诡秘的玄机

　　　　   （“艺术源于生活高于生活”之憾）

　　　　　　　　    抱峰

“艺术源于生活，高于生活”这个表述符合唯物主义认识论，着重强调精神对物质的能动作用，明白简捷，耳熟能详，经常见诸书藉、报纸、屏幕，走进学生课堂，因此，约定俗成地演化为人们对艺术与生活关系的整体把握。

艺术要求对社会生活撷取，整合，加工，提炼，融入艺术理念，达到真、善、形的和谐统一；要求发现和创造典型艺术形象，鲜活，独特。这就是“高于”生活之所在。

社会生活本身并不是艺术，只有把社会生活当作素材、进入艺术创作才能成为艺术源泉。但生活不是艺术唯一的源泉，艺术源泉还包括自然界，即人和人以外的表象；甚至有时艺术理念游离出去，在一定条件下扮演“源泉”的角色。社会生活毕竟是艺术的主要来源，倘若单独表述为“艺术源于生活”也未尝不可。

如果把艺术源于生活和艺术高于生活连结起来作为一个整体把握，用图形显示，便是生活一条平形直线连着一座艺术山峰；生活虽为艺术源泉却须仰视艺术，相比之下处于低位，就打破了固有的平衡。较为准确的提法应该是――“生活决定艺术，艺术高于生活”。（生活和艺术呈两座山峰比肩的图形显示）“生活决定艺术”的表述直抵生活和艺术关系的本质，有力度有高度，而“艺术源于生活”的表述过于宽泛，虚弱，力度高度都不够；两者是级差概念。认识上了台阶从而选择更为准确的概念实属必然。

“生活决定艺术”除了具有“艺术源于生活”的一般意义，面对“艺术高于生活”表述的强势，使生活陡然具备了同样的强势地位；使艺术高于生活成为可能，并对其制约。这是由生活对艺术的优势决定的：

一，生活宽于艺术。社会生活加上自然界，亦即人和人以外的表象构成了艺术的源泉，唯一的源泉。这个源泉犹如浩瀚的宇宙广阔无边，艺术表现只是其中很小部分；犹如地球深处的宝藏，品种繁多，储量丰富，艺术表现只能开掘很小一角。哪怕把古今中外的艺术总和扩充千倍万倍，写出一千部一万部《红楼梦》《罪与罚》《红与黑》《战争与和平》等等也永远不能、根本做不到使这个源泉枯竭。千世万世以后，人类只能惊讶地看到，这个源泉一刻不停地扩展着，丰富着。

二，生活深于艺术。社会生活及其方方面面有其客观规律，人类为探索这个规律进行了不懈努力，作为意识形态之一的艺术收获颇丰，人们从艺术中感受到了愉悦，真理性的美。可以这样说，艺术是人类探索真理的形象表现。人类探索真理由浅入深，永无止境，当然，艺术对生活真理的探索、艺术形象与真理的契合也概莫能外。

三，生活活于艺术。社会生活生生不息，极富创造精神。人类意识到，不变革不创造将难以生存和发展。这个过程是那么鲜活生动，那么汹涌澎湃，那么威武雄壮，那么瞬息万变，那么难以驾驭，如此，艺术就显得呆板、滞后、苍白了。

生活经常关起厚重而神秘的大门，欲推开这扇门并非人人都能做到，时时都能做到。这就要求艺术家必须熟悉生活，感悟生活，并具有想象力、个性、品德、激情、知识、技巧、定位等因素的天赋。

生活和艺术是一对矛盾，生活作为母体始发地经常地成为矛盾的主要方面，处于主导地位，决定地位。主导地位决定地位的标志是给艺术以生命。首先，给艺术以“灵魂”。使优秀的艺术具有客观真理性，情感的真挚性，高尚的道德情操。其次，给艺术以“肉身”。将表象通过想像（包括联想、幻想）达到意象，完成艺术创作。这个肉身即音乐的旋律形象，舞蹈的肢体形象，绘画的线条和色彩形象，文学的文字想象形象等。在艺术创作过程中，艺术按自己的规律运行，这时艺术之于生活又转化为主导的决定的了，因之艺术高于生活才可能实现。

艺术高于生活是艺术家遵循的原则，崇尚的目标，但喊者多趋之者多，真正达到目标者少，究其根本原因是驾驭艺术规律尤其艺术与生活关系规律的偏离。

关于“艺术源于生活”和“生活决定艺术”的同与不同，不妨打个浅陋的比方。前者和后者同是一枚鸟蛋，同指艺术与生活的关系，是周延的。但是，前者由于生活被弱化，印象比较抹糊，混沌，人们只知这枚蛋要孵出鸟来，无须过多探寻，似乎是很自然的事。而后者由于生活被强化，有了完整的胚胎，胚胎在沉睡在躁动；为使雏鸟破壳而出，一定要给予适宜的温度和时间。

胚胎的躁动预示着生活的积极性和主动性。许多优秀艺术是在生活的感召下取同样积极主动态度创作出来的。生活推动艺术滚滚向前，掀起一簇簇艺术之花。生活绝非一潭死水，生活在激荡，在冲撞，在喷发，迫使人类用艺术的方式去表现这种激荡，冲撞，喷发。生活巨大的能动作用一点不比艺术逊色。追求美是人类的本性，艺术就是生活的一部分。岩石上勾画的野兽表明人类祖先在生产活动中猎获野兽的渴望和意志。陶俑裸女突显女性性征，表明在母系社会中对女性生命的崇拜，族群社会的凝聚力。原始艺术在各地各族的产生无一例外是由生活的需要、美的意识的觉醒推动的。

生活之于艺术的意义不能仅用“源于”二字完全涵盖，源于可以有主动与被动两种解释，很容易误解成被动的东西，背离生活真谛，致使人为拔高艺术不断现形，例如崇尚皇权、崇尚暴力、崇尚情欲粗野、崇尚小我等就可见一斑。不过，生活可没闲心考虑什么源于什么决定之类的命题，生活的大鸟孕育着艺术，不管在什么地方总要催生。“我下我的蛋，让别人说去吧！”

自从有了人类文明，艺术和生活的对话从未停歇。关于当代的情形，请看一篇文章摘录：

艺术：（喜，撇嘴）生活，别看我从你那里来，可我高于你！嘻嘻！

生活：（愠，皱眉）艺术，人们把你惯坏了。你“高”，我不和你争。不过千万别忘了，你有相对真理性，我更有相对真理性，若说高，我决定了你，先高于你！哼哼！

（这个争执被过往的老子听到了。）

老子：（涉水过河，下驴，摩挲胡子，笑）你们娘俩吵得倒挺热闹……为什么是娘俩？生活是母亲呀，生了艺术！儿子比母亲高大健美是应该的，是母亲高兴的事，可是不能因此就瞧不起母亲呀！母亲美丽年轻，包容天地，儿子的骨血是母亲给的，教养是母亲给的，未来是母亲给的，真所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和――和谐也！依我看，强化一方弱化一方的教训不能忘记！这个稀泥和得怎样？哈哈！

……生活也会遭遇不幸。教训确实沉痛。忽视生活的主导的决定的地位便可能滑入“精神万能”的泥潭。曾经有过一个非常时期，自我精神万能论者表面上也批判精神万能论，而在艺术路线上恰恰否定了生活之于艺术的主导的的地位。喧嚣一时的“深入生活”，镀金而已；惩罚而已；专政而已。

政治疯狂，生灵涂炭，经济衰败，文化荒芜，这，大约是那时社会生活的写照。而高高在上洋洋自得的艺术表现这种生活了吗？没有，哪怕一点皮毛！如果也称之为艺术，大体有以下四类：高大全类，颂圣类，忆苦类，莺歌燕舞类，最突出的表现是――挂在胸前喊在口中耸立云端的、连穷乡僻壤都塞得满满当当的、数量之大让耶酥先生瞠目结舌的歌和像！

忍辱含垢的母亲――艺术的母亲，母亲的母亲――被阉割了，压扁了，遗弃了！

“艺术源于生活，高于生活”的口号经常见于讲话、传媒、决议，被一个女人用颤巍巍的不可一世的长音推行，所以人们有理由发问，这个口号为什么会魂附在为某种政治路线服务的文艺路线上，并大行其道？

被利用了！那条文艺路线主要有两个理论构架，一是文艺“为工农兵服务”，二是“艺术源于生活，高于生活”。

任何口号哪怕正确的口号都可能被利用，更何况有着缺憾的口号！强权者本能地懂得似是而非，模棱两可的诡辩论，是偷换概念的里手。

如今，当把“艺术源于生活，高于生活”习惯挂在嘴边的时候，千万注意里边暗含的诡秘的玄机。在人类认识长长的链条中，我们期待更准确更科学的表述。　

生活信任艺术。艺术敬畏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