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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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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睁眼就看见窗下的坟茔,想到坟茔里的妻子和女儿,仿佛妻子和女儿没黑天没白日和他生活在一起,久而久之就把幻觉当真实的了。在他最孤独最悲苦的时候甚至分不清一墙之隔的阳世阴间,屋里人是活着还是死了,坟里人是死了还是活着。”
“依我看,泛爱众就是博爱。博爱并不是西方资产阶级的专利,早在一千多年前唐代的大思想家韩愈就说:‘博爱谓之仁,行而宜谓之义’。做人首先要爱人,爱世上的人。但要有行动,做得到位。讲义气就是实行仁。仁是客家人的也是所有中国人的安身立命、治国兴邦的根本。仁爱如同布帛菽粟、阳光雨露,须臾不可或缺。”
――亡者含怨生者恸
良知企盼泛爱众
1
郝振海站在伙房大笼屉和大案板的夹空,仰视秫秸泥墙上的毛泽东和林彪的画像挥动“红宝书”带领大家高呼祝愿,祝愿毛主席万寿无疆,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毛泽东的画像被煤气、烟气、水气熏得不再光鲜,并且起了水鼓,随时可能脱落。林彪身踞柴灶的正上方,“满面尘灰烟火色”,似乎刚从战争的硝烟中走来。因此毛泽东和林彪没有良好的心绪关注下面清冷疏落的呱噪。
大家注意到,春节过后郝振海挥动红宝书的方式由林彪的下砍式改成了周恩来的上举式,颇感新奇,自然对这一虔诚的创新投以钦佩的目光。接着又齐唱一首颂歌:
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
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
千好万好不如社会主义好……
郝振海有意提高嗓门儿带动。大家瞥着大案板上快凉了的菜肴呼应。唱罢,郝振海笑吟吟地给每人倒两盅酒,回到大案板北端的主席,举起酒盅:“同志们,今天是正月十五,大家刚过完革命化的春节就提前返校,人虽不多,也够得上‘三五个人七八条枪’了,哈哈……还有两位女同志,特别是百里玉妆同志病好就回来了,充分体现了‘五七’指示精神!嗯,我代表全体留守同志――留守的其他同志已经回去补假了――同时代表马校长、仇校长向大家拜个晚年,并祝同志们元宵佳节快乐!现在每位面前有两盅酒,一盅是白的,一盅是带色的,带色的是留守同志特意泡制的补酒……”
“补酒里怎么有渣儿呀?”
“为什么要双盅,有讲究吗?”
“双盅……凑巧,噢,好事成双呀,祝愿同志们在新的一年走‘五七’道路革命、劳动双丰收,哈哈!”郝振海面带几分得意几分诡秘,“愿喝哪种喝哪种,来,举盅,喝!”
“苦!活糟蹋人!”吐彩霞抿了抿带色的,吐地。
“哈哈,这你就不懂了,喝了这种酒能明目!”郝振海笑道。
“就听郝主任的吧,明目,不懂明目?心明眼亮干革命嘛!”有人随声附和,不失时机讨好。其实也糊涂。只是盯着大案板上的菜肴。
“哈哈,”郝振海绽开小白脸说,“马洁同志,你说酒苦吧,好就好在这个苦字上……哈哈,我可没说在苦字上下工夫,这跟‘活学活用、在用字上下工夫’是两码事,只说酒苦――这是蛇胆酒,广东名酒!百里玉妆同志是广东的,应该知道。我去广东外调喝过,五角钱才一小杯,五角钱差不离能买六七两肉呀!我们留守的同志抓了几条蛇,蛇肉吃了,蛇胆泡了酒。元宵佳节么,特地款待大家。一人一盅,要多喝还真没有,马校长他们还没尝到呢……”又从笼屉里端出一大一小两个盆,指大盆,“这是红烧野兔,”指小盆,“这是清炖刺猬。都是留守同志的劳动成果,一片心意。少见?哈哈,靠山吃山么,都伸筷呀!滋味儿怎样?”
男人们兴高采烈,甩开槽牙大嚼特嚼野味儿,一下子把蛇胆酒抢光,并纷纷向百里玉妆和马洁献殷勤。百里玉妆碍于面子,分数次喝了一盅白酒,只是没向野味伸筷。
马洁绕大案板轮流敬酒,带头起盅,敬谁谁必须喝,不喝就强灌,一连转了三四圈。马洁向自己的酒盅里偷倒了白开水,男人们并不在意。
“马洁同志家那么远都提前返校了,值得我们学习。”郝振海小白脸开始泛红,眼睛一直围吐彩霞转,讪讪找话。
“我才没那么高觉悟呢,”吐彩霞搂住百里玉妆说,“我在完成校部交给的革命任务,陪床!还得补假呢!”
“倒叫我忘了,看这脑袋……”郝振海故意挠脑袋,“回头请示马校长,一定补假。先喝酒,敬劳苦功高的马洁同志!”
马洁撇嘴,并不响应,说:“理所当然要补假,这还用请示?什么都要请示,请问郝主任,陪床是不是革命工作?当谁愿意呢,陪床不比抡大镐好受,光憋屈就能把人憋屈死,不信你郝主任试试!”当然不会提及为陪床与郝振海闹个大红脸的事。
“不用郝主任,我去试吧!”有人听出了破绽,急忙搭言,引起一阵轰笑。百里玉妆羞得脸红。马洁把酒泼向搭言者,也笑道:“叫你狗舔门帘露尖嘴,陪你老娘去吧!”
哈哈!
男人们划起了拳……
2
吐彩霞趁郝振海划拳,鬼魅魇道从大案板的笸箩里包了一大包元宵,用报纸盖着,哼着小曲,和百里玉妆攀?牛蛋子山来到集体宿舍,凿冻锁、扛冻门进了屋。屋里寒气袭人,冰窖一般。满墙的冰霜形同阔叶林,毛绒绒,白煞煞,叶脉叶齿十分逼真;“走‘五七’路,做革命人”“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条幅掩映在枝叶中;画像里豪情满怀的毛泽东影在枝叶背后凝视这“寥廓江天万里霜”。刷牙的水杯冻在脸盆里,脸盆冻在泥地上。绿铁壶的盖被冻冰顶落在地,仿佛从壶里生出个新盖,圆圆的,染满灰土。炕沿下新增了与炕洞相连的耗子窟窿,炕席密布着耗子细碎的黑爪印,一串串,一片片,浓淡相宜,斑驳有致,犹如一幅整铺炕大小的炭笔画:在女人们寄放筋骨与梦想的地方画出了一个耗子氏族放荡而快乐的图景……
百里玉妆放下行囊,上炕翻行李,突然“妈呀妈呀”惊叫,一双黑黢黢的耗子夫妻蹿出!吐彩霞慌忙用脚踹,耗子吱吱叫,蜷身咬一口鞋邦,跳下炕,钻入炕洞。这才发现踹断了半截尾巴。百里玉妆惊魂稍定,忙着打扫被子里的耗子屎,草籽,磕碎的橡子。抱被褥到屋外抽打晾晒。
堵了耗子窟窿,生了炉子,扫了南北大炕和屋地,百里玉妆说:“姐,串门去吧,挺想李大叔。”
“对,屋里比外边还冷,走!”
两个姑娘踏着残雪和蒿草,朝长城的方向上行,不时采摘些酸枣、坚果揣在衣兜里。到了山梁东坡,李大叔家尽收眼底。屋脊上一溜麻雀正晒太阳。树梢上喜鹊也翘尾巴喳喳地叫。天空两只百灵啾啾歌唱,表演着空中芭蕾。沙河里浮冰的空壳被矮柳丛支架着,闪闪发亮。沙河岸边矗立着七拧八歪的杨树,杨树灰白枯瘦的身躯生了很多疮疤,贴了膏药。李大叔家的石头院墙不见了豁口,房山新垒了茶壶嘴烟筒,冒出似有似无的蓝烟。显然家里有人。
空气凛冽甘甜,负氧离子极其丰富,百里玉妆张臂深深吸了一口,依她的经验,大约四千六七百毫升的样子。心中油然升起一种莫名的归属感,眼前的一切是她在病中经常想到的。
屋脊上的麻雀见来人警觉起来,振翅欲飞。
“弯大叔在家吗?”绕到门口,吐彩霞向屋内喊。麻雀唿地飞走。喜鹊占据了麻雀的地盘。
“别叫弯大叔,”百里玉妆说,“人家姓李,见面可别这么叫。”
“就叫弯大叔好了,本来没人知道我姓李,”弯勾了搭了言;已经推门探出半个身子,晒干的老茄种似的脸向上仰着,异常惊喜,“你们俩呀!我说呢,喜鹊树上叫必有贵客到!快进屋,冷不冷?”声音仍很豁亮,扶门框向屋内让客。
“大叔过年好!”百里玉妆笑着问好,郑重其事地鞠恭。吐彩霞也鞠恭问好。
“好好,都好,谢天谢地,”弯勾了看了看摸了摸百里玉妆的腿说,“姑娘,腿好了?真是罪孽,罪孽……全好了?好了好!向前走走让大叔看看……”
百里玉妆跺了跺脚。进堂屋,闻到锅里的玉米粥味儿,吐彩霞问:“大叔,晌不晌夜不夜,怎这时候做饭?”
“眼下天短,庄稼人吃饭都是两开厢。饭早熟了,就等外甥了。噢,北沟有几棵栗树,是生产队分给我的自留树,早该镩了,我腿脚不利落,外甥是来给镩树的。估摸镩完该到家了。”
吐彩霞揭开秫秸锅盖,见锅里除了玉米粥还馏了几块白薯和一碗咸菜,说:“这么简单呀,大正月十五的……”
“大叔,你老人家身体好吗?”百里玉妆说着径直进了里屋,脱鞋上炕,“嗬,好暖和!大叔也上炕歇歇腿。”向炕头拉弯勾了。
弯勾了仰脸仔细端祥百里玉妆:“姑娘瘦了。你这一病,我见到干校的就打听,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好……”
“这不挺好么,住院的时候总想坐坐这个热炕头。”
发现炕梢多了套行李,行李叠得四棱见线,行李上的旧军用棉大衣也叠得齐整。炕沿上方的绳子不见了绉巴巴的脏衣裳,窗户纸不见了大窟窿小眼,地下的豁口大缸贴了个福字,泥墙的木柱贴了长条春联。百里玉妆注视着长条春联,念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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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里玉妆说:“真好,谁写的?”
“外甥!”
“也是他编的?”
“是不是他编的我不知道。不过我这外甥倒挺能琢磨。初中毕业,当过兵,在农村也算见过世面的,破烂是个秀才!反正上面写了什么也不认识,只图个吉利。”弯勾了并不掩饰骄傲的神情。
“我家过年也贴长条春联,可没仔细看过,想不到真挺讲究。”吐彩霞说。说罢也念了一遍,不住夸赞。
弯勾了端碗馏白薯非让两人吃不可。两人说刚吃完饭,无奈生往手里塞,只好吃了点。
弯勾了又从大缸里取出一小瓢栗子和两捧花生,说是外甥拿来的,要点火给两人炒着吃,两人百般不允,吐彩霞夺过了火柴。百里玉妆问还有什么要洗要缝补的衣裳,弯勾了说没有。两人说了一会儿家常话,这才告别。
吐彩霞把元宵放在锅台上,说是干校刚摇出来的,今晚别忘了煮着吃。弯勾了不住唏嘘:“老惦记我,真是好闺女,唉,庄稼人正月十五也能吃上元霄了……”
看天空阴暗,两个姑娘急着向弯勾了告别。可没走多远,忽听院子里嚎叫一声;不知出了什么事,撒腿就向回跑。端开院门,只见弯勾了跪在坟前,双手捧着那个上供的馒头,老泪纵横,不断哭诉:“啊,闺女呀,怎么舍不得吃呀,都让耗子盗了,闺女呀……”
两个姑娘好言相劝。弯勾了只是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坐在雪地上哭嚎,哭闺女命苦,让耗子盗空了年过活!
马洁跑回屋取元宵放在青砖上:“大叔,不稀罕那个破馒头,这有元宵呢,比馒头好!”
百里玉妆从弯勾了手里拿过馒头;馒头蒙了尘土,被耗子盗得剩个空壳。竟送到嘴边,咬一块,嚼一口,哽咽着说:“大叔,闺女不是吃了么……”竟把梗在嗓子的馒头渣儿咽下去。
弯勾了惊呆了,好像明白过来,止住了哭嚎,苦笑着说:看见水葱一般的两个姑娘忽然想起了自己苦命的闺女,直想大哭一场,请别见怪,自己这个孤老头子真地没出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