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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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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里玉妆早已从女伴口中知道尖皮鞋大学生的大致情况。他是个名人。玩世不恭,好说笑打闹。和学员保持了亲密的关系,体察他们的情绪,并且依靠他们的支持向最恨怒的人发难,如同野蜂突然伸出毒刺。而这是经过计算的,虽然计算得很简单,很感性,却很准确;蜇了之后就缩回来,继续说笑打闹。他找到了发泄喜怒哀乐的溢出口,从不压抑自己。这些表象的背后是他的正义感,尊严,不出卖灵魂的品格,还有对推动社会进步理论的理解。他是个温度计,情绪总在零度以上,虽然水银柱也会波动,但上升的时候多,并能与某些人零度以下的情绪相通,互动。
“他找到了生活的支点。是他自己的,独特的。”百里玉妆想,“伟雄与他不同。何伟雄不缺乏热情、理想、才能,可是在生活支点上,在处理现实与理想的关系上出了毛病。一为顺应,二为压抑。因此才声嘶力竭参加大批判,才被性恐惧压倒,才投入孙韶华的怀抱……险恶的环境把人分成勇敢者,怯懦者,乐观者,悲观者,坚定者,漂浮者,如同一场汹涌的洪水来袭,对河床里的一切物质进行荡涤,分捡……多么残酷,偏偏赶上如此劫难……而伟雄,日子好过吗?孙韶华能给他真正的爱吗?噢,是我把他推到了孙韶华的怀抱,他是那样地爱我……我害了他……噢,尖皮鞋又送上一杯热水……尖皮鞋和马洁才是般配的一对……他俩若是结了婚,生个小吐彩霞小尖皮鞋多好……我想当回红娘……我要结婚,生孩子,也生尖皮鞋……真脸红……可是跟谁结婚呢?伟雄已经属于别人了,难道,我真地不爱他了吗?现在对他是这样地牵挂……我的命运掌握在他的手里,担心……那重托……那双尖皮鞋踢裂了,张开了鲶鱼嘴……马洁呀……”
百里玉妆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孤单冷清过。迷离而缭乱。
“百里百里,有人找!”女伴摇她膝盖,“想什么呢,喜事喜事!”
她发现于生立在屋地,于生笑吟吟地说:“百里玉妆同志,校部有请,郝校长在办公室等着呢!”
全屋舍的人都把目光投向了她。
“嗬,又走一位!”
“罐养的……又抽瘪了!”
“张军长……拉兄弟一把!”
“我鼻子不大呀,怎么还‘难道’!”
“我呀,不到散伙那天就在这生糟活怄!”
“把我埋这好了!我早相上个坟茔,你们看马校长的办公那个地方怎样,坐北朝南,是块风水宝地!”
“你呀,学人家马桂萍褪裤子呀!”
“你才褪裤子呢,拿屁股当脸!”
“哈哈,哈哈哈……”
好一阵骚乱。每次调走学员都是于生前来通知,每次都能引起情绪的波动,而心里隐藏的渴望却没人在公开场合说出。
女人们尤其羡慕她,真希望于生明天就来喊自己。拉着她的手不放。
尖皮鞋大学生双腿耷拉在炕沿下,头低在胸前,埋住了脸。
突如其来的喜讯使她措手不及,看着于生的笑脸,讨好的眼神,终于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直到被女伴推下炕,在一片哄嚷声中走过坑凹的屋地。
她注意到,那只癞蛤蟆仰在地当央,四爪平展,死寂的黑眼珠似乎有些茫然。
尖皮鞋大学生猛然抬头,热烈地看了看她,接着又低下,埋在胸前。
她推开了房门。这个走了扇的木门平时可以轻轻推开,轻轻关上,但要想真正走出去谈何容易!要求在红磨盘里磨碎,重新塑造,塑造成长了犄角的或只会咩咩叫的“自我”!当然,也有人能够轻而易举走出去,因为有特殊关系,或者出于某种特殊需要。
屋檐的冰溜滴着雪水,雪水咚咚溢满檐下水沟,向坡下爬,腾起丝丝热气。属于民间的太阳正大显身手。树上的鸟雀忙碌着,欢叫着。几朵白云组成了诡谲的图案,似风帆,似马车,似城堡……弯曲的小道布满杂踏的织着花纹的脚窝,踩上去柔柔的,咐咐的。河边最先萌动的歪柳微微摆动,好像要发绿了,好像在招手。跟屋舍里的烟草味男人味比起来空气愈显清新,舒畅。
“月牙湖”波光闪闪,难以掩饰从湖底涌起的激荡。她故意矜持地放慢脚步,如果没有于生跟在后边会飞跑起来。她确实想飞跑,跑向日夜思念的地方,跑向马洁,李瑞珍,梅县的妈妈,曼谷的爸爸,更要跑向何伟雄……
何伟雄?他轻轻摇摇头。
……进了马开达办公室。马开达用力与她握手,斟茶倒水,相对而坐。
“百里玉妆同志,”马开达说,并不看她,“接县革委会组织组通知,你吃过午饭就去报到……我派两个同志帮你拿东西……”
她立刻按住胸口,强抑心脏的狂跳。月牙湖水激荡着,默默溢出,嘴唇不断哆嗦。“这是真的吗?!真的吗?!”她想,心简直要蹦出来了!重重叠叠的画面急速在眼前展现,画面里有和妈妈彻夜倾谈的,和爸爸相拥而泣的,和马洁出海打渔的,挑灯伏案的,披婚纱的……到处是阳光,鲜花,小鸟,笑脸……“是的是的,多么不可思意!我挣掉镣铐,是密苏里州的黑色自由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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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马开达苍白的手指微微颤抖,苍白的脸表情异样,很复杂,其中有伤感,有忧虑,有怜悯,有无奈,一直没敢正眼看她。终于迅速扫了她一眼,却不让扑捉到眼里藏着的东西。
“百里玉妆同志,”许久,马开达看着自己苍白的手指,压抑着,慢慢地,很不连贯地说,“你是个好姑娘,好学员,我很敬重你……一路来对你照顾不周,还让你负了伤,请原谅。可是……我实在帮不了大忙!临别向你提个希望,希望你坚强,无论遇到什么情况……请记住,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现在有一个人要见你,这就带你去……”
马开达说罢,低头推门出屋。百里玉妆仍定定坐着。已经没了站起来的力气,好像一座大山一下子从头顶压下,把她埋起来,眼前发黑,呼吸困难。“果然!果然!”在胀痛的嗡嗡作响的头脑里昂扬着这个唯一的强烈的意识,“果然!果然!”实难忍受一会儿升入天堂,一会儿跌落地狱的折磨。她差不多完全被击垮了,身子一下子飘忽起来,旋转起来。马开达的话意味着什么,再明白不过了。不知为什么,眼前出现了那个刚刚推开的走了扇的木门……她死了,躺在木门板上,被飘飘忽忽抬着,扔到崖底野兔奔逃的地方,恶狼在撕咬,秃鹫在?食,仇广军在狞笑……
马开达回到她的身旁,动情地像个犯了罪的父亲似地说:“好闺女……走吧!”把她扶起,“坚强点,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而马开达并不坚强,低了头,不敢看她。
她跟随马开达向南走,来到沙河边。河心,一个扶自行车的人紧张向这边张望,头戴皮帽子,严严实实捂着口罩。
来到跟前,那人略微把皮帽子一摘,露出秃顶,认出是张增旺!
张增旺黑眼珠向上定了定,抹下口罩说:“我和巴宗坐车下乡,就在后边那个村。这次下乡是我提议的,到村以后我说要看个老房东,才借辆自行车特地来找你。巴宗还等着,就在这说几句话,不能耽搁太久。”
百里玉妆见张增旺这么诡秘,这么紧张,更证实了事态的严重,两腿无力,顺歪柳滑坐在河边,怔怔盯着他。
马开达退到稍远的地方装作漫不经心散步,向干校了望。
“我照直说了。尽量简单点。”张增旺说,“前天开常委会,武装部王参谋突然抱进一堆旧书,说要汇报阶级斗争新动向。他说,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的老根还没挖尽,敌还在心不死。有人借孔孟大搞反革命活动。反革命分子不但不交出破‘四旧’的书籍,并且如获至宝,在书上写批语,公开鼓吹阶级斗争熄灭论,人性论,反对毛泽东思想。他还说,已经找人辨认字迹,不是一般人写的,后来用你曾起草过的文件对照,证明出自你的手笔。我也看了,确实是你写的,但没说什么。孙部长催促立刻成立专案组,一查到底,要追查反革命动机。事情来得突然,巴宗不置可否,就这么定了下来,作出了常委会决定。”
百里玉妆怔怔盯着张增旺,眼前一片漆黑,金星飞蹿。头越发地痛,越发地响,越发地飘,越发地转。眼前的张增旺抹糊起来。若不是倚着歪柳,可能就势躺倒在河边。
张增旺又说:“百里,千万别上火,别害怕。反正事已至此,压力不能太大。我了解你,你不是反革命,绝不是。你有学问,好读书,好思考,保持了良好的读书习惯,只是经验太少,不知道社会如此复杂,不会保护自己。我想,他们一定要下大力追问反革命动机,例如阶级仇恨,反对毛泽东思想。千万不能上当。你就说历史学家是怎样评价的,教师是怎样讲的,属学术问题。不能乱说,不乱说就很难定罪,顶多说你中毒太深,犯了错误。也不能硬顶,硬顶吃亏。明白?”
百里玉妆一直倚歪柳坐着,只听清大概意思,默默点头,大股泪水从月牙湖里涌出,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咕哝:“谢谢大哥……”双手捂了脸。
张增旺看看表说:“百里,没有闯不过的难关!他们整你有政治目的,反映了政治斗争的复杂性和残酷性,你不过是政治斗争的牺牲品。当然,最后的结果未必如他们所愿,他们是注定要失败的。现在,不是要开‘九大’了么,上边给了个代表名额,本来应该是巴宗的,可孙部长要争。孙部长搞的‘四・二一’反革命夺权案寿终正寝了,这回非要露一手不可,声言要打个漂亮仗。实际上要当‘九大’代表,按倒巴宗当县革委会主任。他们为了一己私利,什么坏事都能干得出来。希望你坚强,做到心中有数,我在外边设法保护你,最后让巴宗站出来讲话。要记住。今天找你只有马校长知道,至于谈什么并没有告诉他,只说你回去暂不分配工作,可能参加个学习班,整顿思想。估计他从别的渠道知道了消息。不过这人挺好,心软,不像仇广军是杆瞎枪。对仇广军你还不太了解,我和他熟,净骂他了……先不说这个。今天我和你的谈话只有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千万不能招出去。明白?明白了就好。万一露了馅儿就一口咬定说我来向你求爱!因为孙韶华抢了你的何伟雄,我要抢你,为了报复孙韶华。你说我让孙韶华气懵了,神经有些错乱,死皮赖脸,不是东西。其实若说‘我爱你’……哪有这个福分!掏心窝子说,我一直喜欢你,不知你是否有所察觉……我哪有福分……”
张增旺弯腰握手道别,百里玉妆抱住他的腿哭起来。
张增旺捧起了她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