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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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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乐的第三封来信
聚山贤弟:
结识位新朋友犹如得到一本新书,哪怕草草浏览,不知不觉间就会获益,更何况心丰如矿、真诚如玉的韩愈不请自来。我仿佛一夜间上了档次,说话写信好转文了……有一比:土包子进邯郸,学步不成向外爬……
你小嫂子烀的马杂碎一向很烂,韩愈啃嚼起来却觉费劲,嚼嚼竟潸然涕下??噢噢,这是第六天的事……眼泪从两腮向下淌,淌在花白的胡子上。他说:“牙掉得差不多了,剩下几颗暮齿了!”你小嫂子指马杂碎问:“是不是没烀烂?”他抱两腮连连摇头:“烂,烂!是牙不争气!”你小嫂子忙操棒骨向盘子里磕打:“骨髓跟豆腐似的,省牙……”此后凡骨髓都留给他,倒些香油、醋蘸着吃。其实我更喜欢敲骨吸髓,无奈,只好舔嘴抹舌嗍人家磕打完的骨头。
……韩愈含酒嗽口,稍后笑笑说:“我像棵枯树,枝叶光了,没了风霜袭扰,所谓树大无枝不招风呀!树干已成空洞,连人都能穿过;树皮也成了蝼蚁的食物,还生了菌类的斑秃,野禽野鸟在里边筑巢;即使用来烧火做饭也不大中用,没了筋脉,没了油性……我……又像个垂钓者,虽然四周的景致很好,柳花闲度,菱叶穿萍,仍觉索索然,木木然,只能独坐江边,自斟自酌,熏醉不醒,可,又有什么法子呢!就这样,从早坐到晚;打算胡诌几句歌,但,声音幽微,唱给谁听呀……便想,好自为之吧,管不了那么多世事了……”
他很伤感。大半胸怀雄才伟略或身居高位尔后出溜下来,不管是否心甘情愿,必然产生巨大的心理落差。看得出来,他特别想找人倾诉。可能从前没人听的缘故,认为如今找到了知音才这样忘形。唉,经过多年寻寻觅觅,这个知音……可笑,竟是早他一千年的我!如此,我于他的角色发生了不可思议的转换,由‘砖头’变成了朋友……哇噻,虚拟世界真好……
昨天他的情绪还很高涨。跟我一道放马,跨上光溜溜的马背疾驰,俨然是位唐朝东征西讨的大将军,完全没了儒雅之态,倒显得很骠悍。草淀子溅起一串串水花,马肚子扫着水草,惊起一群群水鸟,水鸟落荒而逃。他跳下马,拣起白亮的鸟蛋高举示意,顽皮至极,使我看到了童年的他;虽然没有你那么顽劣。他大声笑着,你小嫂子大声笑着,水鸟大声叫着,马兄马弟马姐马妹们仰天嘶鸣着――以蓝天白云为大幕――恰似天籁地籁人籁的合弦,无比美妙……噢噢,哈哈,原生态!
放马归来,发现屁股骣得红肿,坐在炕上来来回回拧屁股尖儿。你小嫂子心细,对叠褥子让他坐,絮被摞让他靠。他仍兴致勃勃,侃人生际遇之莫测,千古兴衰之遗恨。这时情绪的基调是放纵的,快乐的。
面对他的伤感不知怎样安慰才好。他泪眼婆娑,眉头紧锁,我也心如刀铰,说:“多住几天,以后常来……”
他沉吟半晌说:“我猜到大哥的话没说完,是怕口冷伤了兄弟和气。”
是的。把我揣磨透了。他是对的,既是兄弟,朋友,有话就不能藏着掖着。朋友朋友,之所以成为朋友表明了彼此间的需要;需要掏心窝子如果再拿捏就丧失了做朋友的资格。善意的口冷胜过虚假的热捧。口冷可能造成伤害,也可能发人昏聩。
我狠了狠心说:“老弟认为没有伯乐的马界是个悲惨世界,许多好马、千里马挨着肩地成批地死去,死在槽枥之间。我不再辩驳,反正没那么大神力是了。你又说,好马、千里马‘辱于奴隶人之手’;你把奴隶看成人,并非牲口、繁衍牲口的牲口,足见你的博爱和善良。这大约体现了深厚的人文精神。而所谓人文精神,其基干与核心便是博爱与善良,亦如孔子和亚里斯多德所言。这样说并非生拉硬拽,有意恭维,而是有据可查;记得你在大作《原道》里说出一句举世震惊的话:‘博爱之谓仁,行宜之为义。’对人要遵循孔子的主张,讲‘仁’,‘仁者爱人’,‘泛爱众’;行为要‘中庸’,‘和为贵’,讲正义,却邪恶……关于博爱的精准的提法先于法国思想家一千年,不夸张地说,全人类都将感激你……
“但是但是,然而然而,非也非也……你把好马、千里马的悲惨命运加在奴隶人身上,愚兄无论如何不敢苟同!别忘了,我恰恰是奴隶人,马市上下的哥们都是奴隶人。奴隶人不仅会喂马,相马,其中还有大大小小的‘伯乐’!当然了,不包括我,还有我的儿孙子侄学生里边的败类。
“户马是马界生生不息的主力。马界的繁荣昌盛全赖于奴隶人。奴隶人把一匹马当成半拉家业,能不爱惜听任死于槽枥之间吗?奴隶人宁可肚子瘪得前腔贴后腔也要从自己嘴里抠出粮食喂马。户马在奴隶人手中并不可怜,至少不用担心在刀丛剑林里冲杀;活计太累也兴尥尥蹶子,发发牢骚,吼叫两声,但它们理解奴隶人的良苦用心,感受到了温暖。户马若生了病,奴隶人会到处掏唤偏方,成宿愿成宿不睡觉伺候。户马是什么?奴隶人的生命线,孩子,婆娘……别乐,听我说。户马也有良心,若提‘鞠躬尽瘁,死而后矣’每匹马都能做到,不累倒在车辕下、耕犁前绝不撂挑子。它们很清楚感恩、与主人相依为命的意义。它们死后,主人再饥饿难耐也不会烀肉吃,多将其埋起来,埋在主人墓地旁,立块木牌子……后人从地下挖出了马骨头和人骨头就武断地说人马是奴隶主的殉葬品,作为奴隶社会与封建社会分野的依据:大错特错了!你再想,奴隶人自己呢?也这样,不耗尽最后一丝力气最后一口气更不肯放下手中的镢头。这可能是天赋人权马权??平等。当你看到奴隶人梗着脖子拉犁,肩膀被绳子勒突撸皮,仅仅为的让马在家歇歇腿;奴隶人帮助马拉重载抢上坡,累得浑身出白毛汗,撅腚袄像从水里捞出来似的,就会相信我说的话绝非虚枉之词。马干完活奴隶人等候其痛痛快快打个滚,再牵着遛遛,确实落汗了才饮水喂草喂料。同时给马梳理毛发,坐在一旁抽旱烟,那神情……喊吃饭都打愣怔。吃了饭,还要在马旁坐一会儿。掌了灯,直到婆娘精心?饰一番,或娇憨或诟骂,左三番右五次催促,才一步一头回窑睡觉。”
韩愈唿地坐起身,两眼放光,拍一下大腿说:“听贤兄至情至理之言,学生茅塞顿开也!学生的要害是没能跳离上层一干人偏见僵化的思维定式。同时不了解马的不同特点,不同用途,更不了解马在农耕上的作用以及人马之情!”
我说:“人马之情符合中国传统的天人合一的思想。”
“对,透彻。我写过许多文章,看来要从新审视了。”韩愈说,很诚恳,确有大家风范。
“可别。你在哲学和文学上的成就很少有人企及。我养马养了大半辈子,只对养马有些经验,别把我的话当真……野马驯化为家马几千年首先用来农耕,马在农耕上的使用不仅是农业的一次大解放,也是人的一次大解放。有的史学家单单研究石器、铁器在生产方式发展史上的作用,但忽视了六畜之首马的作用,不免失之片面。要知道,马、牛也是工具,带活气儿的工具,不应忽略!”
“贤兄所言极是。此次拜师收获甚丰。我轻视了奴隶人,抱歉。啊啊,我又用奴隶人这个词了……”
“知道了就好。既用了还是用。抱歉大可不必。”
“如此说来,马的主要用途有三,”他说,“一为农耕,二为交通,三为征战。擅长三之一者都是千里马!不可能要求每匹马都能拉车拉犁,疾走如飞,勇不怯阵。而这样的马是没有的。”
“贤弟聪明过人,可谓依马千言;是不是还要写篇文章?”
“孔子说‘世事暗蔽,不知贤者,年纪逝迈,一身将老’,我更没那个精气神了。”
“太消极。诚然,孔圣人在各国碰壁以后弄琴咏诗发过这样的感慨,可不能当真。说归说做归做。其实孔圣人初衷未改,壮心不已,再忙也不忘着书立说。劝你现在就写,让花花研墨……”
“不,容我想想。我的文章全是磨出来的,不相信依马千言那一套,粗制滥造的东西。更主要的是,从根儿上说,关于马界的世态炎凉知之甚少,事实上,已经没了痛切心脾的感悟,骨鲠在喉的冲动。学生愚钝,请多多明示。”
说着又拧开了屁股尖儿。
我说:“你先躺下。马骣屁股屁股疼,浑身哪都疼,歇过劲儿更疼。别担心,会好的。多骑几回就好了,你当年骑马征战不也这样么!”
“倒也是……”
“骈死于槽枥之间的,依我观察,多为官马!我不止一次去过官马场――马苑。在你们唐朝,不能说朝廷不重视养马。你们沿袭了秦汉马政旧制,设八坊四十八监,广辟养马基地,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官马仍很耗乏,不得不用黄金、丝绸、茶叶交换胡马,一次竟进口上万匹。为什么会这样?你无意中透露出个信息,可能并不经意。你写道,‘马之千里者,一食或尽粟一石’。问题就在这。你想呀,马一顿吃尽一石……马料以黑豆为主为佳,当然也配着炒粟子,那末,一石是个什么概念?恐怕你知道。计算粮食的容器为石、斗、升、合、勺、撮,取十进制,石是最高单位。一石三点一六立方尺,折合后来的一百零三点五五公升。如果用一石的容积盛水,为二百多斤,折合成黑豆就是三百多斤!我绝不相信一匹马一顿能吃下这么多东西。马吃草料有一定限度,比如一千斤的马全天吃三十斤较合适。哈哈,若能吃尽一石黑豆,冲锋陷阵当马身炸弹算了,变成个‘小男孩’算了!不管日本人还是别的什么人早签投降书了……事实上,再能吃的马一顿只能吃一两升料,三五斤而已。
“但马监们还是指令拼命向马肚子里攮,为此采取了减草增料的办法。这样,马们发福了,随之病也来了。跟人差不多,炸薯条、煎牛排吃着,川山甲、娃娃鱼吃着,XO喝着,百威喝着,酒足饭饱一躺,琢磨呼朋唤友下顿搓哪家馆子……所以人的肥胖病在马身上不打正着。许多兽医向我讲过这般情形,大约有九种疾病:糖尿病,胆囊病,脂肪肝,高血压,冠心病,骨关节病,乳腺癌,子宫癌,结肠癌。病魔缠身,哪能不短命!把马牵出来,光溜,威猛,好一付自命不凡的派头,可是多走几步路就乏力,出汗,气短心悸。公马性机能严重减退,母马不爱受孕……官马哪能不锐减耗乏!哪能不‘楼高千尺烟火稀’!套上这样不顶用的马上阵不累死才怪呢!
“提到打仗,官马即使累不死,变得很强壮,即使不被乱刀砍杀,得胜回朝,也只能发出‘几度征战几个回’的哀叹。而有人偏偏喜欢穷兵黩武,不知道还有征服、扩展以外的办法,不知道和平安宁的意义,不知道扭曲的历史总要回到原位,不知道什么是万寿无疆,过眼烟云……我也学句时髦语:‘大哥好痛呦!’归其宗,倒霉的除了老百姓、将士,再就是马!须知,战马有时不是一两匹地死,而是成建制地倒毙,非常凄惨,唉,白骨磷磷鬼火愁呀……见得多了……
“马是财富和国力的象征,对名马自然骄纵有加。帝王巡猎时宠幸马苑,马监们便诚惶诚恐献忠心,拉出精选的马请帝王过目,只要帝王对哪匹马首肯,或者拍拍马屁,这匹马立刻成为‘龙马’,越发尊贵,有美食可餐,锦衣加身。锦衣就是马披。马披用上等丝绸绣以金线银线图案,还缀有波斯或京城大作坊微号:国内外名牌。龙马意识到了自我身价,摆出舍我其谁的架式,并很快妻妾成群;母马们也焦躁起来,为了争名分,生匹龙驹传宗接代,抑或什么都不为,惯性使然,成捆成捆地送“菠菜”。三伏天龙马同样披着闪亮的马披;用不着担心长痱子,因有圉人手持拴了红绳的蒲扇躬候左右。诚然如此,马的寿命不见稍长,难逃骈死于槽枥之间的厄运。所以朝廷心急如焚,开始控肥,学习西南、北方少数民族的控肥经验。还从大宛、波斯、乌孙引进种马进行杂交,收到了‘既杂胡种,马乃益壮’的效果。后来的河曲马、祁连山马就是你们唐朝杂交马的遗种。”
韩愈越听越兴奋,一骨碌坐起,急急向你小嫂子讨墨索纸,再写条幅一付,拧着屁股尖儿:
莫作天下无马吟
莫辱知马奴隶人 韩昌黎
要他写两份,寄你一份。韩愈有言在先:不许捣腾到国外!
收笔。排解寂寞也。
望回信。劝少喝酒。
(又及:‘爱猫’花花给韩先生和你准备了枸杞、干菜,这几天正屁颠屁颠地鼓捣。你的那份,连同条幅一并邮去。韩先生一时半会儿走不了,我俩呆恋了,关于马的一些勾当抽空可能再聊。农闲,给自己放了假。)
孙阳 xxxx年x月xx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