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即爱面子又不爱面子的人，两可之间全凭意识差遣。

当年一头扎进满脸污浊内地辉煌的纽约，神经就被撕裂过一次，结果发现，号称世界现代艺术总汇之都的这座城市，心脏里飘出来最大的条幅口号是：为了面子，请你丢掉面子！

出国前，相送的朋友就曾告诫我：就你，你若能把自尊心夹在脥肢窝里，学会低下高昂的头，则在异国可以如鱼得水，如心所愿。一晃四分之一个世纪过去了，那只放在脥肢窝里的头，肯定是重新挺在了肩膀上，久迫了后，便有的舒展。我忘记了曾经的挤迫和告诫？其实没有。认识可以改善很多习性和很多习惯的，最不容易改去的却是年轻时认定的活法，特别是一个不可逆变的生命方向。这可以从自觉地从纽约悄悄的撤离中，得到应证。

很多人将撤出纽约看作是失意和苦困叠加做成的无奈的。其实背了常理。对于纽约来说，潮来潮去，奔进涌出便是它的生相，鲜活在如此这般的交替中，它又仿佛是个可以进出的入海口，咸淡的不同里自有自然随性的进进出出和出出进进。于是，纽约不是个桌面上装着几磅冒着气泡水的金鱼缸，仅有着鱼缸内被缩小和简化了的、游动的风景。

为了一个更大的风景，那个大体只和鱼缸高低大小有关的面子，又一次被我掖在了脥肢窝里，按照和进来相应的线路，出走。进和出于是有了本质的统一。当年进入纽约不是以出为进的吗？这回，面子变得如此轻虚，像那一路走来时天际随我兼行的日旭月翳。不禁就会想起以前每年渡假时离开纽约和重新回入纽约的心情。还记得，走出总是愉快的，回转时却又总是迟疑的。那个心情很像一个放了风的囚犯走回牢房时的景状，知道是必然，却不甘以然。

那年去福建惠安也是，去时心致匆匆，别时恋恋不舍，情知是必然，心不甘以然。想来都是一回事，惯式之内的旧有总没有外界里那份鲜新来得动人。当外界的动人来得又是那样背于惯式还出尽了美洁的诱惑后，人就会问自己：外界是否有一个可以用来替换惯式的背式，重新给多你一次无所谓面子却充足了畅悦的安然，既别于必然，也异于甘然。

其实面子是很容易被放下的“生命之可重”，单单留下一层给人做仅够的尊严也就足矣，多了都是累赘。累赘多的人，其实多半是自虐，只是自己不知道或知道了不好意思承认罢了。

讯息的社会，粉丝的时代，一切都被快速洗牌。如何其外又是个多少带有自虐性的背式。人啊，聪明在认识，智慧在选择，关键还是得开步，否则一切都是梦想幻说式的枉然。

情势是张网，守着每一处入海口，你游是不游？游则入网，起码暂时没了北；不游大约也能活，如果改了活的章式，只在网的那头，从咸水里挤了前去，偷几口不咸不淡的流水。还好，我非海中游，亦非河中鱼，扑愣愣地飞离了，逃过了一般的设计。大约也是被迫的？也不计较了，毕竟有幸做了可有的选择：丢了一份面子，多了一份自由。这无所谓觉悟领先，也无所谓方向准则，从孩子听说要回纽约两周就开始眼泪汪汪的情状里，我找到了安心的理由，知道放下面子找回自由的死活不错。

自然，过去是张蒲扇的手，时时摇动着，送来故往的风。那般凉爽里，我依然会想起万里之外的家乡、曾经撒落青春的荒野和大洋彼岸那座城市夜阑如诱的美艳。微微淡淡的依然里，我找不见后悔的理由；将那些过去集成一把，插满家的四周，对它们说：我许你等活在此地，前提是，别惹哭我的孩子，和我用多余的面子换来的自由之鲜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