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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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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色龙
宋德利
冯子秋╋假名假姓,真名真姓某某某。当年在大学里,他也曾是班上倍受青睐的风光小伙,人见人爱的阳光男孩。颀长的身材,矫健的肌肉,灵敏的动作,活脱脱一名体操运动员。天生一张娃娃脸。五官端正,皮肤白晰;高鼻粱,大眼睛;明眸皓齿,英气逼人。未曾开口先带笑,两腮挖出一对深酒窝,嘴角冒出一只小虎牙。那才叫一个帅,简直令千古帅哥吕布自惭形秽;那才叫一个靓,简直令百代靓仔潘安汗颜无地。我们这位当代美男,不仅脸蛋俊俏,而且说话文质彬彬,做事谦虚谨慎,待人和蔼可亲。只要看一看他那明媚灿烂的笑容,听一听他那温柔可人的话语,任你有什么烦恼,恐怕都会立即烟消云散,荡然无存。
然而世界上绝没有十全十美的事物。冯子秋虽然形象近乎完美无缺,但也有一本难念的经,那就是阶级出身不够红。他的家庭成份是独立劳动者,简称“独劳” 。这个出身既不像无产阶级那么红,也不像剥削阶级那么黑。是一个说红不红,说黑不黑,灰不溜丢,紫不拉几的中性成份。
在六十年代,中国人非常看重阶级出身。工农兵革命干部是红色阶级。地主富农资本家是黑色阶级。前者是革命依靠对象,后者是革命打倒目标。尤其在文革时期,阶级成份简直生命攸关。学生都根据家庭出身划分成针锋相对的敌我两大阵营。划入我阵营者,趾高气扬,傲视一切,嚣嚣然不可一世;划入敌阵营者,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惶惶然不可终日。
1966年夏季,文革炮声一响,学生们立即风闻而动。最先的革命行动就是划分阵营,而后忆苦思甜,忆旧社会之苦,思新社会之甜。我们班的忆苦思甜是在一天下午举行的。冯子秋捷足先登,抢在第一个登台发言。他慷慨激昂,声泪俱下。真可谓声声血,字字泪。他泣不成声地道出一段罕为人知的革命家史。他自称革命烈士遗孤。是党组织作主,才把他这棵幼嫩的红苗寄养在后来的父母家里。
哇呀呀!真是语出惊人,石破惊天。人人皆知的灰色“独劳” 成份,怎么一眨眼工夫就变成了鲜红鲜红的革命烈士出身?这时我才恍然大悟,那对时常到学校看望儿子的中年夫妇,原来不是他的亲爹妈。不是在做梦吧?我狠狠地掐一下大腿,挺疼,因此决不是在做梦。肯定不是。绝对不是。百分之百的不是。千分之千的不是。万分之万的不是。看得出,全班同学都也和我一样惊呆莫名,口窦大开。一个个屏住呼吸,空气似乎已经凝固。只有他一个人在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咬牙切齿地控诉万恶的旧社会。从那时起,别人对他刮目相待,他本人也当仁不让,俨然一名根红苗正、彻里彻外、地地道道、货真价实、响当当、当当响的革命造反派!唉,想想过去,他这不是明珠投暗,委屈大大的吗?
不久,文革进入全面开花阶段,也就是冲出班级小天地,在整个系里向一切牛鬼蛇神开战。所谓牛鬼蛇神,就是指那些被称为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的老教授。俗话说得好: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从前总是和颜悦色的冯子秋,突然一反常态,由小绵羊变成了猛老虎,动辄一副革命急先锋的姿态。他并不是领导人。他从来就没有当过领导人,哪怕芝麻渣儿那么大小的领导人,他也没有当过一回。然而现在,他却毛遂自荐,自告奋勇,争先恐后地抢挑重担。似乎是在向全系师生庄而严之地宣布,看管牛鬼蛇神一职,舍我其谁?颇有天降大任于斯人也的味道。而从此以后,以系主任为首的一批老教授,就别想再过一天安生日子。
新官上任,一马当先。冯子秋颇为娴熟地给每个牛鬼蛇神都剃了阴阳头。手提一根教鞭,像赶牲口一样逼着这些曾经被他顶礼膜拜的师长在校园拔草。拔过一阵,他就变换花样,命令他们站起来跑步。记得有一位庞先生,因为腿上有伤,疼得跑不了,恳求他发善心赦免一次。没料到,不仅赦免令免谈,而且还特别“优待” ,命令他单独跑。更有甚者,还不是一般的跑,那是一种可称为“加速度” 的跑。对于庞先生来说,小跑已经是勉为其难,更遑论跑加速度了。只见他瘸瘸拐拐,跌跌撞撞,趔趔且且,晃晃悠悠,啪的一声,摔了个嘴啃地。然而“宜将剩勇追穷寇” 的冯子秋,依然高举教鞭,吆五喝六,可怜的庞先生也只得咬紧牙关,跌倒再爬起来,爬起来再跌倒,再跌倒再爬起来。不明就里者,还以为庞先生得了神经病。
后来,随着北京大学聂元梓一张大字报受到毛泽东的热捧,学生的斗争矛头开始从拿教鞭的教书者,转向掌大印的当权者。对于打倒教书的牛鬼蛇神,学生们的观点莫名其妙地毫无二致。但对于打倒当权者,主要是校一级的当权派,学生们的意见从一开始就存在严重分歧。分歧的最终焦点就在于或打倒或保护。由此各类组织如雨后春笋般应运而生。这些组织基本分为两大类,打倒当权派被誉为造反派,保护当权派则被贬称为保皇派。
然而在那瞬息万变的疯狂年代,每个人都是命悬一缕,朝不保夕。早晨是革命派,晚上,甚至等不到晚上,也许眨眼之间,就可能变成反革命。变得那样迅速,简直是迅雷不及掩耳,令当事者不知所措,令旁观者瞠目结舌。当然的造反派冯子秋,春风得意马蹄疾,本来正处于革命的峰巅时期,却怎奈时乖命蹇,万万没有想到自家的后院突然起火。那位据他在忆苦思甜时声称,养他但并非生他,出身灰不溜丢,办事毛草,总想露一手,但拿笔就哆嗦的后爹,偏要在人前逞能露才。他看到牛鬼蛇神写了一张认罪大字报,非要在旁边贴一条大标语。本想教训牛鬼蛇神,可不知为何鬼使神差,居然将“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正好写反,于是变成了“坦白从严,抗拒从宽” 。说时迟,那时快,心明眼亮的造反派立即发现这一重大敌情,当即就把可怜的后爹当成现行反革命批斗,然后关押起来。
这可真是剃人头者遭人剃。后爹单位旋即把这一重大反革命事件通知给学校造反队。按理说,冯子秋是一报还一报,开除没商量。然而这小子真是长了后眼。他在忆苦思甜的时候,不是早就当众声明自己是革命烈士遗孤吗?现在的爹妈再亲上一千倍,再密上一万重,不也是后的吗?后者,非亲生也。非亲生者,没有血缘关系也。言外之意,这个后爹再反动,也和他毫不相干。于是,冯子秋便左右逢源,逢凶化吉。
有鉴于此,冯子秋本来无需公开声明与后爹断绝父子关系,因为一个“后”字,就足以说明他们之间的关系早已是断而绝之了。然而这样的办事水平只是停留在一般层次。处事谨慎的冯子秋,为了免得给日后埋下祸根,他还是要写上一张和后爹划清界限,断绝父子关系的大字报为妙。不就是一张大字报吗?这有何难?只见他挥毫泼墨,龙蛇飞动。好一似江河下泻,一气呵成。转瞬之间,一张革命的大字报就上了墙。
除此之外,冯子秋还挖空心思,使出浑身解数,以表明与反革命后爹彻底划清界限。为此,他不惜在姓名上大作文章。他决定不再随后爹的姓。从此之后,他便更名改姓,冯子秋神秘蒸发,代之而来的是毛小兵。毛小兵,何许人也?顾名思义,无需多想。毛小兵,毛小兵,毛泽东的小兵之谓也!这个名字好,实在是好!读起来琅琅上口,写起来简简单单。对于革命者来说,多么地响亮,多么地亲切!对于阶级敌人来说,则又是多么地恐怖,简直毛骨悚然!
随着革命的不断深入,形势也越来越乱。校内两大派之间的矛盾日益激化,最终导致频繁的武斗。这个时期,毛小兵所在的组织每况愈下,逐渐敌不过对方,武斗连连失利。有一天上午,就听广播喇叭里传出造反声明。说是从此以后脱离自己原来的组织,转而加入对方组织。声明者不是别人,正是毛小兵。那个年代,由于观点变化而公开宣布跳槽并非稀奇。只是毛小兵这样的铁杆人物,竟然一夜之间彻底变卦,背叛原来组织,继而一头扎进势不两立的敌对组织,着实令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一跳槽,毛小兵就戴上了另一派组织的红袖章,对原来组织反戈一击。这时正赶上武斗不断升级。毛小兵原来的组织人数比对立面少得多,最后被团团围困在一座孤零零的教学楼内,大吃断水断粮断电之苦。由于势态严重,这次武斗竟然惊动了当时的中央文革小组。时任文革小组组长的陈伯达随即赶到武斗现场。不过他只是到被围困的那派,也就是毛小兵原来的那派组织中表示慰问,并传达了周恩来关于制止武斗的指示。此外,还派军队进驻学校,组成人墙,把被围困的那派保护起来。此时此刻,人们才恍然大悟,原来真理的确在少数人手里,不然中央文革小组何以派组长风尘仆仆地前来慰问,又何以派军队加以保护?
面对这一突如其来的情况,善于顺风使舵的毛小兵立即大杀回马枪,在新组织里屁股还没坐热,就立即重返原组织,信誓旦旦地表示回心转意,幡然悔悟。当然,少不了还是要发布一份跳槽声明。
形势瞬息万变,波诡云谲,令人眼花缭乱,难以预料。毛小兵刚刚重返原槽,工人宣传队就进驻校园,开始搞大联合。各派的文攻武斗从此偃旗息鼓,即便那些惯用的唇枪舌箭也只能是对准自己的灵魂深处爆发革命。一切组织全部解散,所有的学生不分派别,必须和文革前一样,重新坐在一起,只说自己的不是,莫谈他人的短处。而朝秦暮楚、纵横捭阖的毛小兵,从此又摇身一变,成了大联合的英雄。他在班会上侃侃而谈,脸不红心不跳。不过同学们注意到,这个时候他的情形和从前相比,已经发生一些微妙的变化,每逢说到激动处,眉宇之间都会暴出一道青筋。所以然者何?人们私下纷纷猜测,大概是由于文革前他总是满脸堆笑,情绪温和,故而那道深埋皮肉之下的青筋才不显山,不露水。 而文革期间,由于经常情绪激动,而且要声嘶力竭,振臂高呼,所以一着急,一上火,这点小残就会显露出来,这就叫“临死抠屁股,屡屡添毛病” 。说起那条青筋,曲曲弯弯,酷似一条小蛇。而蛇,在中国十二生宵中叫作小龙。据此,有贫嘴的同学们便根据三国英雄赵云的别称赵子龙,给他送个雅号叫冯子龙。不过更有口冷者则一针见血地说他这条龙是变色龙 。
变色龙!真是绝妙无比,因此一经叫出,立即得到同学们的广泛认可。什么冯子秋,什么毛小兵,和变色龙这个大号一比,全然失去光彩。到此为止,原来那个纯真烂漫的阳光大男孩冯子秋已经荡然无存,那个到处喊杀喊打的毛小兵也已化为乌有。呈现在人们面前的仅仅是一个轻浮傲岸,变幻莫测的伪君子。人们不禁慨叹不已,文革真是一座大熔炉,它把包裹在人们外表的一切伪装,都象熔毁矿石外表杂质那样消除净尽,从而使各色人等原形毕露。可惜他冯子秋的爹妈,尽管真假难辩,亲后难分,空给他一张好面孔,而没有使他具备真才实学和美好人品。到头来竟然落下这么一个令人齿冷的雅号。
说到此处,从毛泽东红宝书不离手年代走过来的他,应该记得毛泽东的一副对联:墙头芦苇,头重脚轻根底浅;山间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这副对联所讽刺的人,与变色龙相比,何其相似乃尔!
后来听说他结婚得子之后闹离婚都动了菜刀。是真是假,有待考察。但愿他在有生之年多做善事,以赎回自己文革前的好名声。阿弥陀佛!
1998年纽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