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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8
Portrait of a Londoner
宋德利 译
不了解一个真正老伦敦的人,就不能说他了解伦敦----真正的老伦敦离开商场和剧院之后不能拐上一条小街,到一条满是私人住宅的街道上去敲一个私家的门。
伦敦的私人住宅往往都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门通向一间昏暗的厅堂;这间昏暗的厅堂里有一段狭窄的楼梯通向楼上,楼梯平台连着一个双间客厅,双间客厅里火焰熊熊的火炉两边各有一个沙发,还有六把扶手椅,三个长长的窗户面向大街。对着别人家住宅庭院的后客厅里发生的,经常是一件很难猜想到的事情。但是我们在这里关心的是前客厅;因为克罗夫人总是坐在壁炉旁边的一把扶手椅上;她就是在那里立身处世;她就是在那里斟茶倒水。
她就出生在这个国家,这虽然有点怪,但却似乎是事实:夏天总有几个星期,伦敦会走样儿,她有时就要离开伦敦,这也是真的。然而,她不在伦敦的时候,她的椅子空着的时候,她的炉火熄灭的时候,她的桌子没有摆餐具的时候,她究竟去了哪里,做了些什么,所有这些都没有人知道,也无法猜测。想象当中的克罗夫人身穿黑服,脸蒙面纱,头戴圆帽,或在一片胡罗卜地里散步,或去爬一座小山,山坡上有牛儿在吃草,其实所有这些都完全超乎人们最丰富的想象。
冬天在炉边,夏天在窗前,她就是那样坐了整整六十年----但不是单独一个人。总有个访客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总是第一位访客还没坐上十分钟,门就被打开了。那位金鱼眼田鼠牙,给她开了六十年门的女仆玛丽亚,随即通报第二位访客的到来,然后就是第三位和第四位。
访客是否与克罗夫人进行一次促膝谈心,这无从知晓。她不喜欢促膝谈心。这是她和许多其他主妇所共有的一种怪癖,不过她从来也没有特别模仿谁。比如,在屋角的柜橱前面总是有一位年长的男人----他看上去,千真万确,就像是那件十八世纪的家具上一个令人叫绝的部件,也就是其中的一只铜爪。然而,他总是被称作格雷厄姆先生----从来不被称作约翰,也从来不被称作威廉:虽然有时她会叫他“亲爱的格拉厄姆先生”,似乎想表明她认识他已经长达六十年的事实。
事实真相是,她不想要那么亲热;她要的是谈话。亲热会酝酿沉默,而她最厌恶的就是沉默。谈话不可或缺,但必须泛泛而谈,必须面面俱到。但绝不能谈得太深,绝不能表现得太聪明,因为如果向任何一个方向走得太远,人们必定会察觉到,因而只是坐在那里摆弄手里的杯子,一言不发。
于是,克罗夫人的客厅就与那些传记作家荟萃的知名沙龙鲜有相同之处了。一些聪明伶俐的人物经常到这里来----法官、医生、议员、作家、音乐家、游人、马球球员、演员以及一些完全无足轻重的人,这些人来可以,但是如果谈一些扎眼的事情,那就会认为相当有失礼节----比如常被人们忽视的偶然性事件,诸如打个喷嚏,或者一块小松糕招致的某种无妄之灾;克罗夫人喜欢的,或由她挑起的谈话,其实就是乡村闲话的一种精彩翻版。而这个乡村就是伦敦,这种闲话都与伦敦的生活相关。然而克罗夫人非凡的天赋就在于,她能把这座大都会描述得酷似一个只有一座教堂,只有一座庄园主住宅以及二十五间小屋的乡村。她对每一部戏、每一个画展、每一次审判、每一件离婚案都有第一手信息。她知道谁就要结婚,谁就要死掉,谁在城里,谁在城外。她会提起她刚刚见到昂普尔比夫人的汽车从这里经过,还会毫无把握地胡猜乱想她是去看望昨晚刚生过孩子的女儿,简直就像一名村妇在妄谈斯夸尔夫人开车到车站,去会见估计是从城里到这里来的约翰先生。
她在过去的大约五十年里一直在观察,所以她在别人生活方面获得的资料多得惊人。譬如,斯梅德利先生说过他女儿已经和阿瑟.贝克汉姆订婚,于是克罗夫人立即就会说,要是那样的话,她就会是法尔布赖斯夫人间隔两层关系,八竿子打不着的表侄女,在某种意义上说,又是伯恩斯夫人的亲侄女,不过这得从她与黑水农庄的那位明钦先生的第一次婚姻算起。然而克罗夫人绝不是一个假内行。她简直就是一个亲属关系的商集专家;她在这方面的惊人天赋使她为自己搜集到的情况平添一抹家族与亲属特色,因为有那么多人都是相隔二十辈的堂表亲,如果对此一无所知,那会令人吃惊的。
因此,一个人如果被克罗夫人的房子所接纳,他就要成为一个俱乐部的会员,而需要提供的信息量,便是对每年如此之多闲话话题的报偿。如果哪家房子着火了,或者水管爆裂了,或者女仆和男管家一起私奔了,很多人的第一个想法就是:“我得赶紧跑到克罗夫人那里通报一下。”不过这里需要再次提起的是,个性问题必须加以注意。有些人有权在午饭时间到处跑一跑;另外一些人,这里说的是绝大多数人,必须是在五点到七点之间出去跑。享有与克罗夫人一起进餐特权的那个群体很小。实际上真正能够与她一起进餐的也许只有格拉厄姆先生和伯克夫人,因为她并不是一个富婆。她的黑衣服有点寒酸;她的钻石胸针总是那个相同的钻石胸针。她最得意的饭食就是下午茶,因为茶桌费用低廉,再说用茶还有一点灵活性,正好适合她喜欢聚会的性格。然而,无论是午餐还是下午茶,吃这些饭食都有一个特点,因为仅仅一套衣服和她那些首饰就足够了,而且这些物品本身就颇具各自的时尚色彩。还将有一块特制的蛋糕和一块特制的布丁----这所房子还有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以及作为这套大住宅的组成部分,诸如老仆玛丽亚、老友格拉厄姆先生、以及椅子上的那块陈旧的擦光印花布、或者地板上的那块旧地毯。
克罗夫人有时候也一定到户外呼吸过新鲜空气,有时她的确成为别人午餐或下午茶的客人,这是真的。但是在社交界,她的行迹却总是显得偷偷摸摸,断断续续,支离破碎,即便参加婚礼或者晚会或者葬礼,她也似乎仅仅是顺便去看一下,目的也只是为了搜集一点所需的零碎新闻,以便丰富自己的秘藏之物。于是她很少有兴趣坐下来;她总是到处游走。她自己坐在别人的桌椅之间,显得很别扭;为了使自己显得完全自然得体,她就必须有擦光印花布,有自己的柜橱,有自己那位站在橱柜下面的格拉厄姆先生。随着时光一年又一年地流逝,她这些少得可怜的突发性户外活动实际上已经终止。她已经使自己的巢穴变得坚实而完整,无需再添加来自外界的,哪怕是一支羽毛或者一根树枝。再说,她自己的老友都够意思,她可以委派他们去搜集她在丰富自己收藏品时所该添加的任何一点消息。她没有必要在冬天离开自己炉边的椅子,在夏天离开窗子。随着年月的流逝,她的知识变得,并不是更加扎实 - 扎实并非她的关注点 - 而是更加丰富,更加全面。于是,如果一出戏非常成功,克罗夫人在第二天就不仅能凭借一番天花乱坠般的闲扯把故事幕后的秘辛记载下来,而且还可以对其它故事追溯到早至十八世纪,晚至十九世纪事发的最初几个晚上,还要描述埃伦.特里穿什么衣服,杜斯做了些什么事,亲爱的亨利.詹姆斯先生是怎么说的 - 也许没有任何非常出奇的东西;然而当她说起来的时候,似乎伦敦以往五十年的生活篇章就在为迎合某个人的兴趣而被轻轻地翻阅着。篇章众多;上面的每一幅图画都光鲜靓丽,内容都与名流相关;不过克罗夫人绝不拘泥于往事 - 绝不超脱现实。
的确如此,最关键的东西总是处在最后一页,总是落实在当前的时刻。与伦敦相关的那些令人愉快的故事,总能给人以崭新的东西去观察,给人以鲜活的东西去谈论。一个人只需持续地睁着眼睛;只需每周每天从五点到七点都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她坐在椅子上和客人海阔天空闲聊起来的时候,总是一次又一次地像小鸟那样把目光投向背后的窗户,她似乎有半只眼睛望着大街,有半只耳朵听着窗下的汽车和报童的叫卖。哇,每时每刻都可能会有新鲜事儿发生。一个人不能把过多的时间花在过去;一个人也绝不能把自己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现在。
当房门打开,玛丽亚----已经长得肥肥胖胖,还有点儿耳背----通知有新客人到来的时候,没有任何东西能比她那种迫不及待的情绪更具特色,也许还有点儿令人尴尬,而受这种情绪所驱使,她就会抬起头来观看,于是与旧客的谈话随即在中途戛然而止。是谁要进来?他或她将会为她的谈话添加点什么?但是,她在挖掘利用他们那些可能算是天赋的东西时所表现出的灵活性,她那种与他人共享这种天赋的技巧,并无任何伤害可言;她那非常奇特的成功之处有一部分就在于,房门从来也没有过于经常地打开;与人接触的范围从来也没有失控。
因此,在了解伦敦的时候,不应当把它仅仅当作是一道靓丽的风景、一个商业中心、一座法院和一片工业区,而应当作是人们聚会、谈话、欢笑、结婚、死亡、绘画、写作、表演、裁决及立法的地方,而要这样做,最根本的就是要去了解克罗夫人。只有在她的客厅里,这座宏伟的大都会无数的碎片似乎才能被重新拼接到一起,而且拼接得是那样鲜活,那样易于理解,那样迷人,那样令人愉快。 久违多年的游客,以及来自印度或非洲、或在充斥着野人和猛虎的偏远地区刚刚结束旅行或冒险活动,历经磨难,几乎被太阳晒干的人们,一到此地就会径直前往那间位于僻静小巷之内的小屋,随后一下子就被重新带回到文明的中心。然而,即便是伦敦本身,也无法使克罗夫人获赠免死牌。实际情况是,时钟在五点敲响的时候,克罗夫人已经不再坐在炉边的椅子上;玛丽亚没有去开门;格拉厄姆先生已经不再站在柜橱跟前。克罗夫人驾返瑶池了,伦敦 - 不,虽然伦敦依然存在,然而伦敦将永远不再是那座相同的城市。
完
2007年6月21日早9点40分 美国新泽西/纽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