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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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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刚刚消停两天,饭还没吃饱呢又整这个整那个,整起好闺女来了……她是谁的闺女?大家的闺女,老百姓的闺女!提起这事我就心颤!没福消受的家伙们!就像一家人过日子,哥俩爷俩婆婆媳妇总打架,打得脑袋开瓢,四邻不安,油瓶子倒了没人扶,打得吃菜团子,没力气干活,还要收拾自己的闺女,拿自己的闺女撒气……日子能过好吗?像一家人吗?像当家的吗?不越折腾越掰生、越折腾越穷吗?”
长城脚下的山谷回荡起愤懑,狂喜,凶悍的枪声!
――密窖密睡俏妹妹
远京枪声驱阴霾
1
次日吃过早饭,秦玉莲和孙玉枝大大方方把百里玉妆送到汽车站。等车的时候百里玉妆进供销社给两人买了尼龙袜子,给每个女伴买了手绢,还给小侄买了二斤水果糖。离供销社走出很远又突然折回,给秦大哥买了两瓶牛栏山二锅头。汽车刚开动,三人偷偷钻了山沟。
昨晚孙玉枝风风火火找到秦福山,把铁锨架在他的脖子上,他的腿肚子立刻就转了筋,但脑筋转得更快……其后的表现出人意料地优异。他故意在公社武装部韩部长必经之路蹲着抽烟,瞟韩部长带人过来,并不抬头。有人见黑墙角一明一灭,发现了他,韩部长盘问,提到有人举报在他家有个反革命逃犯。他干巴硬证,说没那八宗事,反正自己不知道,也没说过。但他承认,那天半夜回家取旱烟来着,听媳妇和来客扯闲篇,听了听,也听大准。“再说了,来客的爸爸是北京军区的大官,这大官你们兴许听说过,在广播里,叫什么名字来着?看我这记性,嘴边上的,一时想不起来了。孙玉枝,你告诉大伙,她叫什么,多大的官……这个败家娘们,跑哪去了……大伙说说,我敢瞎说八道吗?我还没这么缺心眼,鸡蛋撞石头,除非傻透腔了!不假,我不想溜沟子舔眼子,不想打那个进步,我臭庄稼人种我的地得了……可也不至于给人家乱扣帽子呀……你们知道这年月来个客多犯难!又不知住到什么时候!十天半月?不着媳妇,这滋味你……不是说你韩部长,大伙试试!耍光棍的除外……我看薯炕不像你们天天搂老婆睡觉,都是‘打短’,别笑,是打短么!没个准时候,这回可好,让客欺窝了……对对,不能再钻山洞子……谁也别住那地方,落一身病……你说我这个长气呀!对,败家娘们还给来客包饺子,我连饺子汤都没喝着,简直不把老爷们当人!哼,不就是在关里住院认识的么,现在可好,当成八杆子胡噜不着的亲戚了。我也纳闷,两人到一块那么对劲儿,识文断字的闺女怎能瞧得起农村臭老娘们!听说她是来体验生活的……我不管她体验不体验,暗访不暗访,我打短憋得慌!你也别当笑谈,没搁到你身上呢……是了,我在薯炕发过牢骚……是了,我离离乎乎听屋里说有反革命,逃跑什么的……逃跑,我们村的那个老‘右派’整急歪了不就逃跑来着吗?再说了,我没找公社说我家来个逃犯呀,光在薯炕念叨,说那个老‘右派’的事……不知哪个剜口剥舌的向公社汇了报!谁要不相信我的话我这就领谁到家去,和她当面锣对面鼓对质,你就说她是反革命,逃犯,去吗?韩部长可不跟你们那样偏听偏信!哼,你嘴快腿快学毛主席著作开讲用会怎么看不着影?哼,我知道是谁跟我过不去,天亮我就砸他家的锅,当块烀白薯踹!你不让我好受我也不能让你舒坦了……反正我不想攀那个高枝,不管大官小官,不像老娘们眼皮子浅……哼,向我身上安脏,我看是上辈子掘他祖坟来着……惹了这么大的祸,让我背黑锅!哼,还半夜三更惊动公社领导,简直是没病找病,想在黑风岭露一手……毛主席是怎么教导的?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么!我看他是喝养汉老婆洗脚水喝糊涂了!”
孙福山把蹲在黑墙角想出来的话变成了怒骂,还作了发挥。韩部长竟没能打断。
孙福山边骂边用眼睛瞅孙玉枝,孙玉枝心想,“这个松奸不敢坏,瞎话编得这么圆!”
气得韩部长咬牙切齿,却不知生谁的气。
秦福山因祸得福,美滋滋呷了半瓶二锅头,吃了一碟炒花生米和追加的两个炒鸡蛋。已经很久没受过这样优待了,竟借酒劲在外屋啃了孙玉枝一口,腰眼挨了一拳,唱唱唔唔回了白薯炕。“小白菜呀,地里黄呀,三四十岁怕婆娘呀……婆娘来了干妹子呀,寻宿在外觉炕凉呀……”唱得狗咬吵吵。
2
秦玉莲和孙玉枝领百里玉妆走一条砍柴的小路,很隐蔽,兜个大圈子才登上长城。长城以北的高山苍莽连绵,皱褶的低凹处点缀着少量残雪。长城以南丘陵延展着迷蒙的平川,沙河通向远方,河柳泛着新绿。大地正在复苏,已有簇簇野花绽放。天气晴好,白云闲适。百灵鸟不期而至,在蓝天里唱歌。
临别,秦玉莲脱下军装罩衣给百里玉妆套上,摘下军帽给百里玉妆戴上,说像造反派,不使人起疑。她并不推辞,把自己的中式罩衣赠给了秦玉莲。孙玉枝说,在关里站不住脚还回口外,黑风岭永远是她的家,她的“堡垒户”。
三人洒泪相别。
目送两人消逝在树丛里,她噙着泪水一步一回头地顺长城而行。突然萌生回老家的念头,就坐下掏出钱和粮票算计。如果向东,出古北口,在就近的火车站上火车,取道秦皇岛,走海路去上海,去广州,或者从秦皇岛坐火车去广州,而这需要很多钱,可自己只有不到一百元,怎么算计怎么不够。加上没有介绍信,经不起盘查,住不了店,回老家难上加难。
“最现实的办法是去李大叔家,到那再相机而动!”她向自己说,看看太阳,用小镜子照照军装军帽,一笑,站起身。
……踏长城西行,晌午歪看到了?牛蛋子山,弯大叔家就在山坡下;选个隐蔽的山沟踅到门前,急速进院。
树上的乌鸦鸹鸹叫两声,似报客人的到来,叫声却有些敷衍。院子死寂。窗前的坟茔长出新草,但没能取代蓬草的衰败。用来摆放供品的长城青砖上蹲踞一只大老鼠,啃一个七拧八歪的老树根磨牙,见来人慢悠悠钻入人鼠共享的巢穴。井沿放只水桶,桶梁和井绳的吊钩相扣着,落满草末和树叶,还漂浮一只毙命的小鸟。
“李大叔!”她向屋里喊。门敞开着,却没有回应。
走进堂屋,见锅盖掀翻在地,锅里的脏水泡一只碗,碗里有几个玉米粒,脏水边缘生了一圈红色铁锈。窗台上的刀勺瓶罐躺在灰尘里。屋西北角仍旧堆放些柴草,堵住地窖口,散乱的柴草连着灶门。
她拣起锅盖放在锅台上,进东屋。刚跨门坎,一股臭气扑鼻而来。弯大叔弯在炕头,闭眼张嘴,哈剌子顺嘴角流下,洇湿了枕头。干茄种似的脸更抽瘪,花白的头发跟坟茔的蓬草无异。炕中间竟摆一滩屎,有些干巴,还间杂些没有完全破碎的玉米粒。
她屏住呼吸,给弯大叔盖好踹到脚下的被子,敞开门窗,轻声喊:“大叔!”
没有反应。再喊。弯大叔睁开眼,吃力地看她,终于开口:“梦生……”
“大叔,我是百里玉妆!”
“……你呀,坐,坐!”弯大叔突然眼里发亮,但声音很微弱,要起身却无力支撑,“从哪儿来……”
“口外!”
“口外,口外……”弯大叔喃喃叨咕,辨别“口外”的含意。
“大叔,你生病了。别急,等一会儿,让我先收拾一下。”把挎包放在大缸盖上,来到当院,从墙上取下两块薄石片,从坟头薅把蓬草,回屋用薄石片挖去炕中间的屎,再用蓬草擦。但席篾里的抠不净,就去井台打水,蘸水擦洗。
经过打扫,屋里屋外清爽多了。
弯大叔也有了些精神,说:“难为你了,闺女!真过意不去!这几天总腰疼,前天就不能下炕。盼梦生,想不到你来了!”
她坐在炕沿上拉住弯大叔弯曲粗燥的手说:“大叔一直没吃饭吧?”
“可不是,想下地抓把玉米粒,怕骨碌地下爬不上炕。”
她揭开缸盖,看缸里只有少许玉米,问:“没别的粮食了?”
“没了。你准饿了,自己烀点玉米粒……这没碾子,碾子在庄里。”
她忽然想起临来时大嫂塞进挎包的一个菜饽饽,拿出来说:“先热热,烧点开水,顺便烧炕。炕这么凉,好人都能冰出病来!”
“不用热了,我这个人贼皮,凉的热的硬的软的都能将就。现在真地前腔贴后腔了。”
扶弯大叔歪在行李上。弯大叔狼吞虎咽,顷刻吃光,夸好吃。
她想,总不该让弯大叔吃烀玉米粒呀,可是又没碾子。情急,又去当院挑一块尽可能平整尽可能大的石头搬到堂屋地,抓把玉米粒放上,然后找块河光石砸,搓,搓碎了搂到簸箕里,簸去皮和脐。就这样一把一把地砸,搓,搂,簸,同时烧水烧炕,打点弯大叔喝水,和弯大叔说话。
弯大叔问她工作情况,马洁和李瑞珍情况,她都胡乱作了回答。弯大叔只顾高兴,并不生疑。她也饿了,到井沿扳水桶吹去草末,喝个水饱,继续干活。
忽听东屋梆当一声,赶紧跑进看,原来弯大叔掉在炕沿下,正吭哧,呲牙咧嘴捶腰。
“大叔,怎么了?!”要抱弯大叔上炕。
“扶我去趟茅房……”弯大叔够炕沿,要起身。
“不行!”她急了,不容分说把弯大叔抱上炕,“言语一声呀,怎不把我当闺女了!”她笑着说,取尿盆。
“使不得,使不得!”弯大叔用力推。她非要帮助不可。弯大叔只是叹气。
她发现弯大叔棉裤裤腰沾了屎,干得掉渣儿,大腿也有屎嘎嘎。就打了热水,脱棉裤,擦大腿。怕用水刷棉裤不爱干,便晾在外边过风,抽打。弯大叔说受之有愧,想起了坟茔里的母女,不禁唏嘘落泪。
经过一番折腾,弯大叔的腰越发地疼了。她立刻想起秦玉莲的办法,从房后坎塄采来越冬的艾蒿,沏艾蒿水,热敷,按摩。
晌午歪了,终于搓好一些玉米面和玉米渣儿,又从罐子里找出花椒,用石头搓成花椒面。一切停当了,安顿弯大叔睡下,来到房后找野菜。大宗的野菜还没长出来,石坝下的苦荬菜却生得旺,顺手揪一棵放在嘴里嚼,苦森森,甜丝丝,嚼出一股白浆。采了一筐挎回,用开水焯,凉水拔,攥干,剁碎,和上玉米面,加进花椒面和盐,攥成团。偷偷攥两个净玉米面夹芯儿包在里边,做个记号。等水响边儿贴在锅里。
吃饭的时候弯大叔还是发现了菜团子里的秘密,挑出玉米面夹芯儿装在碗里推向她,嗔怪:“从进屋就没闲着,早该饿了,还惦记我,我又不干活,老不死的能度命就烧高香了。”
“大叔千万别这么说,好人长寿……你两天没吃饭了,吃饱了身子骨硬朗。”
“硬朗不起来了……这辈子半饥半饱的时候多,饿一两天是常事。年轻人可别饿坏了。”
正你推我让,弯大叔听到脚步声,把筷子啪地拍在长城青砖的“饭桌”上说:“来了!”
她闻声向当院看,只见到一个背枪人的侧影,慌忙下炕。 李梦生出现在面前!
3
她大喜过望,惊呼:“李大哥……”
李梦生见她红透了的面庞,异常惊愕,“你……”不知说什么,愣在那里。
“李大哥,你真地来了!大叔天天盼你!饿了吧?快上炕,只是……”用菜团子招待李梦生有些不好意思。
李梦生愣怔着:“你怎么会在这?!”
弯大叔笑道:“怎么,你们不认识了?”
李梦生看着她和舅舅的笑脸,越发迷惑:“你是怎么来的?”
弯大叔说:“我腰疼瘫在炕上两天了,她傍中午到这,一会儿没闲着,收拾屋子,挖屎接尿,还用石头搓玉米面,采野菜,做菜团子……真是好闺女!”说着已是老泪横流。
她伸手给弯大叔擦泪:“不是了说么,我是你闺女!”
弯大叔用手蒙住脸,许久,伤心地向她说:“咳,你妹妹活着多好,也该像你这么大了……”
“我就是你闺女呀,以后挣钱养活你……”她也低头落泪。
爷俩哭一阵。她拢了拢头发,向李梦生说:“我想我的情况李大哥已经知道了……十多天没抓到我,想不到在这碰上了。李大哥,有什么想法……是不是要把我带走?”
李梦生很惊讶:“走?!哪走?!是,没错,县武装部和公社武装部布置任务抓你,拉大网。折腾了两天连个人影都没看到。”
“李大哥坐下说话。”她微微一笑说,“其实当天早晨就逃到了口外……又逃到了大叔家。”
李梦生长长吁口气:“不去口外早让他们逮着了。那,今后想怎么办?”
“逃!向南方逃……”
李梦生挂起枪,盘腿坐在炕上,抓个菜团子一口咬去半拉,说:“嗬,不错!你怎么会做这个?”
“在口外学的。”
“只是苦荬菜不大适宜做馅儿,适宜蘸酱生吃。山野菜品种很多,像苣荬菜,苋菜,蕨菜,马牙菜,落落菜做馅儿最好,过些日子就能长出来。”
“我只认得苦菜荬一种。”
“你们城里人认不认得不重要,乡下人不认得可不行,特别在青黄不接的时候。”
屋里紧张的气氛缓和下来。但弯大叔还蒙在鼓里,李梦生便把按上级传达拉大网搜捕的情况大致讲了一遍。弯大叔听后很是义气:“闺女,不逃了,大叔护着你!不信对付不了这群小日本,汉奸特务!别看我弯虾米似的!梦生,我可告诉你,不许伤天害理,你要是把她交上去请功我现在就在你怀里撞死!再不,你毙了我!反正我也活够了!”
李梦生笑着说:“舅,听你的,放心吧。其实,领搜捕任务的时候我要的范围最大,公社武装部长直表扬我。带民兵根本没往容易藏身的地方去。还告诉邻村的民兵连长我认识那个女‘反革命’,是冤枉的,大学生……噢,就是抓住了也要偷偷放人。”
弯大叔一拍大腿,高兴地说:“这就对了,有种!我就不明白,把个好闺女打成反革命往死里整,四处抓,这就是当初脑袋掖裤腰带打小日本的目标?就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那,血不是白流了吗?不是给这群王八羔子流了吗?撵跑小日本以后哪有一天消停来着,老毛老蒋老哥俩动武把操,抢地盘……地盘是抢到了,又开始穷折腾了!你爸骑大白马的时候,依你爸的脾气不把这群王八羔子毙了才怪呢!老百姓最讲实际,不说瞎话。我是个穷农,穷掉底了……旁的不说,老婆孩儿真饿死了,全村全县全国饿死多少,看不着?瞎了?现在刚刚消停两天,饭还没吃饱呢又整这个整那个,整起好闺女来了……她是谁的闺女?大家的闺女,老百姓的闺女!提起这事我就心颤!没福消受的家伙们!就像一家人过日子,哥俩爷俩婆婆媳妇总打架,打得脑袋开瓢,四邻不安,油瓶子倒了没人扶,打得吃菜团子,没力气干活,还要收拾自己的闺女,拿自己的闺女撒气……日子能过好吗?像一家人吗?像当家的吗?不越折腾越掰生、越折腾越穷吗?吃了上顿没下顿,野菜连根挖了,胖肿,饿死,有谁真正关心过?现在可好,整人整红了眼,流过血的送过情报的要挨整,耍大刀片的端炮楼的要挨整,抬担架的送公粮的要挨整,死了的挖地三尺,活着的打成‘叛徒’‘特务’‘反革命’‘走资派’,这个分子那个分子,帽子满天飞,满世界扣,还整老百姓的闺女!不是疯了吗?反革命,哼,要抓反革命先抓我,要杀先杀我……我是穷农……没心肠活着了……气得我快疯了……是,是,我没看错人,你是李家的一条根!好汉!把这个吃了!”说到激愤处,脸憋得通红,竟把玉米面夹芯儿扣在李梦生的碗里,自己先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