端的月亮门再向西,眼前是个通长的小院。小院花坛的胭脂花、鸡冠花、芨芨草没能引起她的注意,径直来到紧里边的屋门前。推门,推不开,就岔开五指拍打。没动静。看窗户,窗户镶着毛玻璃,里边拉着窗帘。
“巴宗,是我!”她想喊,声音只在喉咙眼儿咕隆,喊不出声,改成用脚踹。
“谁呀!?正睡午觉!有事呆一会儿说!”屋里的人大声喝斥。
“巴宗!”她心里狂喜,侧耳静听。
又过一阵,屋门呀地开了。巴宗出现在眼前,红头胀脸,汗流浃背!巴宗肩扛蓝色农家汗?儿,一手提白腰黑?裆裤,一手举小茶壶喝水。
“花……大娘,怎么是你?!”巴宗笑笑说,“我还以为革委会大院着火烧光了了……嘿嘿!”
花大娘想说话说不出来,跨进屋。
一个身材窈窕的鼓眼珠黄牙板的女郎脸色一红一赤,招呼声“大娘”,掩衣低头出了屋。
“打两壶开水……”巴宗扬脖叮咛,并向花大娘,“这群废物,一大晌午连壶水都烧不开,就他妈应该开除回家耪大地!你来前我正训斥她,这个秘书是怎么当的……一大晌午连壶水都烧不开!”
她立在屋地感到闷得慌,不容分说敞开屋门,推开南北窗户。一阵穿堂风通过,掀掉了办公桌上一张《人民日报》,报纸踅到地下,原来报纸盖一幅春宫图,春宫图上一对赤裸男女做着姿态。
“……这是他们从老县长橱子里翻出来的‘四旧’,拿给我看,说是张传神的工笔画,艺术品,我说我才不看那玩艺呢,赶快塞大茶炉……还没来得及烧……”
她不理会画不画,也没听解释,从怀里掏出半盒恒大牌香烟,哆嗦着取出一支敬巴宗。可是,烟已湿透,变成了深褐色,压扁了,弯曲着。
“这不是让汗沤过的吗?大娘怎么出这么多汗?!”巴宗很是惊异,打开老式大漆雕花立柜,取出香烟给她点燃。
花大娘狠吞香烟,巴宗把春宫图卷巴卷巴扔进字纸篓,然后提白裤腰抖抖裆下的热气,把裤腰缅上,熟练地擀了个圆“腰带”。
“大娘渴了吧?”巴宗提热水瓶倒水,却只倒出小半杯。
这时鼓眼珠女郎提两只热水瓶踮着脚进屋,给杯子倒满开水,退去。
花大娘端水欲喝,水太热,又放回原处。
“有目无珠,眼珠子倒挺大,不知道水是开的?”巴宗向鼓眼珠女郎的背影以长辈身份责备;找只空杯,和热水杯对折,边折边吹气,似乎很专注,很虔诚。认为可口了,毕恭毕敬放在花大娘面前。
花大娘喝了温开水,想说话,却发不出声,就咿咿呀呀比划,比太阳,比女人,比猫腰,比挂黑牌子,比牌子上打叉,比抬人……可是比划半天巴宗还是没弄明白。
“大娘,杀猪来着?怎么杀猪惹你生这么大气……杀猪没分给你肉?都不是,谁欺负你了?我给你出气!不过千万别着急……”虽然不明白意思,却感到了她的冤屈和愤怒,也大骂,“谁他妈吃了豹子胆,我看活腻歪了,等老团长骑大白马回来把他们统通枪毙!这群王八羔子,花大娘抗日的时候你们还在狗肚子转筋呢!”尽量说些替花大娘解气的话。可惜巴宗不懂她的哑语,便狠狠摇电话。好久才摇通。
“增旺吗?不在!哪去了?不知道?给我找回来,马上!我死尸不离寸地等着!”巴宗向电话另一头吼叫,回身激愤地说,“我就说干不了县革委会主任这个差使,大热天在办公室闷着,喝口开水还得废唇舌……哪跟回家薅苗耪地,躺在树荫下睡晌觉,小凉风吹着,多美!大娘,我算倒霉透了,受洋罪,顶高粱花的脑袋哪转得过喝墨水的,转得过大兵!老子跟老团长打游击的时候他们还在敌占区举膏药旗呢……”
花大娘无心斟酌哪个喝墨水的哪个大兵使他如此恨怒,仍不断比划。
“大娘,哪撞的呀,头撞流血了!身上也滚脏了,沾的什么?”巴宗说,取来笤帚抽打大花裙子上的泥土和鸡蛋黄,金尘飞扬,落英缤纷。
正扫着,张增旺噔噔跑进来,看眼前这情景,忙说:“巴主任,有事吗……啊,花大娘,有一程子不见了……”
“还有事吗!吗!!大娘挨欺负告御状来了,又急又气,光比划说不出话。我猜了半天也弄不明白什么意思,把花大娘交给你,找个对劲儿的劝解劝解,等能说话了再来找我。”
张增旺把黑眼仁向上定了定,满脸堆笑:“大娘反正你一时说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跟我走,找个好地方歇歇。大侄不会亏待你。”
花大娘还要比划,无奈张增旺连劝带哄,推到门外。
巴宗送出,叮嘱找个医生给额头上点药,做碗凉面,并拉住她的手塞给一条大前门烟,说:“大侄孝敬你老人家的,回去慢慢抽。把汗沤的烟扔了。有事尽管找张秘书,浆养好了再来找我,一定给你出气,把那群王八羔子劁了!别生气了,跟他们气个好歹的犯不上,你是谁他们是谁,你是我的好大娘……抗日时那个小媳妇多漂亮呀……响当当的女英雄!”
3
巴宗的办公室是座老旧的房子,小瓦红椽,很隐蔽,为历任县令、县长的寝室,家具古色古香,各种摆设一应俱全。外屋,靠北墙、西墙呈直角摆两排太师椅,用于召开小型会议,东侧摆张大办公桌,坐北面南,桌对过也有张太师椅,便于近距离交谈。
里屋,毛泽东画像下挂个大镜框,镶幅毛泽东和巴宗握手的照片。巴宗戴顶长遮沿解放帽,表情兴奋而虔诚,毛泽东身穿宽大的中山装,表情凝重,略带几分憔悴。刚从新华通讯社弄来的照片可不是这样的,原来的照片上巴宗只是个侧面象征性人物,露出半拉脸,有位高人说“不雅”;张增旺自有办法,请来县文化馆汪旺摄影大师,汪大师让巴宗按照当年的打扮和张增旺拍了张握手照片,再把照片上张增旺的手从腕部剪断,把原照片上毛泽东的手从腕部剪断,就拼成了现在的巴宗眉眼清楚易于辨认的照片。汪旺在毛泽东的脸上涂些油彩,毛泽东马上容光焕发起来。汪大师暗室技术高超,处理得天衣无缝,且特别诡秘,这样,世纪握手的照片赫然出现在展览馆、办公室以及其它庄重场所,同时成了与报纸精彩文字相匹配的点睛画面,万人景仰的光芒四射的旗帜。在这一亩三分地,巴宗由于得过御封,等于不花一文钱上了万种保险,可以尽享荣华富贵,赦免一切罪愆;便飘飘然,晕乎乎,不知道自己吃几碗干饭了,农民的一切优点和劣根性均得以施展,一切欲望均能得以满足,慢慢地更加无所顾忌,说一不二。“巴宗同志说”几乎等于毛泽东说,其威慑力不容置疑。“巴宗就是小毛主席!”人们私下议论,无不敬畏。里屋大漆木床的床头还摆了长长一溜马恩选集、列宁全集、毛泽东选集和各种语录本。语录本大小不一,最小的如掌心《圣经》,印刷装帧之精良无以复加。巴宗偶尔也送人一本《语录》,但绝不会送最得意的,倒是鼓眼珠女郎收藏的珍品最多,并引以为荣。
今天大漆木床上分外热闹。巴宗的宝贝孙子牛牛在床上横滚竖蹦,呼哈喊叫,就差掀掉房箔了。害得倚在被摞上的花大娘不得安生,由着性地让他骑肚子耍欢。盘腿坐在花大娘身旁的李瑞珍不得不把牛牛哄下来。立在一旁的杜顺永手里拿着饼干、糖果,肩挎塑料长枪,不动眼珠瞧着,生怕牛牛磕了碰了,十分尽职。牛牛说要撒尿,杜顺永就一溜小跑取来痰盂。可能隔代遗传的原因牛牛故意拨郎牛牛,不过,仅仅向杜顺永脸上拨郎尿液罢了,比起爷爷相去甚远,爷爷却能把牛牛的分泌物抹在女人的脸上,嘴里……杜顺永并不气恼,只笑骂一声,举巴掌做出要打屁股的姿态。杜顺永是巴宗不成文的男性生活秘书,有时要甘当保姆,要用全县唯一的130小货车定时向巴家送东西。凡食堂和招待所有的巴家全有。牛牛拿塑料枪戳花大娘的脸,大喊:“花大娘,举手投降!”李瑞珍说:“老少胡三辈,你管巴主任叫爷爷,你爷爷管她叫大娘,都四辈了,快叫祖太奶奶!”牛牛尖声大喊:“我没祖太奶奶!”把枪指向了李瑞珍,“叭!毙了你……快倒下!”把李瑞珍扑倒。李瑞珍真给了牛牛一巴掌,牛牛哭号起来。杜顺永抱起牛牛喝喝地哄,黑了脸。
此时巴宗正在外屋突击批阅文件。每份文件的前面都钉一页纸,纸上打印了巴宗及县革委会常委的名字,名字下有空格,看过便轮流划圈,也可以在空格内写自己的意见。
巴宗见张增旺进屋,像见到救星,把一摞文件推向桌边,说:“烦!看花搭眼了,还是你圈吧……人都来了?来了好。”并向里屋喊,“老杜,闹得麻烦心,把牛牛弄走!办正事了……”
杜顺永背牛牛、挎长枪出了屋。
同时进来两个人,一个白皱脸,一个八字眼。二人悄悄坐在靠门的太师椅上,掏笔记本准备接受指示。张增旺分别给二人倒了茶。
巴宗含小茶壶嘴呷口茶,笑道:“怎么属黄花鱼的溜边呀,坐近点。”
二人这才挪了挪。
“有件事得你俩办。”巴宗说,向白皱脸,“马校长,噢,马主任,上任几天了?”
马开达笑道:“一个星期了。”
“文卫组那个大兵让我撵跑了,好作用不起,专走后门!供销社、屠宰场快让他们划拉光了,时兴走后门都是他们支‘左’支出来的!”巴宗说,“有件事……我有个表弟要结婚,叫李,李……”向里屋,“大娘,叫什么来着?”
“李梦生!”花大娘在里屋作答。
巴宗笑着说:“这可不是走后门,花大娘……你们认识的。她的儿子,我的表弟要结婚,得开个结婚证。开结婚证为什么要劳动二位?听我说。杏黄营镇有个校长,说结婚得他批准!我就不信没有蝼蝼蛄就种不了地……王局长,”向八字眼,“今天你就把结婚证开了,让那个蝼蝼蛄瞧瞧,没他能不能种地!”
王局长犯难,低垂八字眼说:“双方有介绍信吗?得证明未婚……”
“没味的屁!谁结了婚还开结婚证?拿你来说,孩子一大帮了,还敢找个小寡妇结婚?给你胆子也不敢。也就是现在要结婚证,我们那时候谁要结婚证来着?俩人把行李卷一搬就算明媒正娶了,我那个‘金不换’就是这么来的!不信你问问屋里的两个大娘,她俩知道我的底细……公社的介绍信随后送来,增旺打电话了。问题出在女方。马主任,学校不是归你管么,女方的介绍信由你开。”
马开达笑笑说:“可我现在还不知道女方是谁呢……”
“哈哈,倒忘说了,你认得,在你们干校劳动过,叫百里玉妆,那个中央下放干部。”巴宗见马开达吃惊,说,“人家两个年轻人对相对看愿意了!我就佩服不小瞧庄稼人的……我就是庄稼人,不照样坐这个位置,谁能保证李梦生将来不发旺。马主任管开介绍信就行。另外,把那个杏黄营镇的校长拿下!骒骡子……翻紫唇,等着挨劁吧!是是,对了,骒骡子不用劁……哈哈,这是大娘形容的……”
“他叫什么名字?”
“大娘,他叫什么名字?”
“我也不知道,有人管他叫艾校长。”
“对,艾校长!便宜了他,不劁了,拿下!哈哈!”
“什么理由呢?”
“活人叫尿憋死,编个理由么!记住了吗?你俩一个管开介绍信,一个管开结婚证,马上去办。老话,我死尸不离寸地等着,老杜给弄来一瓶好酒,办完了我请客……”
王局长说:“回去商量商量。”
“商量什么?”
“巴主任,你不知道,现在是造反派当家……”
“谁?”
“庄显斋。”
“他呀,不就是那个火化场钻烟道扫骨灰的小子吗?我知道,上我们村砍红旗的就有他,我正想找他算帐呢,也拿下,让他回去扫骨灰!”
“他现在还把着印章……”
“夺过来,你亲自把。大印就是大权,这个理儿造反派比你比我明白多了,不然为什么造反先夺木头疙瘩!有人看我手里的权眼热,也想夺,可我就是不放!上级看我是个橛儿把我钉在这,是橛儿就得拴驴!现在有人又想偷驴又想拔橛儿……”
张增旺说:“百里玉妆的政治情况是不是向二位说说?常委会有结论……”
“什么他妈结论!反革命,还得把帽子拎着什么时候想戴再给戴!反革命,要么是,要么不是,没有证据就不是,别他妈给自己找台阶下!哼,孙大肚子!增旺记着,下回开常委会讨论这个问题。马主任,王局长,怎么样?刚结合的干部挺不起腰板成了通病,王局长把你眼角向上提提,摩挲摩挲,别成天耷拉着……干吧,我搂后抱腰!具体的让增旺交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