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在学校读书时，我就是个“绝对的异类”。这来自于两个关键的因素：首先是抓着了“最后一根稻草”考进了大学，那种对于失去的环境岁月的不甘，促成了那种那个年代里大多数学子都会有的、近似疯狂的恶补劲头，就希望在知识上尽量拾回遗落，跟上时代。其次就是我受朋友的影响非常大。而这两个因素综合后的结果就是没太把学校的功课太当回事，而是很快地开始转入哲学、美学和艺术科目的苦攻。原因也是蛮简单的，学校的功课一是没用的课程太多，二是读起来太轻松，不值得花费很多精力日夜倒腾。

因为这些个故由的原因吧，就是到了现在，也是会经常地看一些纯理论的书，也会经常地找些经典的画来打发闲暇时光。

诸多的回忆里，我对16世纪尼德鲁地区（西班牙统治时期，荷兰和比利时部分统合区）的画家皮艾德.勃鲁盖尔绘画的喜爱，甚至超过了鲁本斯。而这位立体结构主义的“先锋”画者所有的绘画中，我记忆最深的就是那副震撼人心的巨作《盲人的游逛》（The Parables of the Blind-1568。人名和画名，今又是译）。

记得在1986年夏，曾经出任务到北京，期间去参观了北京工艺美术院，正好看见一位艺术家在完成羊毛贴画《盲人的游逛》的最后细节。当时就找了院长，非得要买下那幅画。所有的人都不相信这幅为了卖给老外赚取外汇的精心制作，还没完全做好前，就被一个中国人咬上了，在我答应不还价全部用等价外汇购买后，院长终于让了步，许我三天后去取。之后我就一路抱着那副画，乘坐飞机回了上海。到家后，我就把它挂在自己的房间里。出国后，还是经常会想起那幅画。这就是我今天重新找来那幅画重新回味的心思起源。

这位被称为“农民勃鲁盖尔”的画家，绘画史上对他的评价论说多如繁星，多到让人无所适从。对于我来说，他一直就是一位“立体结构主义绘画的先锋”（立体结构主义我比较倾向于Stereochemical Structure的说法，我不同意那是3D型的解说）。

这位从小绘画天份相对次于父亲和兄弟的画家，是现实批判主义的代表，也是新教理论下结构主义的先锋，更是我心目中“野兽派”的开启者。

他的画在结构上，除了传统美学的三分法外，还体现在颜色和含义的多重组建结构中。以《死亡的胜利》（The Triumph of the Dead: 1562）和《伊卡卢斯坠落之风景画》（Landscape with Fall of Icarus: 1558，分别早于《盲人的游逛》六年和整十年）。我们都能清楚地看见他在立体结构主义的观念下，对于现实、人物、色彩三个绘画主要元素的运用原则。在此三元素下，他的作品《阴郁之日：春始》（The Gloomy Day-The Beginning of Spring：1565），最能体现他在暖色冷色间“立体”展现人情物表的独立分割和内在联合。那种反差，其实也是之后野兽派（一说是1905年出现成立）之马蒂斯等众人之前早就有了的“野兽派先驱”。

如果我没记错，野兽派（Fauvism）并不出现和成立于1905年马蒂斯等人在法国巴黎的宣称。野兽派经典之作以前我介绍过，那就是大名鼎鼎的《梅杜莎之筏》（《The Raft of Medusa》，1819年，画家是法国人泰奥多尔•籍里柯 (Theodore Gericault）。而自由女神等油画的接续，也就是那个画派的拓展。其主要特点是现实记录和现实批判之手法效应。托底圆弧和立地入中的椎体架构，以及以血色鲜红为突出的反差效应是关键的元素。而野兽派的这些特征，最早就出现在勃鲁盖尔的绘画里了。要强调的还有，在这位举世空前的农民画家手中，那种观念、条理和制式的联合并用，早已不是什么直觉灵感内的零零碎碎，而是清晰地呈现为一条完整的绘画筋脉，讲述并牵导了无数后来者。可以这么说，仔细看了他画的系列后，我们就会发现，里面有着野兽派、垃圾箱派、印象抽象派，以及超现实梦幻式的原始出发点。即便是毕加索，也不能逃过勃鲁盖尔在艺术先锋和艺术领先上超越时空的覆盖。

他所有的画里，最能打动我的依然是《盲人的游逛》，是先入为主吗？我倒不以为是。勃鲁盖尔的很多绘画是现实的、记录的、推演的和故事的。而诸多这样同脉络的艺术绘画排列展现里，独独《盲人的游逛》最大地集中了立体构图的范本原理。而这样的立体构建里，依靠的还不仅仅是对当时历史、宗教、人文及艺术形式的简单综合和记录，或是说拓展，重要的是他通过这幅画，非常哲念地讲述了人文思想和艺术精神在欧洲文艺复兴后依然存在的困惑与艰难。

现实是，15世纪的欧洲，英国有莎士比亚，荷兰的船舰已经开始懂得向国际周遭推行原始资本期货商务，西班牙和葡萄牙两国在相对和平的景状里，借由航行的先进，出发至南美，不仅以刀剑掠夺了几乎整个的南美大陆，还将病毒传了过去，造成了人文生态环境中带有灭决绝性的“屠杀”。而就在此时，俄罗斯开始西出，中国的明朝从元代陆地经贸单一的发展模式中走了出来，奔向了海洋，直接导致的是中国原始资本主义的萌芽和产生。这就是当时冷兵器时代向近代工业转型时的国际概况，也是基本的世界新格式。

站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上，重新走过这位农民画家的“艺术现实”之表现，我们对勃鲁盖尔的艺术作品和艺术理念，就能看得更多和更透了。

什么是《死亡的胜利》呢？难道真的是部落间、宗教理念下、利益冲突中各自政治、经济和生存空间的争夺？十六世纪前，欧洲毁灭人口超过半数的、由战争带来的瘟疫，以及海外扩张带来的疯狂屠掠，社会顶层是富得流油，而底层百姓则苦得民不聊生。问题落在勃鲁盖尔的绘画里，他所揭示和想要提问的不仅仅是战乱、瘟疫、黑暗教会和贪婪贵族们无法抑制的欲望，此之下还有众多被宗教洗空了大脑、被战争掠夺了一切的“盲众”。

以《盲人的游逛》来看，前面的人已经跌到不起，后面的人却不知就里于是无法援手，问题还有，人之后的人更是无法“像见”，于是依然“独道直行”，那种未知前因的推攘，无疑不能减缓倒下的趋势后果，那面画面左侧外、画面直表身后更多前来的盲人呢？他们看见预见了所以就会截至乃至后撤了？

画里，教堂在画的布局里，虽然还在，相对遥远，却还在“中央”，相对恒守着自己高高在上、目不关心的模样，这就是此画的又一重含义，不仅简单地落在绘画艺术的表现上，也出现在现实批判和度量考核的质问中。

时间过去了将近五百年了，这位伟大的农民艺术家的眼光、笔触和呼之欲出的心语，历历在目、声声不断。给我们做了很好的提示，我要知道的只是，如今的人们是否真的听见了、看见了，还是漠然地如同画中的那六位“盲游者”，重复着五百年前的亦步亦趋？

有关勃鲁盖尔和勃鲁盖尔之《《伊卡卢斯坠落之风景画》，诗人W.H。奥登（W.H. Auden）曾经这样写道：

In Breughel's Icarus, for instance: how everything turns away
Quite leisurely from the disaster; the ploughman
Have heard the splash, the forsaken cry,
But for him it was not an important failure; the sun shone
As it had to on the white legs disappearing into the green
Water, and the expensive delicate ship that must have seen
Something amazing, a boy falling out of the sky,
Had somewhere to get to and sailed calmly on.

在勃鲁盖尔的《伊卡卢斯》里，比如，凡事怎么转了去
安然娴静地出走于灾难；那位犁耕者
依然听见了踏水声，那孤凉的哭叫
然而对他来讲此非重要的失落，太阳还照着
亦如且照着那双苍白的腿，消失于青绿
水，和那首昂贵精致的船一定被瞧见了
多么惊人，一个男孩从空中坠落，
是有了去之所并静静地在游航。

（翻译：今又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