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弯勾了弯大叔肚里有了食儿，睡上了热炕头，热敷和按摩了腰，居然能下炕了。背驮双手在当院遛达，不时仰望东西两边山路。遛达累了就弯在小木凳上，抱根榆木镐柄抵住身体，眯眼听远处动静。忽听大树上的乌鸦鸹鸹乱叫，有人从东山坡下来。影影绰绰，从走路的姿式看是个女人。
脚步声在柴门前停住，“大叔，看谁来了？”果然听到一个女人喊。
他心里一惊，没抬头，也没睁眼。
女人推柴门，推倒了摞着的水桶，咣啷啷啷，房脊上的麻雀唿地飞走。
他仍不抬头，眼睛睁点缝瞟来人。
“大叔，睡着了？不认识了？我是马洁！”吐彩霞来到跟前。他偷眼看马洁的身后，东山坡。直到马洁趴耳根大喊“我是吐彩霞！”才睁开眼。
“你是谁？!”他捂耳问，很冰冷。
“马洁――吐彩霞！”
“没听说过……同志，有事吗？”
“没事不兴来看看，想你老人家了！”马洁说着要拉他进屋。
“同志，有事就在外边说，屋里像狗窝，下不去脚，臭气哄哄，别把你这个漂亮人熏个好歹的！”
“大叔，没关系，这个‘狗窝’我没少来，哈哈！”
马洁说着要进屋，他说：“等等他们……”
“等谁呀，就我一个人。”
他警惕地向东山坡看看，确实没见别人，只好跟吐彩霞进屋。
“大叔，真把我忘了？记得么，正月十五下大雪，你打发李大哥找我和百里玉妆……”
“我忘性脑袋大，过去的事马上就忘，问我今天吃没吃饭、吃了什么饭都想不起来。你说什么？百里……庄，这个庄一百里……上百里外打听吧，我没出过远门，腿脚不灵便……”
吐彩霞坐在炕沿上打开个纸包说：“大叔，看买什么来了，这是最好的点心，窖藏猪油打的，纸都油透了，快吃点。”
他扭脸躲着送到眼前的点心，看吐彩霞美丽揶揄的大眼睛，说：“我可没口头福，吃了拉稀！”坐在堂屋的小木凳上，一边和吐彩霞搭讪一边听有没有人进院。
马洁见窗台擦得溜光，炕上摆放两个行李卷，地下有些零散的柴草，就拿扫帚扫地，笑着说：“今天不走了，大叔，炕梢是谁的行李？”
“外甥……你不走住哪儿？哪有大丫头片子和大小子睡一个炕的……锅里有玉米粥，饿了自己盛，别嫌脏。”
“不饿，就是有点累。”吐彩霞说着枕炕梢的行李卷躺上去。可是，刚躺一会儿，翕动鼻子，又坐起来，笑模悠悠问：“大叔，还有别人来过吗？”
“你说什么？噢，你说来人呐……谁搭理我这个老棺材瓤子，没人来，除了外甥。”
“大叔，被子和枕头怎么有股香味儿呀？”
“臭味儿！别熏了你！”
“真是香味儿！”
“我是瞎鼻子，闻不出来……狗鼻子到处吸溜，闻屎都是香的！”
“哈哈，这味儿，我闻过！”
“越说越玄乎了，我说话你可别多心……你又没和外甥睡过觉！”
“哈哈，是女人身上的味儿！”
“是女人味儿敢情好，外甥就不用打光棍了！你可别在这住，你这么个漂亮人，大干部，臭庄稼耙子可高攀不起……这屋已经快二十年没住过女人了。”
“哈哈……是我认识的女人！”马洁笑得前仰后合，“大叔耳又不聋眼又不花，记性特别好，精明得出奇！可是你撵不走我！”直奔堂屋，要扒西北角的柴堆。
弯勾了急了，猛然站起身，紧握镐柄，吓得马洁后退，双手护住脑袋央告：“大叔别打，我知道她在地窖里，有好消息！”
“好消息好消息……八成要管饱饭了？！要发粳米白面了？！”
马洁冲柴堆喊：“百里妹子，出来吧，我是马洁，没事了，是来通知你的！有好消息！”
过一会儿，听柴草响，百里玉妆拨开柴堆唿啦出现在面前。
“哇――唔唔――”吐彩霞上前抱住百里玉妆大哭，“真找到你了，还活着！”边哭边跳脚……
弯勾了躲到当院，看东山坡，重又把两只水桶摞在柴门下；弯在小木凳上，抱起榆木镐柄。
百里玉妆搂着吐彩霞说：“姐，别哭，不是好好的么……”马洁说：“我是高兴……”哭一阵，拉百里玉妆进东屋，仔细端祥：“没大变样……这些天你是怎么过来的？”
“从农机厂逃出来爬山爬大半宿，以后在黑风岭孙大嫂那住十来天，在大叔家又住了两宿。”
“他们拉大网抓搜，派专人到北京站搜，蹲守，都不见人，以为你死了。死了得有尸首呀，就组织民兵看机井、大口井、山洞，都没结果。这些情况是张增旺告诉我的。昨天张增旺找我，张口就跟我要人。我说，你们动员全县找不到，跟我要得着吗？你就说我犯窝藏罪把我抓起来好了……他说都什么时候了还耍贫嘴，你最了解她，劳你大驾了。当时我这个急呀，火苗子往上蹿……跑着去找李瑞珍，她和我一样不知道你的情况，最后李瑞珍出主意到大叔家找……看大叔假装不认识我的架式，屋里整洁，再看炕上多了个行李卷，问行李是谁的，大叔说是李大哥的，我不大相信，躺上去一闻，心里全明白了。大叔说我是狗鼻子，还真对，跟你住了这么长时间，你的味儿一闻就能闻出来。”
百里玉妆笑着说：“让我摸摸狗鼻子！”
马洁说：“不用摸不用摸，混在一百个人里我一下子就能把你挑出来，对，闻出来！”
“我有什么味儿？”
“臭味儿！不不，别打，香味儿……”
两个姑娘终于开始打闹说笑。
马洁的大眼睛笑意盈盈，说：“光顾说话了，这有封张增旺的信。”
百里玉妆接过信看。
百里同志：根据事态进展，巴宗召集县革委会常委会听取了专案组汇报，会上不少常委认为：你有错误，但反革命证据不足，没有必要再追查下去，责令专案组立即解散。由于常委意见分歧很大，暂取妥协办法：持帽不戴，分配到小学教书，以观后效。这个结论当然不理想，但就当前情况看只能这样了。委曲点吧，从长计议。可是不知你的下落，正组织人到处寻找。见信请到县革委会文卫组报到。余容详谈。切切。张增旺即日
趁百里玉妆看信的工夫，吐彩霞跑到当院，拎柴门下的水桶放在井台上，向弯大叔说：“大叔，敌情解除了！别放哨了，快回屋躺会儿，多累呀！”
弯大叔将信将疑，站起身，手里仍握着榆木镐柄。
“敌情真地解除了，百里正看县革委会的信呢！”
弯大叔定定弯在那里。吐彩霞笑着说：“大叔，我不是特务，哈哈，今天算拣条小命，差点脑袋开花！”
“我日他亲娘祖奶奶！”弯大叔狠狠骂一句，突然把镐柄抛出去，镐柄砸在辘轳上，把水桶扫下井台，咣啷啷啷……吓得房脊上的麻雀和大树上的乌鸦张皇而逃。

                      5
李梦生从东边的山路下来，急切地看舅舅的茅草房。陡峭处连跑带蹦，平缓处大步疾走，公山羊一般。瘦削的脸好像涂了黑红的油彩，两道刀刻了似的抬头纹里汪着热汗。忽听房子里有女人说笑，唱歌，尖叫，脸立刻黑下来，拾起一块山石砸去，山石贴山坡飞下，在乱石间撞击，滚落到院墙外。他几乎和山石同时奔到跟前，一脚踢开柴门。见堂屋的门板卸下来，只剩空洞洞的门框；正要厉声呻斥，吐彩霞跑出来，扎煞双手，手上沾满面粉，大眼睛里充满惊喜，亮开嗓子喊：“李大哥，真不经念叨！”欲拉手，但见李梦生怒气冲冲，只好作罢。
李梦生懵住了，眼里说：“这是怎么回事！？你跑来添什么乱……”
“敌情解除了！”吐彩霞笑着说，“专案组撤了，我是来通知的！刚从干校弄来白面和猪肉，正准备包饺子庆贺，想不到大哥来了，真好！”
百里玉妆也满手沾着面粉出屋，说：“李大哥，是这样！收到了巴宗秘书的信，信在东屋，大叔正看呢。”
“我说呢……唱起戏来了，不怕招人！”
两个姑娘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李梦生转怒为喜，猛然转身顺枪，推子弹上膛，向天空当当放两枪。两个姑娘惊呆了。
于是――
长城脚下的山谷回荡起愤懑，狂喜，凶悍的枪声！
鸟兽惊恐万状，以为世界末日来临！
李梦生一只胳膊夹一个姑娘轮开了圈，轮得连声尖叫！
他虽然做梦娶媳妇多有搂搂抱抱的场面，不曾想，今天竟发生在光天化日之下！
可是，刚把两个姑娘放下，脸却红了，嘿嘿傻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