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午夜时分，收拾完酒吧的零杂碎乱，方静关了灯，只留下存放香槟、红白酒的冷气柜亮着。灯，将淡蓝，合着窗外是夜的月光，调柔了，斜斜地倾洒在走廊净白的通道上。

四只锃亮的高跟鞋击发出静谧里划一的步点节拍；推开印有长江长城图标的玻璃大门，和小雯胳膊套着胳膊，她们轻轻地说笑着，向宿舍走去。

小雯今年二十岁，父母是武钢的工程师，和方静父母一样，都是六十年代初期“支内”时，被上面点名从上海调往武汉“会战”去的。

小雯被挑选进入长江游轮公司后，父母俩长长地喘了口气，笑了。一百二十八位一米六六以上持有最低高中文凭的漂亮女孩中不乏种种优秀，可都得先过了一连串的测量和考核，然后才会有机会以一敌百地被选中。至于之后的两年专业学习，两夫妇笑而不谈：小雯打小功课就好，英文尤其出色。小雯是出色的，淘汰下去的女孩在她眼里一点都不比自己逊色，于是还是极其幸运的。

当时，被涮去和被选中的女孩们悲喜各异，但相同的是，她们始终不知道决定命运的不幸和所幸的关键在哪里。第二天打开新闻报纸一看才算明白：身姿和笑容。

那个年代，进了这种涉外公司，工资待遇就够人羡慕的了，何况做十天休息五天的宽度，给家人团在一起过惯常温馨的日子留取了空间。

上下班前，女孩们都会完成必有的日常：精致淡雅地做了打扮；游船码头四季早晚于是多了两道特别的风景线:清纯亮丽外加缤纷灿烂。

她们以美丽健康和快乐成了三江三镇的骄傲。

和小雯道了晚安，方静用钥匙打开了自己的舱舍，喝了几口矿泉水，而后斜倚在了床沿上。人不累，腿累了。

她的心还在被那双陌生的眼光搅扰着。关于自己的身姿模样，小时候听到的大多数是言语夸奖。大了些，眼神就多了，直直跟随的那种。她非常熟悉那样的目光，并不挂在心上，偶尔的互动也不当什么要紧事，莞尔一下就过去了。然而，她今天感觉陷入了重围：那样的一种眼神仅仅落在了自己的手上，这是从未发生过的事。她非常宠爱自己的手，一如她钟爱每天早上镜子里那个精致典雅的脸庞。

走到船舱圆形的窗户旁，她呆呆地望着月光水面上下轻微地摇摆，觉着手背依然受着那个陌生眼神的炙烤。摸了摸自己的手，也像陌生人似的看了又看，翻过来捂住了自己发烫的太阳穴。天知道她有多么地在乎珍惜自己的这双手，平日里最怕划破，日照里还怕晒着，冬天总要用温水早晚洗了，再抹上一层自制的甘油才能心安神定。方静忽发奇想，用两手的拇指和食指做了两个圆圈，剩下的指头弯曲放松在玻璃桌上，形成了竖发对眼的两个人；稍微地朝两边移了下，又好像是那样的两只眼睛看着自己；好奇地放在了灯光里前后左右地转动，墙上出现了两个无声对话的人影。她，顽皮地笑了。

“该睡了，明天还要接早班。”方静自言自语道。

匆匆地冲了浴，躺在了床上，可是她却睡不着。望着自己的两只脚又觉得好玩，在灯光里也转了开。墙上晃动的影子忽然使她沉默了。两年了，两年没再跳舞了。十分怀念芭蕾舞学院时的生活，不知同学们都好吗？班长郑天，老扮黑天鹅的瞿颖，睡美人里的那些哥们姐们。。。。。。

迷迷糊糊地，方静睡着了，脸上挂着微笑；带着那个敏感的眼神，带着玻璃桌上的人头眼睛，带着墙上迷曼的舞幻，方静睡了。

“呜！呜！呜！”游轮拉响了三声汽笛，开始拐弯航行。时钟当当地也响了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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