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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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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
幸福家庭和不幸福家庭各不相同,又都一样,都是由人格是否缺失,心态是否失衡决定的。幸福的大门往往关着,假如心里总装把锈锁,没有知足的时候,看什么都不顺眼,谁都对不起自己,这个大门永远也打不开。打开心灵锈锁、推开幸福之门是为了人生的根本准则,即活得快乐。快乐是一种愉悦感,主观感受。这对每个人都是衡定的,可以开掘的,而人与人拥有量又是大体相等的,所以就看你的大门开得大小,取得多寡了。
――幸福只一墙之隔
进门要先开锈锁
1
夜雨下个不停,或紧或慢地浇着燕山的沟沟壑壑,浇着大沙河坎塄上几间孤零零的茅屋。
婴儿突然醒来,哭声大作。穆老师眯眯瞪瞪坐起,撩背心用奶子掩住哭声。可是,婴儿急急嘬两下,冷不丁咬一口,又没完没了地哭,哭哭,没了声,小脚丫乱刨,小脸憋得发紫,许久才哇地顺过气来……
“好大的脾气!这小伙子!”百里玉妆醒来,攥住小脚丫。却被用力蹬回。
“呜呜……别哭……现在就学会咬妈妈了,多亏没牙,有牙还不得咬下来……”穆老师忍着奶子的疼痛,用腿把婴儿颠得老高,不住拍打。
“乖乖,阿姨给你沏奶粉,等着……”百里玉妆披衣下地,摸索着点亮煤油灯。
灯光照亮了半截炕上的母子、桌子上婴儿用的瓶瓶罐罐、教学用的简单用品。此时,婴儿的小脸仍有些紫,竟扭过头,张起晶莹的泪眼看灯,看阿姨,“嗬嗬”说起话来。
“真懂事,等着,笑笑……笑了!”百里玉妆夸奖着,端起热水瓶摇摇,却是空的。“别急,阿姨马上烧水。”从水缸舀瓢凉水倒进马蹄壶,又从墙角取些柴禾,掀地炉盖点火。
“百里老师,半夜三更让你也跟着受罪……”穆老师背着灯光说,“孩子白天在老乡家吃不太饱,晚上有奶还好……嘬两口就没水了,唉!”
“穆老师别上火。”百里玉妆心疼这娘俩,但不知怎样安慰好。雨天柴禾反潮,划了半盒火柴点不着。情急,向炉里倒了些煤油,终于点燃。
火苗卷起辛辣的黑烟,黑烟里无数“惊叹号”纷纷下落。很快,整个屋子变成了炕洞,呛得大人和婴儿连连咳嗽。穆老师扯枕巾蒙婴儿的脸,连说:“别哭,别哭……”已经呛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
百里玉妆蹲在屋地续柴禾,说:“把孩子给我,贴地面烟少。”接过婴儿。婴儿不停咳嗽,哭闹。打开门窗,梧桐树的阔叶立刻迸进阴冷潮湿的雨水。
婴儿在百里玉妆怀里扑棱脑袋,竟隔着衬衣?到了奶子,大口咬住,用力嘬。她感到奶子湿湿地痒,热热地疼,好像直接咬在心上,却不肯推开,默默地承受着,又惊异又甜蜜又酸楚。
水终于开了。她把开水倒进奶瓶,调好奶粉,放在水缸里晃动。觉得差不多了,把奶瓶递给穆老师。
穆老师接过含奶嘴试试,送到婴儿嘴边。婴儿一口嘬住,旋即呛出来,杀猪一般哭嗥。
“烫着了!嗷嗷……是妈不好……谁让你嘴急!饿死鬼托生的!”
百里玉妆重又把奶瓶放在水缸里晃动,递给穆老师。
婴儿抱住奶瓶咕咚咕咚地嘬,不时“嗬嗬”两声,勾起了小脚丫。
“这小伙子,真卖力气!”
“跟他爸一样,急性子!”
奶瓶很快喝空,还抱着吱吱地嘬,费很大劲才夺下来。
婴儿向拿走的奶瓶“嗬嗬”几声,说着什么,笑笑,一点一点阖上眼,睡着了。
两人也会心地笑笑,如释重负。百里玉妆关上门窗,擦擦桌子上的雨水,吹了灯,上炕挤在穆老师身旁躺下。
“向里躺,别掉地下。”
“没关系,别挤了孩子……怎么没给孩子起名字?过百岁几天了?”
“没起,起了几个都不合适,又是红旗又是文革又是卫东的,我嫌太俗气……到天亮刚好百岁第十二天,他是辰时生的……头天就绞病,折腾了一宿,等生下来天大亮了。”
“奶怎么不够吃呢?”
“这得问他爹……”黑暗中,穆老师向婴儿扭一下头说,“我租个七倒八歪的房子坐月子,那天他从公社回来,扑腾往炕上一躺,四脚拉叉,铁青着脸,问话也不言语。我说该买粮食了,今天就断顿了。其实坐月子以前都由我买,粮本上每人每月供多少油多少豆多少粮,又是细粮又是粗粮,买了多少存了多少,跳着页乱画,他哪看得懂,这回只能由他跑粮店了……回来的路上他光顾闷头骑车,到了家,别的粮食不漏、大米差不离漏光了!口袋被耗子嗑个窟窿,谁也没发觉。你想呀,每人每月才供二斤大米,攒了半年留坐月子的……能不心疼吗?我骂他废物,他可好,扬手就给我个大嘴巴,蹬车子回了公社,从此七天没照面。我天天哭,一下子就没了奶。后来他服软了,又是说好话又是买老母鸡熬汤……这奶,一直没下来,活该我们娘俩受罪……后来才知道那天他挨了批评。每次在老乡家吃号饭人家别的干部都向毛主席高呼祝愿,他可好,不但不祝愿,连《语录》都不带,时间一长领导知道了哪能不批评……加上在粮库排了半天队,跟卖粮食的吵了一架,赖粮库走后门……”
“他上次来,我看挺随和。”
“随和?以前随和来着,文革开始不久脾气就变了。也是后来才知道的……老县委内定的副县长储备名单里有他,文革了,造反派把这事抖露出来,说他是走资派的‘孝子贤孙’‘资产阶级接班人’,下放到公社跑腿。他原本不知道储备干部的事,现在哪能不窝火……光他自己挨黑还算罢了,紧接着把我下放到这个深山老峪!刚满月就催着报到……起大早坐上大车,逃难似的。孩子在屎窝里偎着,天冷不敢打开被子喂奶,也没奶。想沏奶粉,活该倒霉,热水瓶掉车下摔碎了……整整走了一天,太阳压山时分可到了,看到的就是这个半截炕,烧不进火,屋子就是炕洞,不敢开窗开门。我寻思孩子准得呛瞎眼……这件事更让孩子他爸动心,脾气一上来谁都是仇人,不敢向别人发泄,拿我当出气筒……我冲什么受他的呀,也不是我让他当资产阶级‘孝子贤孙’,下放到深山老峪教书又不是我要求的!
“可怜这孩子,孩子有什么罪过?看他身子瘦的,摸摸,哪有肉呀,真担心活不长……大人饿了吃杂交高粱能楦肚,孩子楦什么,买奶粉得托人去北京淘换,还不一定能淘换到,欠情欠礼……奶粉剩半袋了,心里起急……相处这些日子,每回都是你深更半夜给沏奶,他又不在身边……”
“别说外道话。我特别喜欢这个小外甥,多懂事呀,沏奶时乖乖地等着,‘嗬嗬’地说话。眼里有神,像你,大骨脉,像他爸,长大了该是很帅气的小伙子。穆老师,我看孩子这几天缓过点来了。”
2
忽听被子叭嗒一下,又叭嗒一下,伸手摸摸,被子湿了一片。“漏雨了!你那漏吗?”百里玉妆说着急忙下地点灯,找脸盆接水。
举灯察看,发现棚顶有几处悬着混浊的水滴,水滴不断抻落,砸在半截炕的被褥上,屋地上。
“怎么办呐?!”穆老师说,“明天向王校长反映,赶快修房,若不管就让他来住!”把婴儿挪到雨水滴不到的地方。
一阵忙乱过后,两人穿好衣裳,围被而坐,看脸盆迸溅的泥水,想心事,完全没了睡意。
穆老师慢慢把目光移向百里玉妆,端祥一会儿,突然笑着说:“百里,人说灯下观美女……在不在灯下你都美,在灯下更美。乍见到你,心想,他们心真狠,把一个大美人发配到这个地方!有人管这个地方叫西伯利亚,叫伊犁,叫沧州……更没人愿意上这来当教师。你来后的第三天,艾黑子找我、王校长、小高老师谈话,说你是‘反革命’,要监视你的一举一动,见异常情况及时汇报,不能打草惊蛇。我抢白他,‘我可不敢跟反革命住一铺炕,她是反革命,我就是特务了!’他说,‘是革命工作,考验每一个人的阶级觉悟。’批评我一顿。你没注意艾黑子常来?表面上检查教学,实际是听有关你的汇报。他听了汇报挺不满意,说我们阶级觉悟不高;说既是‘反革命’肯定‘人还在心不死’,‘狐狸尾巴藏不住’,一大套……我发现你是个好姑娘,待人和善,人品好,模样好,又有学问才大胆告诉你这件事。根本不信像你这样的人是反革命!王校长老实忠厚,不会瞎给人扣帽子。对小高老师得提防,她爸爸是村革委会主任,不然小学还没毕业怎能来教书……原来艾黑子给作了教学分工,王校长教高中,我教初中,小高老师教小学捎带育红班;你这一来,王校长打算让你教高中,自己教小学,小高老师教育红班。可是小高老师说什么也不干,王校长惹不起人家,只好要你教育红班了。真委屈你,大学生争不过一个连汉语拼音都不会的半文盲!”
“我不在乎,育红班更好,启蒙教育。”
“心路倒宽绰!现在说社社办中学,大队办小学,可是又缺教师又没教材,纯粹瞎胡弄。单说教材,总不能小学、初中、高中天天学‘老三篇’呀……就从报纸上随便找一段,老师在黑板上写,学生在底下照猫画虎抄。‘学习无用论’,反对‘师道尊严’,反对老师向学生‘专政’,真是误人子弟。我从保定师范毕业就没好好教过一天书,不是批斗校长就是批斗教师,批校长推行‘资产阶级教育路线’,批教师更花样繁多,比如出身‘不好’的搞‘阶级报复’呀,搞不正当男女关系呀,一天也不让消停。原来那个学校,硬赖一个教师说过这样的话:给学生讲课‘不能堂堂××党,课课毛主席’。好家伙,直接反对××党,反对毛主席!我来的时候正办‘学习班’,造反派兴高采烈,上报材料准备‘钻眼儿’,就是枪毙……艾黑子原是文教局的一般干部,皆因打人下手狠才升为区片总校长。当官了,管百八十号人,看把他美的,轮流到各校转,迈四方步,打官腔。我给孩子喂奶,他在一旁偷眼看,嘻皮笑脸,恨不得也抱着妈妈嘬一口,不是个好东西,瓦心脸,大金牙,癞蛤蟆,让人腻歪!”
坠落的雨滴渐渐清澈,终于连成串。梧桐树的阔叶在山风里哗哗作响,雨水斜刺扫在玻璃窗上。
百里玉妆把煤油灯拉在婴儿身旁。两人沉默着,一动不动瞅着婴儿的小脸。
煤油灯罩的顶端已经熏成个黑筒,黑筒向房箔投放园园的光晕,辉映着雨水的细流。
百里玉妆摸着光滑温暖的小脚丫想心事,回忆在招待所与何伟雄忘情的拥吻……孙韶华胜利者的姿态……何伟雄怎样离去……
“百里老师,你怎么不结婚呀?”稍顷,穆老师好像看出了她的心思,问。
“你看到了我的情况……再说了,谁要呀!”
“你人长得这么漂亮,又是大学生,求婚的还不得排大队呀!别怪我口冷,是不是心太高了?千万别高不成低不就!”
“不是。没心肠。”
“我不赞成。说说我……凡事得一节一叹。有了丈夫,在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时候……那种美妙全靠自己体验了。人生不就图个乐儿么……怀了孩子,妊娠反应确实很痛苦,可是想到一个生命在体内生长,蹬肚皮,用手一按骨碌一下又回去了,跟你闹着玩,有话还可以向他说,这时什么痛苦都不在话下了。生活的重负向来和幸福结伴而行,我想,与其一个人承担不如两个人承担,女人的肩膀毕竟单薄,有了丈夫就大不一样了。我爹妈家在保定农村,孩子他爸抽空去看望,有时还爬火车,跟做贼似的,真难为他了……他,家里缺粮食想法接济,没有钱花力所能及给点,爹妈有病设法淘换药送去……这就是丈夫!提到他真想哭,让我怎能不惦记……我也发脾气,生气,有时觉得没活路了,不过不经常这样,一会儿就过去。你兴问为什么这样‘缺心少肺’,说不太清。不过我有个笨想法。你说现如今能有多少让人高兴的事呀!可是,你总不高兴不高兴还不得憋屈死!那不太傻太亏了吗?就把不高兴往高兴上想,尽量想开了,想希望,压缩心里不高兴的空间,这样,一来二去形成了习惯,再也不愁眉苦脸了。傻子睡凉炕全凭时气壮。人活着能乐呵就乐呵,能傻乐呵就傻乐呵。我猜想,我们的老祖宗在茹毛饮血的时代,战胜自然灾害,战胜人为苦难,环境那么严酷,你说,拿现在的情况看还不得愁死呀,可是,我们的老祖宗当时就是傻乐呵来着。不知道你信不信。傻乐呵里面出意志,出韧劲儿,暴发出令人想像不到的能量。这点我比孩子他爸做得好。可他比我懂得的道理多,我说的这些还都是跟他学的呢。但女人更皮拉,凡事豁得出来。别总看女人小心缝。盆里的水快满了,百里老师,再换一盆……
“孩子的爷爷家在山西,住铁路工房,上有年迈父母,下有大儿大女,三代人挤在一间小屋,南北两铺小炕,中间留条窄道,晚上睡觉跟烙锅贴似的。我们结婚的时候,在炕上让给一个褥子宽的地方,靠墙,临时围了布帘和大家分开算是‘新房’……等回到县城工作,星期天他上我这来,我上他那去,还得同志们让出宿舍。可说要家没家,要业没业,‘房无一间地无一垅’。现在住烟不出火不进的半截炕,周围没有人烟,屋里透风露雨,外边野兽嚎叫,加上孩子没奶吃,每天晚上起来好几遍,迷迷瞪瞪沏奶粉,挖屎抹尿……多亏你的帮助……能说不苦吗?可是心里总装着个人,惦记他是不是吃饱了,衬衣是不是该洗了,头发是不是该剪了,工作是不是顺心……天天盘算该来看我们娘俩了,每到他要来的头天晚上就激动得睡不着,眼睛瞪得灯笼似的……这一惦记这一盼,心里就产生一种幸福感,倒比没人可惦记没人可盼强呀!
“再说这个孩子,看孩子就像看到他,替他分担责任。孩子的小脸贴在我的胸前,咬我的奶子,捧起精光肉蛋的小身子,看着藕棒一般的胳膊腿,心里特别熨帖。不怕你笑话,闻到孩子的尿臊味儿都是香的,有时把屎?子往脸上蒙,闻也闻不够,真的,干香干香!有爱才有幸福,无论环境怎样恶劣,我从不怀疑结婚的必要性。
“真希望你早日成亲,有人可想,有人想你,再生个孩子,有所惦记有所盼!女人是一条生命流淌的河,不能只站岸上看,凉了热了深了浅了都不知道。我和孩子他爸也奇怪,为什么有的家庭幸福,有的家庭不幸福?为这事我俩没少呛咕,最后还是由孩子他爸作了总结:幸福家庭和不幸福家庭各不相同,又都一样,都是由人格是否缺失,心态是否失衡决定的。幸福的大门往往关着,假如心里总装把锈锁,没有知足的时候,看什么都不顺眼,谁都对不起自己,这个大门永远也推不开。打开心灵锈锁、推开幸福之门是为了人生的根本准则,即活得快乐。快乐是一种愉悦感,主观感受。这对每个人都是衡定的,可以开掘的,而人与人拥有量又是大体相等的,所以就看你的大门开得大小,取得多寡了。怎么活都是一辈子……人困苦到了极点可能最需要最懂得这点,人说‘花子萌屁股穷欢乐’,一点不假……哈哈,这话太赤逮了……孩子他爸说的,我听挺对,其实幸福对穷的富的贵的贱的一理。我的家庭,在外人看来不能说幸福,甚至在受罪,但我却认为幸福,正在用心体验,如果错过了对生活对幸福的体验就追不回来了……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有这些想法吗?是受孩子他爸的影响,刚才说了,他读了不少书,我管他叫精神领袖……哈哈,你说有意思不!”
“我认识他,挺有学问,只是他平时不爱说话,没共过事……”百里玉妆说,细细琢磨穆老师的话。
3
天大亮了。雨也停了。
两人起炕,简单洗把脸,从后窗台端下头天晚上剩的杂交高粱粥;粥有些变馊,在搪瓷盆里凝成个红彤彤的圆坨,就用筷子切了,胡乱吃过早饭。早饭后归拢归拢,百里玉妆扛自行车走下高高的坎塄,在穆老师的目送下,顺大沙河向南骑行。
大沙河的河床足有东西长安街那么宽,是流域各村去县城的干道,除非突发洪水阻断几乎长年通行。河心的卵石上印着一条明显的大车辄,在车辄内骑行要容易得多。两边的柳行、荆丛绿汪汪,亮闪闪,因有单调荒漠的河床比较更显生气勃勃。鸟雀在如洗天空穿梭,啾啾鸣唱。“卧牛”贪婪地吃草,露出庞大的身躯。惠风徐徐,空气又甜又爽。她骑得很快,只偶尔偏离大车辄在卵石上剧烈颠簸,红里透白白里透红的脸颊益显艳丽,修长匀称的腰身、突出的胸部动感十足。彩蝶追前追后,她便伸手去抓,弯起了“月牙湖”。大自然的馈赠和天人合一的美妙足可使她忘却一时的烦恼和痛苦。
忽见一个男人躬腰曲臂骑自行车迎面而来。原来是穆老师的丈夫。走近,两人不约而同跳下自行车。
“姐夫!”她喊,“怎这些日子没来?!”
“……噢,百里老师,上哪儿去?”
“放麦秋假,打算去县城买奶粉。”
“谢谢百里老师。我估摸奶粉要断顿了……一时半会掏换不到,耽搁了几天。百里老师,此为买奶粉就别去了,买来了。”
于是,两人上车一左一右向北骑行。骑行中她介绍了母子俩的情况,夸奖孩子如何地可爱,他也说了些县里的形势,不觉来到学校的坎塄下。
她说:“姐夫,请转告王校长、穆老师,我去看趟学生,吃饭别等着……也兴今天回不来,路太远。”
……越往北路的坡度越大,燕山也越来越近。燕山云雾缭绕,只露出绿色的裙摆。最后没了路,便推车、扛车在乱石中穿行。
走了一阵,浑身出汗,两腿发酸,不得不放倒自行车,藏在树丛里,仰望云雾喘息。“这可能就是公虎岭了……”她感到好像有股什么力量在心里催促,早错过了去学生家的路口。“去找李大哥吗?”很是疑虑。马洁一再撺掇她和李梦生结婚,她虽明确回绝,但李梦生那抑郁恨怒的眼神,刀刻般的抬头纹,粗燥弯曲的手指,挺拔的身材,军人的举止和风度却都时时浮现在眼前,搅得心绪撩乱。“是呀,我正在去栗树沟的路上,可并没有路……”
提起公虎岭连育红班的孩童都知道,在孩童的心目中是个神秘可怕的去处,据说岭上雄踞一只大公虎,下边还有八只老虎把守。现在公虎岭就展现在眼前,不过只能看清下面的几只,上面的完全被云雾遮住。她踩着碎石向上攀爬。这里的碎石与大沙河的卵石不同,棱角锐利,且有山水迸溅,很难落脚。两旁是悬崖,老虎就把守在窄沟旁;窄沟实际是条四十五度立陡的河道,大沙河无数支流原发的一支。
她手脚并用向上攀爬,不敢直腰。巨石上布满青苔,须小心抠牢,但还是仆倒了,硌得钻心地疼。她数了数,刚征服三只老虎已经有些体力难支。“去做什么呢?这样狼狈到李大哥家,怎样向李大哥解释呀?”她想着,又慢慢下山。“如果回到学校,住不蔽风雨的教室倒没什么,可是,穆老师一家三口好不容易团聚,我会给人家带来许多不便……”抬头看山上的云雾,好像李梦生正站在云雾深处等自己,已经烧好了热炕,熬好了热粥。“是呀,我是去串门的,学校放假了,看望曾经帮助过自己的李大哥也在情理之中。”
她似乎找到合理的解释,重又向上攀爬。
爬过第八只虎,才真正看清公虎的本来面目。虎尾连着山脊,蹲踞着,好像随时一跃而起。虎头稍稍偏过,俯视它的臣属,大沙河及其淹没在雾霭中的弯曲的道路。
她紧爬几步,登上山顶,走近了看。但怎么看也不像虎,只是一尊硕大狰狞的青石;刚下过一场雨,湿淋淋,凹陷处仍有积水。青石下有个能够容下几个人的透空的地方,其中有个石柱支撑,石柱由于长年背靠刀磨很光滑,还乱划些字,不外某某到此一游,毛主席万岁之类;她方才明白,这就是公虎的“器物”了,可见,在这里繁衍生息的男女想像力之丰富,有着生殖崇尚、雄性崇尚的传统。
她靠在公虎的器物上微微喘息,向西看山路,向下看大沙河,居然老毛病复发,犹豫了:向西走通李梦生家,向下走通学校,是找李梦生还是从原路返回学校呢?她清楚地知道,向相反的方向迈出一步而且仅仅小一步该多么艰难,不同的命运会从这里开始。
她向西看一阵,向下看一阵,目光停留在一朵绛紫色的牵牛花上,惊呼:那不就是马洁么!牵牛花的藤蔓滋意生长,永远向着阳光,俏丽的花朵扯着藤蔓就开在酸枣棵的尖刺堆中,大敞着喇叭在风中摇曳,召唤蜜蜂吮吸,尽情展示固有的天性。天性意味着幻想,也意味着实践,有幻想有实践才能快乐――马洁不分明在这样说么,马洁呀马洁……而我,却是牵牛花下的那块石头,石头一面朝上一面朝下,埋得很深,被阴暗和潮湿包围,听任虫豸孳生咬噬,又没有勇气翻身,哪能不痛苦。痛苦痛苦,和伟雄见面前痛苦,见了面更痛苦,虽然这种痛苦已经没了任何意义。这不,此时此刻心还在一剜一剜地疼……李老师睡在不避风雨的小屋里,孩子没奶吃整夜啼哭,和丈夫难得见上一面,可是很乐观,她说,心里装个人,去想他,这就是幸福。我呢,心里却装把锈锁!
她转而向西看,见远处有座突兀迷蒙的山峰,形状像高级灵长类的器物,又高又挺,上边还顶个帽儿,跟远眺承德避暑山庄的棒棰山毫无二致,甚至更雄伟。器物上空弯起一道彩虹,恰似架在两山之间的拱桥,内虹清晰,从上至下依次为红橙黄绿青蓝紫七种颜色,外虹则模糊得多,颜色从下而上倒着排列。“噢,太奇妙了,简直就是一扇彩色之门,生命之门!”眼前的奇异景观使她着迷。
燕山长满栗树,栗树的枝桠粗壮坚硬,相互穿插,许多碗口粗的树杈被锯掉一端,以蕴涵再生的力量。栗树正处盛花期,五六个猫尾状的雄花簇拥着裹了尖刺的雌花组成一个个繁育单位,错落有致,随风飘摆,向四周弥漫香气,引来蜜蜂的大军不停忙碌,嗡嗡的歌声虽然单调却有强大的气势,听了很容易昏昏醉醉。燕山和长城无不被栗树雄花的香气笼罩,这种香气似乎有感情,会思索,使人感到凉丝丝的慰藉,淡蓝色的纯净。香气似乎有重量,在整个山川凝结,沉积,沉积在一个无比巨大的容器内,把人们放进熏制,久而久之变得得质朴,醇厚。
她看着栗树下赭红色的土地,判断地下一定埋藏着连绵不绝的铁矿,于是按照顽固的积习,作出个逻辑思考:赭红的土地埋藏着铁矿,生长着铁质丰富的板栗,板栗被山民用来裹腹,也铸就了铁的品格,赭红的土地,土地……不就是阳刚之气的根基么!她深深吸口气,尽量让这样的空气在胸中充填,体味一种蒙胧奇异的感觉。然后起身掐下那朵绛紫色的牵牛花,她的“马洁”;有只蜜蜂受惊嗡地从喇叭口飞走,在空中踅两圈,落在她的头发上,拨弄拨弄,飞起,飞出一串似惊恐似快乐的曲线,又钻进了喇叭口。她冲牵牛花笑笑,连同花里的蜜蜂夹在耳朵和发际间,听着蜜蜂的歌唱,向彩虹桥和突兀迷蒙的山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