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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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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兀山嶙峋挺瘦骨 老树孑立抖硬枝
睡蟒方醒已伤身
枯枝败草欺鸦林
裂肤揉干老妇泪
一夜大雪填不平
“遇到天大的事也不要哭,不当孬种。哭,怕树叶掉下来砸着先抱脑袋哭,早亡国灭种了!”
“你年轻,模样好,人缘好,知书达理,前途无量,世界不能总这样发疯!”
1
何伟雄猴急了一个暑假,最终没能感天地泣鬼神。百里玉妆矜持的妈妈完全明了他的心思。
何伟雄知道,症结在百里玉妆。少女传统和现实的道德防御机制实在让他琢磨不透。报怨吧,于事无补;不报怨吧,窝在心里的火苗子一个劲儿往上蹿。“照理说,应该水到渠成了!”苦笑着,不住摇头,暗自叨咕,“男人男人,为什么有那种激情!活得好好的为什么偏要娶媳妇!”
后来两人双双分配到中央一个部的下属单位……在百里玉妆下放农村的那批人里本来没有何伟雄,何伟雄的家庭和社会关系并没有“污点”。但执意跟随,向领导编了不少理由,几经周折,也来到京畿远郊、长城脚下的这座古城。再后来风云突变,作为“逍遥派”成了“五七”干校的首批学员,就住在小山包的另一间屋舍。
热恋启动并强化了大脑的专属细胞群。何伟雄和百里玉妆虽然“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但两人的感情并没有因为种种变故和人为的阻隔稍稍冷却。现在,百里玉妆对何伟雄的思念变成了梦里大餐。不过,梦境毕竟是梦境,都是一闪而过大块大块的画面,且模糊者多,清晰者少,苦涩者多,甜美者少――已经心满意足了。
此时,似睡似醒亦幻亦真的梦境由梅江切换到了长城。
……百里玉妆立在长城残垣上,满眼是扭曲的栗树,稀疏的灌木,杂乱的山石,衰败的蒿草,龟裂的土地,穷酸的沙河,斑秃一样的残雪;大地灰蒙蒙一片,由脚下延伸到远方,和灰蒙蒙的天空交融。坝上吹来凛冽的寒风刀子般割着她的脸,打透了棉衣,透心地凉。攀登长城的兴致一扫而光。
不知为什么,她看见沉睡残破的长城,沙河矮柳支架着的悬冰,荒草林木在风中的呼号,总感到有个孤苦伶仃的倍受凌辱的老妇人在眼前晃动,老妇人衣裳褴褛,瘦骨嶙峋,白发蓬乱,满脸沟壑,灰头土脸,正用干裂的老手揉搓蒙?的老眼在寒风中诉说,哭嚎。
她不由得想起远在梅江的妈妈,“妈妈也在哭泣,诉说……女儿却不在身边……”
这种感觉始于去年。
年末的一天,她和何伟雄冒着清雪步行二十多里登上长城,在长城顶上见到上述情景,根据当时的感受,在垛楼里诌了一首小诗,用白灰条写在青砖墙上。
睡蟒方醒已伤身
枯枝败草欺鸦林
裂肤揉干老妇泪
一夜大雪填不平
“难道,大雪真地能掩埋人世间的不平!?”她一直在问自己,不得其解。
梦里的她依然疑惑,依然感叹。
迷蒙中突然一只大脚向她踹来。那是踹向陈阿姨穿着军用翻毛皮鞋的脚。踹在后腰眼上,她翻身坠谷,眼看就要落到乱石堆中,何伟雄张臂把她接住,两人滚进酸枣丛。她完好无损,何伟雄却被尖刺扎得鲜血淋漓。
惊魂未定,又不知从哪里窜出一匹灰狼张血盆大口扑来,好象灰狼也穿双军用翻毛皮鞋。她和何伟雄拼命呼喊,撒腿就跑,可是怎么也挪不动脚步,心急,往城墙上爬。何伟雄拉她,眼看要爬上去灰狼却叼住了她的脚,脚很疼;她随着碎砖和蒿草滑落,刚好掉在灰狼口中……
“伟雄!快救我!”
她拼命呼喊,异常恐怖。
“醒醒醒醒!”邻被的李瑞珍使劲儿摇她,摸到一把冷汗一把泪水,掀被把她揽进自己的被窝。
她在李瑞珍的怀里压抑着哭泣,浑身抽动,心怦怦地跳。李瑞珍用粗燥的手摩挲她的后背,连连压惊:“好闺女好闺女,别怕别怕,做恶梦了,梦里的事不是真的,别怕别怕……有阿姨呢,阿姨明天给你叫魂……谁欺负你阿姨明天打他……”
李瑞珍给她擦泪,自己也热泪涌流。
一老一少两个女人的泪水流在一起,揉在一起。
此时的百里玉妆已经分不清是李阿姨还是妈妈了;天天都在想妈妈,今晚果然投入了妈妈的怀抱。
南北大炕的女人们相继进入了浅睡眠状态,也许百里玉妆的惊叫触到了女人们神经的警戒点,渐渐地,鼾声竞技也进入了舒缓阶段,犹如奥运会的足球比赛,在一阵急攻快打过后开始了后场倒脚,控制节奏。看来女人们深谙其中的道理。
“阿姨,我梦见仇广军把我踹到长城底下,野狼追,脚疼,跑不动……”百里玉妆抽泣着断断续续地说。蒙头的被子随着抽泣鼓动。
李瑞珍用枕巾给自己和百里玉妆擦擦泪水,极力安慰:“好闺女别哭了,我知道你委曲,你怕,可哭有什么用?告诉你,遇到天大的事也不要哭,不当孬种。哭,怕树叶掉下来砸着先抱脑袋哭,早亡国灭种了!你摸摸这儿……”说着把百里玉妆的手拉向自己的大腿,“这是什么?”
“疤……”
“对。一九四二年,抗日战争最艰苦的时候,小日本在长城沿线搞无人区,烧房子,挖壕沟,并村,抗日武装活动范围不断缩小。那时我是区妇联主任。一回,小日本扫荡进村,我没来得及往山上跑钻进了一家后院的柴禾垛,日本兵用刺刀向里扎,刚好扎在腿上。从缝隙能看清那个小日本的脸,是个光嘴巴的娃娃;他好像发觉里边有人,显得特别害怕。我心想,扎就扎吧,扎死也不吭气儿。当时我手里有颗手榴弹,弦就套在手指上。说来我真命大,刚好前院吹集合号,那日本娃娃兵怕死,转身就跑,没翻柴禾垛。小日本撤了,腿上的刀口流血。没药,就往伤口里塞盐,对,塞盐,盐就是药,那年月上哪找盐去!部队卫生员才有一包。老百姓没盐就刮墙皮土用锅熬成咸汤吃,敌人封锁得厉害……塞盐,我自己塞,那时真够生性!你说那个疼劲儿呀,没人敢看!反正我没掉泪,也忘了掉泪!今天仇广军、马开达们就是‘小日本’,叫他们扎吧,踹吧,不兴掉泪!记住了?我的好闺女!当然了,他们整不到你,重点不是你。可是眼前这邦小日本叫你无处躲无处藏,除非钻到地底下……看他们怎么个折腾法……”
百里玉妆不再哭泣,用手来回抚摩李瑞珍大腿上的疤痕。大腿细瘦,疤痕差不多有半个腿宽,挺深的坑。
“伤口还是溃烂了,生了白花花的蛐,不然留不下这么大的疤,一到阴天下雨就痒得心烦,恨小日本。仇广军、马开达们并没有抓住你的把柄。投胎投到有钱人家不是你的罪过。你给亲爸爸写信就是‘里通外国’?哪家儿女不兴给亲爸爸写信?别怕,狗肉贴不到羊身上,他们给你列的罪状根本不成立!吓唬人的!你的胆儿比兔子的还小,看吓成这样!别怕别怕,明天我给你叫魂……”
李瑞珍说到激愤处,干脆掀起被子。百里玉妆马上又把被子蒙上。
2
不曾想这位李阿姨有如此不平凡的经历,如此不平凡的气概。李阿姨就是一座山,虽然瘦骨嶙峋,但躲进她的怀抱却可以遮风挡雨。并有些恨自己,恨自己懦弱,“真也是,连个梦都吓掉了魂!好笑!”不觉在李阿姨的怀里噗哧乐出声来。
李瑞珍用头顶住百里玉妆的脑门也乐了,连连说:“好闺女,人活一世总有点顺点背的时候,跟推“牌九”一样。牌九?是一种牌,有铜的,有骨的,耍钱的工具……越是点背越要乐观,人活一世说不定遇到多少不如意的事呢。到时候要靠自己,爹妈不能总在跟前……要学会保护自己,把脚伸过来……”
百里玉妆不好意思伸脚,李瑞珍缩身子扳过她光滑匀称的大腿,顺势抱起冻脚搂在怀里,“唉呀,冻成这样,怎不言语一声,都流脓淌水了!傻丫头!明天给你找个偏方治治。我织了双毛线袜,刚洗一水,你先穿上……”
“不,不用……做梦脚疼,以为狼咬了呢……”
“别犯傻了,叫你穿你就穿。你们南方人不经冻,不象北方人,象我,老皮老肉,雪里冰里冻惯了。明早就穿上,我估摸袜子小了点,一撑就大了,将就吧,到这份上跟谁还客气!我还有一双呢。摸摸你这脚,大半宿了还这么凉,跟冻石头蛋儿似的!别别,别撤,再焐焐……你呀你,怎么又哭了,不是说好了么,不兴哭,刺刀扎了也不兴哭……噢,想妈了……我不喜欢好哭的孩子……把被子掀点缝,透透气……不冷了吧……”李阿姨把头探出被外,长出口气,“唉,透透气,屋子这么冷,简直冻掉鼻子!”
李瑞珍抱着她的脚掀内衣包住,让脚掌紧贴在肚皮上。百里玉妆向回抽,却抱得紧。
“阿姨,多冰得慌呀!冰哆嗦了!”
“没事。暖和点了吧?不过我身子也不热,不行了,火力不旺了。”
“阿姨……”
“不兴哭,以后我天天给你焐脚,八成和你有缘。得感谢‘五七’干校,不然上哪给你焐脚去!我是大老粗,你是大学生,知识分子,真是五湖四海走到一起来了。我才不听他们宣传的那一套呢,什么‘知识越多越反动’!我气恨自己没赶上好时候,没念几天书,没多少知识。”
“您很有见解,见解就是知识。”
“告诉你,睡觉的时候不能把手放在胸口上,那样容易做恶梦”,李瑞珍抱着百里玉妆的脚说,“你年轻,模样好,人缘好,知书达理,前途无量,世界不能总这样发疯!记住了?”李瑞珍摇动她的胳膊,摇动她的肩,要她回答。
“记住了,阿姨。”百里玉妆使劲儿点点头。
“仇广军,仇广军是什么东西!他妈和日伪大乡长谷汉民明铺夜盖,谁不知道?他们说我‘养汉’……我是养汉来着!那年我和民政助理住在一铺炕上……打游击跑敌情男女住一铺炕钻一个洞再平常不过了。刚好我俩,我和民政助理,我住炕头,他住炕梢,我怕炕梢凉让他往炕头挪挪,就这么着睡到一起了。当时都很年轻,以后嫁给了他,这也是养汉?现在我的罪名一是‘走资派’,二是‘道德败坏’,扯淡!其实他们也明白,她们整我是嫌我碍眼,糟蹋我,取乐,消愁解闷。整我是马开达的主意,我当区长的时候他当秘书,没提拔他他耿耿于怀。现在仇广军当了马开达的马前卒。你瞅着,哪天我把仇广军家的丑事抖露出来!仇广军的爸爸游手好闲,欺软怕硬,土改划阶级划个赤贫,这也成了仇广军的光荣!什么赤贫,没个不贫,吃喝嫖赌,坑崩拐骗,这家伙没拉过人屎……仇广军别美,说我有作风问题?哼,走着瞧……仇广军,仇大皮鞋,当过两天兵就穷横!其实是个打手,背后有人摇芭蕉扇。我说这些不外是想告诉你,任何时候都要分清是非曲直,千万别蒙住眼睛。现在他们要把水搅混,争权夺利……说命苦我真苦,我嫁给的那个民政助理第二年就让小日本杀了。如今守寡,从弟弟家领养个侄儿当儿子。你以后就当我闺女吧……”
“阿姨,怎么不结婚?”
“不是不想结婚,你不知道我这个人太死心眼儿,总惦记那个死鬼,如今老了,不提它了。有个儿子,再找个闺女,以后你当我闺女,你管我叫……
“就叫……”
“叫妈!”
“妈――”
“哎――”李瑞珍响快地答应,“你妈离你远,以后你就把我当亲妈。等消停了把你嫁出去,嫁给个好主儿。闺女大了总要有个落脚之处。办喜事妈张罗。看谁好跟妈说。听说你跟一连的那个姓何的大学生不错,都是一块的下放干部。”
李瑞珍出奇地豪爽,仗义,这么快就认了个干闺女。
“在公开场合不能叫妈,当下有人怕抹糊阶级界线正反对认‘干亲烂爪子’呢,总有一天我让你叫妈叫个够。”李瑞珍觉得百里玉妆完全安静下来,末了叮咛几句,响亮打个哈欠。
于是相抱着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