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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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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剥夺我的人格和尊严,不惜剥夺我的生命,归根结底是为了剥夺我的思想,思想的自由。”
鹰隼以野兔为食,后进以先进为食,在此基础上建立起来的秩序意味着谬误,倒退,血腥,死亡!
“人的尊严是人的生命存在的一种形态……他们可以折磨你的精神,消灭你的肉体,但绝不能消灭你对生命的承诺。他们可以剥夺你的一切,你自己不能剥夺自己,自己才是人格和尊严的监护人!自己剥夺自己才是莫大的悲哀,莫大的耻辱!”
――辟红界画地为牢
悬顶灯昼夜熬鹰
1
正如王菲所说,百里玉妆的生命力极强,“阴曹地府的小鬼锁不住她!”才几天的工夫又能听女人们说家长里短悄悄地乐了!额头别致的肉角和脸颊斜长的花饰也已模糊,以至泛起了红晕。后背上的抽象派画作渐渐剥落,浅淡,犹如一幅价值连城的鬼域名画从世界文化遗产中不无遗憾地湮灭,尚不知大猩猩先生还要如何抢救。
可是好景不长,她又被恭请到地下。
她立在直径不足半米的圆圈里。圆圈用粉笔画在水泥地上,很红很红,很粗很粗,很圆很圆,圆圈中心还画了两个脚印,大约是按38号鞋底描摹的。这可能象征高墙、电网、牢房和监规,虽然没有探照灯照射,没有荷枪实弹士兵居高临下监视,却显示出了不竭的想象力和毋庸置疑的权威性。却有一盏二百度的白炽灯从毛泽东画像的方向集中照射她的脸和前胸。灯光刺眼,疼,不得不眯起来。专政队员强令把眼睛睁大瞪圆,用手扒她的眼皮,但刚扒开又阖上。后来,再也不用扒了,果真睁开了,完完全全睁开了!她感到眼前黑红一片,在黑红的幕布上印着冲击力极强的图案,那是许多六边的不封闭的钨丝。钨丝互相勾连,奔移着,跳动着。所以护卫毛泽东画像的三角带、皮鞭、手铐,墙上的血污,催人再造灵魂的条幅统通躲到了绚丽大幕的后边。
起初还能大致猜测白天黑夜,例如现在是早晨,是中午,是晚上,后来模糊起来。她本想凭钢铁的震撼判断时间,而地下深处是躲避美帝、苏修炸弹的,钢铁的声波已被厚厚的土层吸纳,对她来说,永远是黑夜,是白天,是黑红一片。偶尔传来灌满巷道的脚步声,咚咚,咚咚,由远及近,门呀地开了,有人走进,又有人走出,脚步声由近及远,直至消失。于是,又有新的脚步声绕她响上几圈,在面前停留,或者在脸上喷几口腻乎乎的酒气;然后听行军床吱吱作响,打鼾,吹气。
这回没有挨打,仅仅站站圆圈儿罢了。到底为什么这样,不得而知。不过专案组反复强化一个信号:不交代反毛泽东思想的动机甭想走出红色中央……
孙部长摆一盘与巴宗对弈的中国象棋残局,设计一些卒子步步逼进,以期出奇制胜,直捣黄龙。但这些卒子刚过河就遇到重重阻力,很难打开缺口;对百里玉妆打骂、羞辱都不能奏效。卒子形同虚设,贻误了战机,而踌躇满志的马只差一步就要将军,称帅,全盘属于姓孙的了。因此不能不牙疼,抱腮帮子乱哼哼,漱二锅头喷射玻璃窗上的苍蝇。(遗憾,已经剿灭光了。)
如果说不给猎鹰喂食,总用棍子捅,熬得两眼血红,饥肠辘辘,全是为了给主人捕捉猎物,创造劳动价值和使用价值,那末,百里玉妆充其量是只小鸟,这只小鸟连逮蚂蚱的能力都已丧失。可是,就是这只小鸟别住了孙部长的马腿,使孙部长急火攻心,于是憋出了新的招数:熬鹰!红圈熬鹰!活学活用的典范!融传统、创造于一身!
(假如一九三六年柏林奥运会主办者突发奇想增设熬鹰这个比赛项目,由于百里玉妆如此这般的潜质和优异表现或许能拿到含金量最高的举世瞩目的金牌。这招儿,在?字旗飘扬于华沙街头,膏药旗插在长城垛楼的年代颇为盛行;其实发祥地在中国,中国的文化底蕴深厚,不乏发明创造,因此孙部长使用起来驾轻就熟。假如希特勒先生和东条英机先生的阴魂到燕山的小山沟、也就是轩辕台下朝圣,孙部长在窃喜之余将表现出足够的倨傲:“嘿嘿,哈哈!,送你们具有中国特色的小菜一碟,好好学着点!告诉你们,给我听好了,这叫熬鹰,对,红圈熬鹰,是对人类忍受力极限的凌迟!切割灵魂的软刀子!你的,明白?”)
百里玉妆的腰又酸又疼,腿又胀又麻。后来,这种感觉消失了,像两根木头桩子机械地戳在那里。便不动声色自我调节,将脊椎尽可能弯下,挺直,扭动,如是反复。将身体重心放在一只脚上,另一只脚点地,如是交替。身后没有鼾声时动作小一些,在鼾声持续时动作大一些。她想,大约站岗的军人就是这样的,看起来笔管挑直,实际上都在自我调节。不过,军人可以换岗,她却无此幸运。
无休止的困倦实难使她招架。头脑里的粘稠物一点一点扩展,一点一点凝滞,一点一点沉重。上眼皮坠了铅,怎么也睁不开。想打个哈欠,光张嘴怎么也哈不出来。她认为,挨三角带抽,挨大皮鞋踹,揪头发撞墙只疼一阵子,到后来就没了痛感,仅仅像敲打盛满秕糠的口袋或者嘭嘭或者叭叭罢了。
“唉,这关真地过不去了!”她特别绝望,“干脆交代了吧。说你反毛泽东思想就反毛泽东思想,不就是戴顶反革命帽子蹲监狱么,蹲监狱总有放出来的一天。眼下反革命多如牛毛,不也照样活着么!留口气就行,回梅县,给妈妈养老送终。”这时头脑中的粘稠物越发地沉重,身体摇摇晃晃飘飘荡荡,回到了梅县的土楼,有了丈夫和孩子,抱孩子唱摇篮曲,孩子摇,她摇……驾小船在梅江上漂流,小船也摇……一切都摇摇晃晃飘飘荡荡……口渴难奈,爬树摘杨桃,树更摇,突然从树上摇下,猛一磕头,睁开了眼。
但眼皮这么沉,这么粘,重又阖上,就再摇晃――孩子摇,小船摇,树枝摇,聚光灯摇,黑红的幕布摇,自然,幕布后边的画像、横幅、三角带等等都在摇……她感到睡在摇篮里,舒服极了,安全极了,并闻到了母奶的氛芳,好香好甜……
行军床上的专政队员被噗噔的响声惊醒,趋前踢她,她以为妈妈喊早,撒娇:“妈――别别,让我再睡会儿,真困!”直到专政队员架胳膊把她提溜起来,方才明白已经趴伏在水泥地上。
2
“站直了,死狗!”专政队员吼。
可是刚撒手,再次仆倒。
“跪地!别出红圈儿!”专政队员无计可施,命令。
她便跪地,跪鞋印。月牙湖张开一会儿,接着,又紧闭。眼前黑红一片,点缀着不封闭的六边光环……
“向毛主席请罪!”专政队员再次命令,并扭动白炽灯把光线打向毛泽东画像,由于光线是自下而上照射的,画像变成了阴阳脸,如同电影导演对特殊人物作了特殊处理。
“是是,向毛主席请罪……”她扣个头,嘟囔一句,同时对毛泽东心存感激,因为跪姿确实优于站姿!
不知过了多久,肚子开始疼,知道要犯痛经的老毛病。水泥地的冰冷透过棉裤传递到膝盖,膝盖彻骨地凉,最后传递到头脑,头脑反倒清醒了些,可以断断续续思索了。她想:交代了吧,他们说反什么就反什么吧……可是,人格呢,尊严呢?屈服于他们的淫威才真正是人格和尊严的大不幸。
“有谁知道我的屈辱!这种屈辱看不到尽头呀!他们不惜任何代价撬开我的嘴,哪怕剥夺我的人格和尊严,剥夺我的生命,不外要我承认反对毛对泽东思想。事实并不复杂。假如他们把我的肉体消灭了,随心所欲加个罪名,有谁替我雪耻呢?那时真要‘遗臭万年’了……留个活口或许有说话的机会,而要有说话的机会只能活下去;活下去,只有一条道,交代!他们剥夺我的人格和尊严,不惜剥夺我的生命,归根结底是为了剥夺我的思想,思想的自由。他们靠战争起家,不惜杀戮,不惜死人,不惜流血,最怕思想自由。他们明白,思想自由将撼动大厦的根基,撼动正在建立的秩序……难道大厦需要尸骨奠基吗……我将含冤死去,含恨死去,我冤,我恨!谁救我……”
她好像听到了巷道急促的脚步声,有人破门而入,李梦生端枪闯进,射杀了专政队员,背着她逃走,摘个良晨吉日成亲。和她一起成亲的还有马洁。在煮肉锅里漂起一个猪头,猪头带有黢青胡茬;还有一个非驴非马的令人作呕的物件……她拿起菜刀砍向猪头,砍成了两半,砍向令人作呕的物件,砍成了两截……她出了口恶气,笑了。
“李梦生,哪里有李梦生!眼下能指望谁呢?”她打个机灵,想,“张增旺?何伟雄?张增旺信誓旦旦的许愿是靠不住的。何伟雄倒在孙韶华的怀抱里,有了保护,不会牵连进来。我也不愿意。我是那么爱他,又不能不舍弃他,失掉他;在失掉人格和尊严以至生命之前最先失掉的就是他了……李妈妈,吐彩霞,弯大叔,小鸟妈,张丽君,王阿姨……她们给了我难忘的爱,但爱我却不能拯救我……小兔兔……难道小兔兔能拯救我吗?它们正在猎枪枪口下在鹞鹰追逐下奔逃。它们可以钻洞穴,在洞穴里舔伤,生儿育女,我也在洞穴里,人工洞穴,是抓进来的……我远不如小兔兔,噢,小公主,小公主一定还活在人间,不不,不能活在人间,在人间反而活不下去……鹰隼在天空盘旋,专事捕捉家鸡和野兔。家鸡可以相互报警,躲过劫难。野兔有洞穴和树棵躲藏,有时不能不靠快速奔跑、快速转身逃命,实在逃不脱就仰地用四爪抗衡。我呢?和谁抗衡?和专政队员?和钢筋水泥地下掩体?我有四爪吗?我的爪被牢牢钉在水泥地上……野兔可以靠快速生儿育女绵延不绝,筑有三窟,因为它们是哺乳类,远比鸟类先进,经过了更多更大的磨难,亿万年的选择。鹰隼以野兔为食,后进以先进为食,这是生物界最大的悲哀,苦难的根源;在此基础上建立起来的秩序意味着谬误,倒退,血腥,死亡!高级灵长类,人呢?
“鹰隼的筵席摆放着一道道大菜,都以人格的屈辱和尊严为原料。对我这道大菜,可能认为还没有从内部熟透,旺火急攻之后又加上了文火慢煲。如果我丢掉做人的基本操守,丢掉尊严,丢掉本来属于我的向往自由的权力,苟且偷生,是他们最愿意看到的,就有理由弹冠相庆,噬血的本性就更加亢奋。我呢,我向人们余脸说,‘口供是逼出来的,我清白无辜’,似乎从此就可以心安理得了,混迹于人群了。是这样吗?后人会怎么认为,儿孙会怎么认为?人们将说:‘你是鹰隼的帮凶,懦弱者,耻辱的代名词。难道,这就是你留给我们的遗产吗?’我将张口结舌,无地自容。人们还会说:‘人的尊严是人的生命存在的一种形态,失去了它无异于失去了生命,无异于行尸走肉,你将永远钉在耻辱柱上。他们可以折磨你的精神,消灭你的肉体,但绝不能消灭你对生命的承诺。他们可以剥夺你的一切,你自己不能剥夺自己,自己才是人格和尊严的监护人!自己剥夺自己才是莫大的悲哀,莫大的耻辱!’那时,我该怎样回答呢……脚下这个红色疆界只要稍一挪动就能跨出去,大约刹那间就能实现由铁血的现实向世俗的现实的转化,可能回到梅县的土楼,过与世无争的生活……啊,世俗的现实!现实的枉想!梅江梅江,土楼土楼……”
她慢慢扶膝盖站起身,慢慢跨出红色疆界,艰难地挪向专政队员,说:“我要坐,给我把椅子!”声音很微弱,但很清楚,很坚决。
她渴望挨顿暴打,肉体受虐的痛苦就是最最现实的快乐。
“不交代就别想坐!快回去……”专政队员见月牙湖肿胀,血红血红,放出似要拼命的光,胆怯了。
“不让我坐,永远听不到我的交代!”她提高了声音说。
“那……上边不让呀!”
“不管让不让,给我把椅子!”她说,趔趄着挪到桌旁,瘫坐在椅子上。这把椅子是王参谋的专用席,背对着灯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