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有个旋转门（成人童话）

　　　　　　　　　　    　  抱峰

　　　　　　1吃骨头如果不像蒙餐馆手把肉那样肥嫩熟烂，色美味香，休想劳动尊牙

村南孤零零座落两户人家，东院住着人弟，西院住着人兄，人弟养条狗兄，人兄养条狗弟。人兄人弟、狗兄狗弟分属各自一奶同胞，犹如一刀刻出的影人。

可是近几年发生了很大变化――用当地人的话说，土地佬拜玉皇，一个在地下，一个在天上。人弟迅速发迹，财源滚滚，盖起了不亚于四星级酒店的别墅，大腹便便，志得意满，尽享荣华富贵。膝下的狗兄呢，人罐头狗罐头变着花样地吃，连双汇火腿肠都不打眼窝子；气宇轩昂，才美外见，自然肥硕得一把掐不到骨头。对，骨头，吃骨头如果不像蒙餐馆手把肉那样肥嫩熟烂，色美味香，休想劳动尊牙。

人兄则另一番天地。脑袋一根弦儿，恪守老规矩，土里刨食，仍住着寒酸的草房，脸上沟壑纵横，举止迟慢猥琐，虽然比人弟年长几分钟，却像人弟的爸爸。那末，围前围后的狗弟呢，无奈经济条件太差，勉强裹腹，毛发土暗，脊梁骨如同刀背，吠声沙哑低沉，仅比狗兄晚落草几分钟，看模样跟狗兄的爸爸相差无几。

　　　　　　2和那位“美洲小姐”一见钟情，钻到桌子底下鬼魅魇道厮混……就得了怪病

狗兄住在别墅里的别墅，塑钢门窗，大理石铺地，洗手间和吧台一应俱全，并有狗类花哩胡哨的时尚片养眼。

这，皆因人弟对狗兄怀有感恩之情。

有个二成眼“瞎子”给人弟算命，看到怀中疼爱有加的狗兄，便夸赞“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可谓“天狗”下凡，为人弟前世修来的洪福，必将财运亨通，有望列入福布斯排行榜。人弟茅塞顿开，大喜过望；瞎子得了几张大钞，在门口用棍子抽一下汉白玉石狮，翻了翻白眼，窃笑：“一犬升天，人也得道，哈哈……”人弟恨不得打个祖宗板把狗兄供奉起来。当然，狗兄聪明过人，并未“僭位越君”，每每向人弟行摇尾巴大礼岂敢丝毫怠慢。

但人算不如天算。狗兄自从出征首届巴拿马世界美狗赛美会，和那位“美洲小姐”一见钟情，钻到桌子底下鬼魅魇道厮混……就得了怪病。肚子猛长，滚瓜溜圆，和人弟试比高低；里边汪着水，向左躺滚向左边，向右躺滚向右边，并且浑身乏力，便脓便血，疼得要死要活。人弟见状十分恐慌，赶紧驾宝马香车到京城三甲狗医院体检，这个超那个超透个遍，这个验那个验化个全。最后，狗医首席权威无不遗憾地宣布：“得了狗流感，是进口传染病，目前还没有特效药，研制的疫苗尚未进入临床阶段，唉唉，回家吧，什么好吃什么……”人弟心冷如冰，好像大厦将倾，买半车人用狗用美国进口药返回。

吧台堆满美食，彩屏的镜头不断切换，却提不起狗兄兴致，匍匐在床，下颏担在前爪上，想尽可能睡一觉，以缓解疼痛。

“汪，汪～～”忽听莺啼鹂啭，娇娇滴滴，嗲声嗲气，且是花腔女高音――美洲小姐又传情了！狗兄立刻心猿意马，抓心挠肝，乜斜起眼睛看彩屏。真摄人心脾呀，细腰肥臀，比基尼泳装，红唇可餐，皓齿照人，T形台下荧光棒撞得震天价响，惊叫声冲击最高分贝，芳容玉照犹如大海中千帆竞渡。狗兄最得意这肉感美，（向来对骨感‘美’嗤之以鼻）想来个飞吻，却被一阵剧痛打断了！于是由爱生恨，詈骂：“汪，汪汪，下汤锅的家伙！”在床上翻滚，肚子像一只泄黄了的鸡蛋晃当，几把钢刀扭铰。

美洲小姐在T形台上走猫步，似乎向狗兄丢个眉眼。狗兄怒火中烧，扑上前，挠，咬，“骚货，祸水，瘟神，下汤锅的家伙！”生吞活剥了方解心头之恨。无奈身子绵软，颓然滑落，只在美洲小姐脸上出溜一道长长的黏涎，不知是口水还是眼泪，便瘫作一团。

“我是谁？为什么偏偏是我？我也会倒霉？我也要死？”狗兄一千个一万个想不通。认为世上最可恨的是二成眼瞎子，还有那个水性扬花的下汤锅的家伙，“汪，下汤锅都没人要！”牙咬得嘎嘣嘎嘣响，不知怎样发狠了。

　　　　　3又是吻唇又是舔脸，把狗弟弄得浑身发毛，起鸡皮疙瘩，差点性别倒错

而其实，倍受折磨的还有一墙之隔的狗弟。

狗弟腹水，便脓便血，疼痛难忍，与狗兄如出一辙。青紫的舌头伸得很长，呵，呵，一点汗也淌不下来，身上火炭似地烧，星星雨落在一绺绺卷毛上蒸发，仍然冷得发抖。

狗弟向柴堆偎了偎，把舌头缩回，舌头在口腔发出沙沙的响声。抬眼看夜空，三星慢腾腾挨下黑黢黢的西山。听听，宿鸟在窝里骚乱，在山间求偶，人兄在枕头岭上打鼾吹气，嘟囔。草虫唧唧唱和，亦庄亦谐，有情有意。荧火虫灯舞翩翩，时明时灭，无声无息。叫驴迷迷糊糊吃草，咔哧咔哧，用蹄子刨地，咕咚咕咚。东院偶尔传来狗兄?人的叫喊，汪汪唁唁，哀哀怨怨。在这所有的声响里，狗弟竭力分辨异样的响动，以防野狼越墙进圈，如若冒犯准备拼死一搏。

记得狗兄从美狗赛美会荣归，召集全村的狗们开了个会，脖子挎着优胜奖牌，容光焕发，说话拿腔拿调……狗兄是有这个权力的，因为在选狗头儿的时候人弟挨家挨户向每条狗扔了一块肉骨头，上边挂肉之多见所未见，所以带着神圣的庄严投了狗兄一票……

狗兄感谢了这个感谢了那个，介绍了盛况，作了表演，会后，意犹未尽，一反常态，跟狗弟着实耍了一番，又是吻唇又是舔脸，把狗弟弄得浑身发毛，起鸡皮疙瘩，差一点性别倒错。吻过舔过，扔下一句话：“MISS，好好靓呀！”屁颠屁颠而去。此后狗弟就不受用，得了同样的病，而且一天天加重；却默默承受，暗自哀叹：“我招谁惹谁了，在山沟里活得好好地，天上掉下一身洋病！”

　　　　　4“寻短见吗？我叫三步断肠草，将把你送进地狱！”“我被死亡的恐惧击垮了，经受不住旷日持久的折磨！”

狗弟第一次睁眼看见的草窝就是当时的全部世界，如今到了谈娶妻生子年龄，虽然瘦削，却不失雄健。每天太阳东升，人兄的儿子、它的小主人准时准点在炕上拉泡屎，女主人便扯嗓门儿吆唤，它马上箭打似地冲进屋，跳上炕，把热气腾腾的屎吃光舔净，舔得特别用心，不使蔑缝有任何残留，所以闲来串门的女人在炕席上扣着大腚片、说些家长里短的时候无不夸奖女主人的洁净。（！）

狗弟很有成就感。

照直说，它经常处于半饥半饱状态。饿了就抓蚂蚱，挖蚯蚓，捕老鼠，如果大雪封山一定要满林子满原野追野兔。追野兔是它的特长，直至野兔吐血，四脚朝天作困兽之斗，才伺机掐住，叼给人兄。

这是最快乐的时候。

狗弟没谈过恋爱，没当过爸爸。倒有次机会，早春二月，村里的花花小姐正向它示爱，突然来了一邦牙狗；终因抵不住轮番大战的洗礼，伤痕累累，败下阵来。此后便尽心尽力看护人兄在山坡放牧的几十只羊。可是，这些天心有余力不足了，眼睁睁看着野狼叼走羊羔。腿好像抽去了筋，突突地颤。人兄仍厚待它，在集市上淘唤点草药熬了要它吃；越这样心里就越难过。

“唉，真不想死！”狗弟绝望，看着夜空，烧糊涂了，“死了好，免得拖累主人！”最终，以一丝清醒意识作出决断――速死！

第二天牧羊的时候，狗弟溜上山坡，在草丛、灌木里搜寻，突然眼前一亮。一朵红白小花笑得娇人：“寻短见吗？我叫三步断肠草，将把你送进地狱！记住了，我可不卖后悔药，我的另一个名字叫勿回头！”

“明白。我被死亡的恐惧击垮了，经受不住旷日持久的折磨，帮帮我吧！”

“不留恋过去吗？”

“留恋！留恋才是恐惧的根源，越留恋越恐惧，所以选择速死。”

在断肠草的唏嘘感叹中，狗弟慢慢用爪子刨土，刨出褐色的根子，尝一口，又辣又苦，已是热泪横流。这时，美好的往事迅速在眼前闪过，其中有主人的夸奖，花花小姐的依恋……便停下来，想：“我真地要抛弃这一切吗？可是可是，已经没有面对的勇气了……”开始大嚼特嚼，苦辣的汁液顺嘴角淌下，竟把所有的根子吃进。吃过，找块平整的草地仰倒，摘一簇野花安枕。它感到自己像团白雾升腾起来，在林间飘荡。“啊，这就是死亡，轻轻地，暖暖地，静静地，散散地，自由地，多舒服呀……”

但很快陷入无边的黑暗中。

……突然，肚子里一阵翻江倒海，吣出一堆黏稠物。睁开眼，见外面是明亮的天空，天空点缀的百灵。就挣扎着起身，继续刨，继续吃，继续升腾，继续飘荡，继续深陷，继续领略明亮的天空，百灵的飞翔和歌唱。

狗弟终于没有死。

吃一个月断肠草，出现了奇迹：腹水少了，便脓便血少了，而且疼痛减轻，身上好像有了力气。

所以又问自己：“为什么要死呢？死，不是我的本意呀！”

清晨，跟随人兄牧羊，见了郁郁葱葱的山林，遍地的野花，晶莹的露珠，山间的雾带，吸一口清冽湿润的空气，冲火红的太阳给自己打气壮胆：“汪汪，汪汪汪，世界是我的，世界不想抛弃我！”

接着，就挖断肠草，吃吃吐吐，吐了就抓蚂蚱，和蝴蝶在花间戏闹。

一只蒲扇大的花蝴蝶终于被扑在爪下，狗弟看蝴蝶伤到了没有，所幸并无大碍，只抖落一点白色粉末，就把蝴蝶放掉，再追。蝴蝶不紧不慢地飞，飘飘摇摇，似乎在说：“狗哥，我知道你善良，不想吃我，那，就追吧……”

　　　　　　5“活在今天，有了今天不愁明天！”

“地狱有个旋转门，跟五星级酒店一般，生命可以进去，又可以出来！”

正追，忽见狗兄蜷缩花丛。这时的狗兄已经脱了相，扎毛扎戗，两眼呆滞空洞，懒懒瞄瞄便低了头，凄然泪下。

狗弟趋前，伏身问：“贤兄，缘何到此，这……”

狗兄又惭愧又委曲又可怜，用极微弱的哭腔断断续续地说：“病成这样，要死了……主人把我踢出来，说最近小煤窑压死人，害得他东躲西藏，暴光丢脸，破财吐血……都是我方的！狺狺……呜呜……”

“噢，是这样……看开点，人情不再有狗情！汪，为富不仁！汪，忘恩负义！如不嫌弃，你我一起过，也许命不该绝！汪汪汪，汪！汪！”狗弟极力安慰，仗义非常，却又莫名地发狠。已经把对狗兄的怨恨抛在脑后；过去，连隔墙说说话狗兄都带搭不理，就多有腹诽，更何况招致一身恶病。

狗兄热泪长流：“说不定，我，活不过今天了……”

“从前我也这样说，现在算明白过来了――今天今天，正要活在今天！今天不死，就把今天当生命最后一天珍惜！”

“可是，活过了今天，能活过明天吗？”

“有了今天不愁明天！”狗弟说，“我每天早晨起来第一件事就向自己说――活在今天，有了今天不愁明天！死亡前的分分秒秒都弥足珍贵。明白？聪明的哥哥？这叫什么来着？噢，对，心理暗示！噢，最近琢磨出来的，也算切身体验吧。”

“道理不错，像我，晚死不如早死，受不了这个洋罪……我怕死！弟弟……呜呜……”

“我也这样想这样怕过，所以天天吃断肠草。没成想，天无绝人之路，反倒好了许多。你看，不挺硬朗吗？还能牧羊！”狗弟摸着狗兄的脸，“唉，从求生到求死，再由求死到求生的过程特别艰难！生病的时候最怕见到花花小姐，有一回她从山坡下来，我迎上前，可，又退回来。不久于世了，何苦呢！又不甘心，过后寻思，难道就这样躲着她抛下她吗？不，还得活下去，娶她，生儿育女，生一群像她那样好看的女儿。不能让她失望，必须珍惜她的一片痴情，履行订立的海誓山盟。再说了，人兄对我天高地厚，冬天让我趴灶膛，夏天让我趴阴凉，一口汤一口水把我拉扯大，有恩于我；他需要我的不外看看家牧牧羊，倘若自报自弃，一死了之，是呀，眼不见撂一片……能对得起他么？死，吓死，表明知恩不报，那才是狼心狗肺……我虽年轻，但知道个体生命是生命链的一环，都有生的权力和义务，谁也不应轻易把自己这环扯断。生命是大自然的恩赐，那么美好，阳光，空气，水，树，花，蝴蝶，还有我的花花小姐、哥哥你――爱！所有这一切才刚刚享用，为什么要主动放弃呢？哥，我真没爱够呀！你想，连自己都不爱，怎么会爱别人？爱这个世界？而没有爱，不白活了吗？为爱而生为爱而死――爱，是生命存在的基本特征，生命延续的必要条件，全部道德的核心，全部法律的基石；因为怕、不敢面对疾病和痛苦，弃生择死，不太藐小太可耻了吗？你我不是小客栈的匆匆过客，是天地的一员！主人！至少自己把自己当主人！哥，你说，是这个理吗？唉，说破嘴皮子，不知转过弯了没有……你我兄弟一场，向来没说过这么多话……”

正说着，涎皮赖脸的花蝴蝶又飘来拍打狗弟的脸，狗弟把花蝴蝶轰跑，“去去，闹着玩没够，没正形，自己玩去！”花蝴蝶嘻嘻一笑，飞走。

狗弟抱着狗兄，沉吟片刻，又说：“我发现地狱有个旋转门，跟五星级酒店一般，生命可以进去，又可以出来！你不是这样说过的么，忘了？介绍赛美盛况的那次，大家听了惊异……眼前就有这样的门！你说什么呀，‘惟有我出不来’？不，不，既进去了，想出来还是有办法的！好的前程属于有刚有志的人！啊，哥，你过去可不这样呀……你笑了，笑得好。哥，知道么，人的大多数是吓死的，不是病死的。对死亡的恐惧比死亡本身更恐惧，必然加速死亡的进程。与其束手就擒莫如从容面对，只有征服对死亡的恐惧才有可能起死回生，争得第二个春天，真正的春天，而这个春天将更加美好，噢，你看五彩缤纷的花蝴蝶又来了，她带来了生命的信息，生命的启示……她在说――是对人类说的――以我们家族亿万年的经历有资格告诉人类，人类对自身的认识微乎其微，对生命潜力的挖掘微乎其微……尚处在儿童时期的人类征服的疯狂和困境的悲观是可笑的内耗，应当在期望和克服自身弱点中向前走……死亡是生命的归宿，同时意味着新生，没有理由大惊小怪……人类要首先学会珍重自己……嘿嘿，看我说的，成了大胡子哲学家了，这叫什么来着，叫……狗带嚼子――胡嘞嘞……”

“可是，得离开主人呀！”

“离开更好，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不，自己养活自己，另起炉灶！记住，哥，活人比死人富有！留恋过去的富有又无所作为才真地与富有无缘。哼，大福大贵，大福大贵里边藏着大灾大祸！哥哥你就是实例！”

于是，狗弟强拉狗兄去挖断肠草，吃了吐，吐了吃，反反复复地折腾。其间，在狗兄嫌断肠草又辣又苦，抱怨效果欠佳，自报自弃的时候，狗弟无论怎样苦口婆心哄苦口婆心劝也不管事，就把狗兄按倒在地，撕咬，然后抱作一团，哭狗兄不争气。

狗兄终于坚持了下来。身子清爽了些，便跟随放牧羊群，在花丛中追蝴蝶，逮蚂蚱，捕田鼠，尽兴而归。

　　　　　　6当然少不了给狗兄加冕桂冠――美洲情郎。“巴伐利亚”狂欢节才刚刚拉开序幕

这样，狗兄狗弟的病灶完全消失了，恢复了昔日的雄健和勇武。

狗兄的遭遇也产生了正面效应，狗们眼界宽了，心眼活了，竟然齐聚长城下开展比美选美活动，同时大谈美洲小姐，旋转门，活在今天的意义，当然少不了给狗兄加冕桂冠――美洲情郎，送上一枝狗尾巴花。

“美洲情郎，好风光呀！那旋转门是什么样的呀？”

狗兄的脸一红一白：“好好――找死！”

快乐的狗们不错过这惟恐天下不乱的机会：

“死也值，也美它一把，旋它一把！”

“是不是想开洋荤呀！”

“开洋荤可以，最好死在外头，再回来就打折你狗腿！”

“砸烂你狗头！”

有条威猛的牙狗脖子挂串酸葡萄装扮成美洲小姐，拧粗腰，丢眉眼，哼哼叽叽，作风情万种状，并从肚子里挤出一声响亮的具有爆炸性和可燃性的能量。

“哈哈哈……”

“狺狺狺……”

“汪汪汪……”

狗们前仰后合，拍手打掌，笑岔了气，笑出了泪……新出炉的美狗皇后花花小姐抖搂黑白相间的花毛，把湿润闪亮的鼻子贴在狗弟的耳根嗤嗤地乐，甜，娇……

而“巴伐利亚”狂欢节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