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蒯大富回忆录之五:今天的忏悔

已有 7495 次阅读2011-8-12 10:05 |个人分类:历史|系统分类:杂谈分享到微信

林彪江青及其他

  林彪事件时,我正被关起来审查“五一六”的事。开始审查我的时候,还有关于我们反林彪的什么罪,后来有一段就不问了。大概19711027号,迟群、谢静宜一起来见我,他们才告诉我,林彪死了,是反革命。对林彪事件本身,我感到十分震惊。文革当中,我们认为有两个人是最忠于毛泽东的,一个是江青,一个就是林彪。那时对林彪的信任还是不可动摇的,很崇拜的。这对我震动很大,如果说林彪都反毛主席,我感到没什么可信的了,好像简直太不可思议了。不过这时候我被关起来很封闭,另外思想也很封闭。所以还没有能够从文革的大思路等角度深入考虑问题。

  我和林彪接触很少,对他没很深的印象。我记得19677·20事件以后,北京召开大会欢迎王力、谢富治回京嘛,林彪出席了那个大会。那次我和林彪近距离接触过一次,在天安门中间的休息室,林彪坐在沙发上,我们一圈人围着他。林彪就一句一句地说:从前,我们要做文章,可惜没有找到题目。现在他们给我们出了题目,我们正好可以抓住大做文章。这个讲话我都记下来了。这很容易理解,就是抓住7·20的事情,抓住军内一小撮反毛主席的事件,大做文章呗。我回学校就传达了,当时别的学校也都提出反对军内一小撮。我就提出,文化大革命发展到第三个阶段,就是要解决军队的问题。后来周恩来跟着就接见我们,告诉我们不要搞串联,不能参与军队的文化大革命。后来我就不弄了。

  文革发生的一系列冲击军队的问题,其实也是起源于《五一六通知》,那时已经提出党内、政府内和军队的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概念。1967年《红旗》杂志的八一社论,也提到打倒军队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王力曾跟我谈过,说毛泽东受武汉7·20事件刺激很大,感到很绝望,好像军队已经乱了,对军队也缺乏信任感了。在此之后,毛泽东在巡视大江南北时,一路上走到哪就讲到哪,对各地军政首长不断发表讲话。然后,这些讲话再被传到北京。中央文革这些在北京的人,看到毛泽东的讲话都感到很吃惊,觉得非常之激烈。讲什么要武装左派啊,打倒右派啊等等。因此,中央文革这些人在传达毛泽东讲话时,就绞尽脑汁想办法把毛泽东的话说得不那么激烈,把讲话的棱角磨掉。江青当时讲什么文攻武卫,本质上都是毛泽东那段时间的想法,她说的那些话完全在毛泽东这些讲话的范围之内,所以江青后来不服呢。

  我以前讲过一些对江青的看法,网上反对意见不少。我一点也不回避这个问题。我认为,江青二十二、三岁的年纪,她舍弃上海那个环境去投奔延安,肯定是奔自由民主去的,奔革命去的。她不可能是投机的,因为共产党当时处在最低潮的时候,就剩了两三万人,穷得缺吃少穿,没有弹药。如果不是张学良、杨虎城的话,那共产党很可能就被剿没了,至少七零八落了。那时候你说到那地方去投机?那肯定是追求理想、向往光明嘛,至少以为共产党是光明的。另外,江青在延安坚持13年,一直跟在毛主席身边,很了不起,她这个行动就表明她真正在追求革命。当时有日本人问我,我说:江青在当时的女同胞中,她的马列水平,她的演说能力,文字能力,指挥能力,都是全国一流的。文革当中甚至可以说是那些人中最好的。江青吃透了毛泽东的理论,毛泽东当然也欣赏她。有一种说法,到最后毛泽东想把江山传给江青,不想传给华国锋,我感觉不是空穴来风,毛泽东最信任的人里头还属江青。

  江青在文革当中的问题是她个人性格造成的,她政治上没什么太出圈的东西,执行的基本上都是毛泽东的那些东西。江青自己个人发挥方面有些什么也有可能,但是没有太大的出入,没有什么太多偏离毛泽东的。所以,四人帮的错误基本上就等于是毛泽东的错误,当然不可能说完完全全符合,不过可以说基本上是毛泽东的思想。当然,江青在被审判过程中,其实没有必要那么表现。

  对中央文革其他几个人,就我的接触,我对张春桥印象还是很好的。张春桥当时跟我讲反刘少奇的时候,把我们当成特别信任的御林军看待。我当时特别高兴,等于说中央这么重要的部署,也是主席的决心嘛,让我们来领头落实部署,那是莫大的荣耀。文革后揭发张春桥,也是由于我的私心。当时最高人民检察院来人,给我讲得很大了,说你揭发嘛,你立功表现好就可以放你回去。我当时在秦城监狱,那个检察长简直是在说,表现好马上就可以回去了那种感觉。我当时立功心切,把揭发材料写完,然后就是最高人民检察院来导演,让我反复背,背得一个字不差,以及什么时候做什么手势,都给排演了多少次。后来审判张春桥时我上去揭发。

  张春桥绝对是个“人物”,他当时听了我的揭发之后,什么表情也没有,眼睛都没抬。我感觉他上来一句话不说,等于说你们很可笑。一个是我认为你们没资格审判我;一个是我蔑视你,不需要和你们说话,你们要怎么样就怎么样。这件事的事实也确实是那么回事,我说的也毫无捏造夸张之处,揭发张春桥也可能给我免了点罪责。但是,后来我很懊悔,这事其实大家都知道,用不着去揭发,尤其不必要由我去当面揭发。我觉得很对不起张春桥。他那时对我非常信任,现在让我作为一个敌人和对手去揭发人家,来讨好当局洗刷自己,这种行为很低级的,好像小丑一样,显示你蒯大富很卑鄙。我对这个心里很懊悔。

  文革中,总理是比较复杂的。我还是非常佩服周恩来,他一直给我的感觉是宏大的气度。他在文化革命中,拼命想追随毛泽东,不管理解的,不理解的,他一直在按毛泽东的想法来执行,维护毛泽东。毛泽东的指示假如错了,或者不理解,他经常会想办法缓解毛泽东指示带来的后果。我们当时都能直接感受到这些。

  我们后来私下议论这个,认为总理是一心跟主席的,最不可能反主席的。我说总理就是老保一些老干部,如果总理不想保谁了,那这个人肯定完蛋了。后来对彭德怀,他就保不住了,因为毛泽东的态度太坚决了,太明显了。他就不可能保了。那段时间清华也斗过彭德怀,几十个单位轮流斗,几乎天天斗。

  文革当中,谢富治是一个非常正派严谨的共产党员。他唯一的错误就是紧跟毛泽东,他不管怎么样,反正就是毛泽东、总理、江青怎么指示,毛泽东怎么指示,他都坚决执行,没有任何价钱可讲,哪怕不理解的也坚决执行。他很忠诚,从战士一直干到副总理,而且特别廉洁,文化革命中,他工资的大部分都交党费了。那个时候一双布鞋,一身军装,没有任何腐化堕落的各种传闻。仅此一点,今天这样的干部已经非常难找了。

  东炼和服刑

  1973年,我28岁,被下放到东炼劳动改造。不过,去东炼和我的化工专业毫无关系。在工厂,工人群众和干部对我都很好,有好多我们现在还保持联系呢。工人对我非常宽松,基本没有人迫害我。而且我还能谈恋爱,有时还到山上约会。

  厂里有一个女工,叫刘X,她和我认识后,要和我交朋友。她还是那种女孩子崇拜英雄的情结,她感觉我了不起,把我还看作是“英雄”。而且我当时那套道理还是比较唬人的,后来她就一心想嫁给我。我说我不敢同意,我的头上还悬着反革命的帽子呢,不知道什么时候还会坐牢呢。当时,我对形势的估计,也觉得确实不大安全。她说,没关系,你要坐牢我给你送饭。当然这也就是小丫头这么一说。最后我们也没成。以后,她到日本去了,在那里定居了。前些年,她到深圳来的时候又找到我,我们见了个面。还有韩爱晶等,大概十来个人一起吃饭。她那次还说,我和老蒯有那么一段情,其实我们还有个孩子呢。那是1975年,当时她怀了个孩子,那孩子要活到现在也30多岁了。这种事情当时算是很严重的事,要让组织上知道那还不把我们斗死。所以,我们也不敢要,就打掉了。

  1976年周恩来去世,接着毛泽东去世。这两个人的死,都让我很伤心,我的感觉是心里的依靠一下就没有了。我当时也估计是在劫难逃了,不会再有人护着我,也没有人会给我说话了。毛泽东、周恩来有一个在,四人帮就不会被抓起来,我肯定也不会被抓起来。他们都死了,四人帮再一抓,我心里的支柱完全没有了。19784月,一辆吉普车来到东炼,把我再度带回到清华,北京市公安局在那里宣布以反革命罪逮捕蒯大富。当时宣布的反革命罪行里,还有反康生这一条。

  再次被抓后,也有领导人讲话提到我。一个是汪东兴,当时他是中央副主席。他讲过,关于清理文化大革命初期的问题,我们一定要遵循十一届三中全会的精神,科学地、历史地、实事求是地看待当时的历史问题。他就点名说,比如讲蒯大富,过去十多年了,处理他的问题,一定要结合当时的历史情况,否则我们就不能让人家心服口服。这是在我被抓起来以后,汪东兴讲的,这话本身是正确的,符合中央精神的,但是没有分量。接着审判四人帮以后,又要准备审判我们的时候,胡耀邦有一次对清华的一个同学说起我。他说,对待蒯大富,从前我不赞成把他捧得那么高,现在我也不赞成把他整得这么狠。这些是比较有利于我的,但是没有分量。

  我对我的错误,从什么层面讲呢,就是想想别人的遭遇,想想我自己的行为对别人造成的损失,判我刑并不冤。比起那些老干部,他们在文化革命中受的各种各样冤屈,比我要大的多。那么多德高望重的老革命都吃了那么多苦,何况他们的行为本身就没什么大错误,而却被迫害、被批斗、挨打。他们更冤!所以说,我吃些苦,判刑坐牢根本就不冤。从这个意义上讲,我蒯大富无冤可喊。从另一个层面讲,我觉得冤枉在哪里呢?我辩论就主要强调这一点,就是我没有犯反革命罪啊。如果当时说我罪在武斗,或者说整了老干部,那我比较服气。我辩护的不是这些,我是说我不是反革命,罪名不对。我当年的言行,包括打倒刘少奇这件事,都是在毛泽东指导下做的。我当时举许多例子,来论证我的行为是完全是符合毛泽东的教导,当时不仅不是错误,而且是正确的。就是在这个意义上,我说我是冤枉的,其他就谈不上了。

  在这件事上是邓小平说了算的,要判多少年,怎么重判,都是他决定的。邓小平这个同志报复性很强,你要整过他,那你就倒霉了。另一方面,邓小平也还算比较宽大,或者说刀下留人了。在1978年否定文革的高潮中,如果他说把蒯大富拉出去杀了,一百个蒯大富也打不住,也没人敢给蒯大富说话。在押期间,我给外边写过不少求救信,已经忘记了给谁写的了。当时对我的第一份起诉书列了六条罪,比江青、比张春桥还多一条。这六条一看都是奔死刑去的,我估计可能要判我死刑了。我很绝望,就想通过一切途径,获得某种援应。初次见审判长的时候,我第一句话就问他:审判长,是不是准备判我死刑了?审判长说,那怎么可能呢,你最多是从犯嘛,江青、王洪文他们都没有判死刑嘛。你案情怎么也比他们轻嘛,怎么会死刑呢?江青1980年底就判了,我是1983年才开始判的,间隔比较长。他把我定性为从犯,我就吃了定心丸了,估计死不了了。

  审判我的时候,也为我请了律师。我的辩护律师就是曾经给江青辩护的傅志人律师。开始,他派了下面一个律师来,那位律师很和善,但根本没有做过法庭辩论。后来我要求他按照我的辩护词进行辩论,他说我请示一下。后来傅志人律师就亲自来了,我和他进行了模拟的法庭辩论。我们辩论了三个小时,他辩不过我。起诉书要定我反革命罪,那我得有反革命动机啊。我说,你怎么证明我有反革命动机呀?我反刘少奇那是反革命动机?我当时听毛主席的指示,是保卫无产阶级专政、保卫毛主席啊。后来我反问他,我说:1966年的时候,你当时发现毛主席犯错误了嘛?你和我一样没发现。你当时发现林彪、江青是坏人吗?你也不可能发现林彪、江青是坏人。你没喊过打倒刘少奇吗?你也和我一起喊打倒刘少奇。你怎么能说你不是反革命,而我就是反革命呢?

  律师后来说,你的辩论在逻辑上是站得住的,对法律的理解也是正确的。现在我们不谈法律了。蒯大富,你是聪明人……我说,你什么意思啊?他说,审判你蒯大富主要不是法律问题,而是政治问题。不判你蒯大富怎么得了,全国至少要放一万人。律师的意思是指1978年后各地的造反派头子被都抓起来了。我要不是反革命,他们会说,北京的蒯大富什么坏事没干过,他要没事,那我们做的就更不算事了。所以说,不但不能放我,而且判刑还必须重判!

  后来,法庭上我也是按照模拟时那么辩护的,法庭上四台摄像机录像。要是能解禁,我很想把法庭的录像档案拿出来看看,挺生动的。当时我父亲和弟弟也去了,法庭休息的时候,他们问那些旁听的政法大学的师生:蒯大富辩护得怎么样?那些人回答:蒯大富说的都是站得住脚的。我法庭辩护的时候非常认真,也非常有力,审判长就跟检察院商量,说这个起诉是不是太重了?检察院可能也觉得有点过了,就把起诉书收回去了。我高兴死了,还以为不起诉了,可马上又给我发来了第二份起诉书。后来,审判我的审判长,私下里跟我讲,所有四人帮案子的审判中,你的辩护是最有力的。但法庭上,驳倒归驳倒,判还是要判的。因为共产党比法大,制定法律的都在违法。最后我被判了17年有期徒刑。我当时已经被关押了十多年了,还是有盼头。我出狱的时候42岁。

  尘埃落定看文革

  关于毛泽东发动文化革命,他的根本动因是什么?一个就是刘少奇在文化革命之前,已经把持了毛泽东不能容忍的那么大的权力,他们有时候反对毛泽东的决策主张也是很坚决。比如彭真说姚文元的文章《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北京一个字不许发,那就是一个字发不出来。这是毛泽东所不能容忍的。更主要的在于,当时毛泽东提出来,就是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理论,以后呢,又提出资产阶级就在共产党内。他实际认为共产党内形成了一个特权阶级,或者说是特殊的利益集团,这与老百姓的利益是矛盾的。我们觉得毛泽东当时思想的精华就是这个,所以就死追这个。我大一的时候就给中央写信反映农村干部的腐败,所以对此深有体会。我当时自认为对毛泽东的这条吃得很透了,坚决相信毛泽东搞文革的目的是为了反修防修,是一心想把共产党搞成清正廉洁的政府。

  用“全盘否定文革”这一句简单的话来总结文革,显然不够科学。这样一个由毛泽东发动领导的,八亿人口参加的,搞了十年的运动,全盘否定不符合事实。应该采取一种实事求是的态度,应该否定的否定,不应该否定的就不能否定。文化革命的目的还是很真诚的,毛泽东的意思是想动员人民起来监督政府,不腐败。但是这个方式错了,所谓大民主的方式,没有法制的保障,不仅根本达不到目的,而且必然演化到暴民政治。结果要么就是暴政,要么就是暴民。这两个极端,都不能长治久安。但是如果因为害怕暴民,就把“四大”这些大民主的手段全部否定掉,又不建立法制监督,那么人民就失去了监督政府的手段,像现在的情况,那就放任当官的腐败下去。为什么总会有突发性事件,就是人民失去了监督的权利。

  没有什么力量能把共产党打垮,如果共产党将来垮台那一定是自己内部腐烂透顶,导致自己的灭亡。而当前这种严重的大面积腐败,恰恰就是不科学地全盘否定文化革命的后果,这是我的一个重要的反思。文革中很多东西可以经过科学的改造加以利用,八亿人口,这么大的党,这么伟大的领袖,搞了十年时间,说这里面没有一点好东西,那是不对的。好多人怀念毛泽东,实际是怀念那个时代干部的廉洁,人民有说话的机会。现在几乎完全没有,最后导致邓玉娇把干部捅死了,或者通化钢厂的工人把一个经理打死了,这是很恶性的。由于缺乏渠道,要不就没地方说话,要不就恶性爆发。怎么能搞出一套让人民充分实行当家作主权利的、在法律保障下有序参加的、能监督公仆们让他没有机会腐败、让他腐败了以后能受到严厉惩罚以至于他不敢腐败,这样一套制度的建立,就应当吸取文革正反两方面的东西,那才是国家长治久安之路。这是总结文革教训需要真正认识到的。

  现在的领导人思维啊,有些不可理解,怎么就让目前这种状况维持下去呢?基本态度就是拖,想把这些问题矛盾往后推,挪到下一届让别人解决。核心的东西就是害怕乱,但是真的要害怕乱,就要把乱的根源解决掉。乱的根源没解决掉,那将来还是要乱的。好比“Liusi”平反的问题。有人会操作的话,得分会很高的,而且并不是很困难,但是也不动。这事拖到什么时候,拖多久也得平反。不然,全世界人民面前也说不过去啊。北京人民是记得很牢的,说北洋军阀、蒋介石,什么“3·18”惨案、什么“12·9”啊,整个加起来也没有“Liusi”杀的人多。你怎么能想象共产党军队向老百姓开枪呢,这没法解释啊。完全用一种实用主义取代了共产党人的理想。

  毛泽东是一个有想象力、有魄力的领袖,他为了实现他的理想王国,他不惜打碎自己的家当。他这个人,无论无何是一个空前的民族英雄。他了不起,不信邪,敢和美国人斗,敢和苏联人斗,敢于硬碰硬。美国之所以和中国平起平坐,或者对中国友好,实际上和两场战争非常有关系,一场是韩战,一场是越战,要脱离当时历史情况就不理解这个。美国人你不把他打得知道疼啊,他就不会买你的账;在越南战场上你不把美国人打趴下打走了,尼克松不会到中国来的,而且见到毛泽东的时候毕恭毕敬。中国这些年有这样的国际地位,离不开毛泽东奠定的基础。

  另一方面毛泽东同情弱者,同情弱势群体,同情草根阶层。所以现在的弱势群体呢,工人呢,农民呢,还怀念毛泽东。那时是强调工人掌权,工农掌权,当然实际上那是不完全真实的,但那个时候工人农民说话还是有机会的,不像现在这样。我非常欣赏毛泽东、崇拜毛泽东,当时坚定地跟着毛泽东,就因为一个看毛泽东反修反腐败,另一个看毛泽东比较能维护弱势群体。

  毛泽东当年想在他的领导下,建立一个长期的让政府不腐败的办法,创造这么一种制度。但是,毛泽东理论上陷入了自己的悖论,他想创造这种全民的清正廉明的社会制度,而这种社会却维系在他的领导之下,一旦没有他的领导,这个制度也就不存在了。再有,他这个制度下面是极端的大民主,上层却是极端的集权专制,这两个极端存在于一个共同体当中。在文化革命中,我们有时候也感到迷惘,或者说觉得毛泽东的做法有道理吗?因为毛泽东的理论再往前走,他本人也做不到了。他的理论是一种很不彻底的理论。比如说“造反有理”,如果是以真理为标准,那谁的“反”都应该可以造的啊。但我们那时反康生,后来也反陈伯达,他都不答应,更别说反林彪、反他本人了。这又是个悖论,就是对有的人可以造反,对有的人不能造反。他这个划分是以他自己为标准,而不是以客观真理为标准。结果呢,真理是对别人的,而不是对自己的。当时我也很难理解这一点。

  文革当中群众蜂拥而起,这个发动的深度广度是前所未有的,而且是自下而上的。毛泽东这点上又有一大失误。你把群众从基层发动起来攻击政府,攻击党的各级干部,如果不在一个很严密的法制范围来控制的话,那肯定就会出现暴民政治。这实际上就和武斗一样,他搞文化大革命失败的问题也就在这上面。

  再者,毛泽东得罪的人实在太多了。就是在文化革命当时,我们也感到很恐惧。心里也在想,主席怎么打倒这么多干部呀?几乎百分之九十,各省、各县都没什么好人了,简直太厉害了。如果这些人团结起来,向你反扑,你肯定挡不住。我们也觉得这是个很大的问题,感到迷茫,但不管怎样,我们还是顺着他的这个路子走的。几乎毛泽东指到哪,我们就打到哪;我们打到哪儿,哪儿就垮了。为此我们曾经也特得意。

  文革当年,我觉得全国这个力量对比,基本上我们这边的人,属于我这个观点和立场的,也就是比较符合文革主流思想的造反派,占三成,所以我们是光荣孤立;保守派能占到四、五成,保守派和我们差不多是五比三的实力对比;另外两成是出身不好的或逍遥派,就基本不参加运动了。当时我们也真感到心虚,有可能会失败。就是觉得我们能真正依靠的人太少了。尽管如此,我当时认为,即使毛主席领导的第一次文化大革命失败了,我们也会跟着毛主席一起上山打游击。当时也有心理准备,觉得文革可能失败。当时在我们很猖狂的时候,心里也觉得没底。毛泽东当时依靠和信任的那一部分人,也都因为各种原因而被打倒了。像我们这样的,应该说是他比较信任的,最后在其他势力的压迫下,他也不得不抛弃我们。我从1968年开始就这么理解,我们下台虽然是牺牲品,但是在右派压迫下,毛泽东没有办法。包括王力、戚本禹都是一样,毛泽东其实很欣赏他们,但是为了平息右派的愤怒,就把他们拿下了。回头看自己这一生,是一种什么心境?在无法摆脱的那个特定历史环境的前提下,我不为自己曾积极参与了文革这个“试验过程”而后悔,但是也深有忏悔,特别对于由于个人错误导致的损失而内疚不已。

  今天的忏悔

  对于文革中的暴力和人道主义,要在当时的那个大背景下去看。

  文革中打人,最早起来打人的是高干子弟,包括八·一八后的“破四旧”、“红色恐怖”,这树立了一个很坏的榜样。后来在大学生揪斗干部的时候,也动手打人,好像是从第一次在工人体育馆斗彭真那次开始的。那时是所谓革命利益至上,根本不讲什么人道主义,尤其后来毛泽东发表的文化革命思想,认为这场政治大革命是国民党和共产党斗争的继续。那么我们这些人的理解就是一场战争的继续,打人、武斗、暴力这个都是很自然的事。在没有法制约束下的大民主,它肯定要变成暴民政治,或者叫什么群众专政。群众没有法律约束,就叫无法无天啊,谁想怎么干就怎么干。

  毛泽东说的无产阶级专政是群众专政,那时的群众专政绝对是暴民专政,完全不讲理的。就是什么程序都没有了,抓过来就算。比如说当时清华井冈山下面有保卫组和专案组,抓人一般都是我下命令抓的。打人的事我也管过,给专案组强调过,不准打人。但是下面也偷着打,后来我们有过三次检查,都被掩盖过去了。这样的事情不少,直到后来发生闷死罗征启弟弟的恶性事件。

  罗征启老师是原党委宣传部副部长,文革中属四一四那一派,据说有不少反江青、反林彪、反文革的言论,我们这一派曾把他抓起来,整得很厉害。结果他逃跑了,我们怎么也抓不住他。他有个弟弟,是北京仪器厂的普通工人,我们在一次抄家行动中把他弟弟抓住了,想通过他弟弟找到他的下落。抓人的时候,他弟弟喊叫,抓他的人就用棉丝塞他的嘴,结果塞得太深了,使他弟弟窒息而死。与此事件相关的三个同学去自首了,当场就给关起来了。我知道后也支持他们去自首。后来他们都受到不同程度的惩罚。清华大学在文化革命中凡是有人命的人,包括武斗,不管是打死工人,打死学生,或者打死干部的几乎都判刑了,基本上都是15年。

  罗老师是一个思想非常深刻、胸怀坦荡、非常正直的人。文革后,他曾支持一位伤害过他和他弟弟的同学上研究生,这在清华大学内外引起很大反响。后来,胡耀邦总书记看中了罗征启,准备提拔他当团中央书记。但是,罗老师这时却提了一个常人看来很不合时宜的意见,当时一位中央领导人的孩子在清华读研究生,想出国留学,要挤占别人的名额。罗老师针对此事提意见,说老一辈革命家的子女容易搞特殊化,还是应当先放到基层锻炼锻炼。他还以为这位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会支持他的意见,结果反而是他自己没能被提拔上去。另一件事是Liusi的时候,他当时是深圳大学的校长。他公开站出来支持学生,并带头签字,以深圳大学党员的名义给中央发了一封公开信,支持学生运动,反对邓小平垂帘听政。此信被港、台、日本等媒体转载,影响很大。事后整肃的时候,他被开除党籍,开除公职,甚至荒唐到被开除了深圳户口。他对我说:蒯大富,你当时整我的时候,大喇叭一广播就召来几千人参加。而深圳大学决定开除我党籍的时候,要有个支部大会的程序通过,但这个支部大会就是召集不起来,大家都找借口不参加。后来党委开除他党籍只能是违章操作。我看过他写给中组部的信,那么一个坚定的共产党员,因为得罪了中国最有势力的两个人,那么忠于党也没用啊。他党籍被开除了,也没有了收入,他就自己开了一个公司。不过他坚决不离开深圳,深圳的户口后来总算给恢复了。

  现在每年逢年过节,我都要去看望罗老师,真诚地向他表示赔罪和道歉。罗老师等于说是原谅我了,他说你们当时是小孩嘛。我们有些活动也请他参加,他也给面子。我感到罗老师是个了不起的人,是个境界高尚的人,为人楷模。我们把他弟弟整死了,还把他差点整死,他却还能宽恕我们这些认罪的人,并且帮助我们这些人。

  我对武斗这个事,对清华武斗中死去的那些人,我再三地忏悔。我们当时很少找那些和自己意见不同的人,进行比较深入的谈话,去了解他们的想法,以建立共识。当年由于不了解对方,最后就想象他们如何如何,实际上不是这么回事。事后虽有些沟通,但很晚了,后果已经造成了。由于我的错误导致的损失太大了,最严重的是武斗。清华搞武斗,那肯定是我的罪过。当时我完全可以控制局势,要是我坚持不打,实际上清华武斗打不起来。因为当时在团派里,我的话是起决定作用的。因为我变了,就煽动打起来了。后来虽然知道这步走错了,又不愿意认错,就坚持着。再到后来,想停止也停止不下来了。

  因为我的错,有太多的问题,太多的内疚。武斗造成的后果非常严重,和我自己相关的人就死掉十几人吧。我的一个同学,和我不是一个系,他跟我私人关系非常好,叫谢晋澄。他就是武斗期间被汽车轧死的。文化革命初期,工作组把我打成反革命,他当时坚决支持我,在我大字报上写批语:你是好样的!坚决支持!人在困难的时候,有人支持是很难忘的。但是分成两派以后,他参加了四一四。武斗中双方抢粮食,我们这边的汽车过来,四一四的人要阻拦,汽车往前冲,乱哄哄的,一下被撞上就当场轧死了,纯粹就死于非命。那是非常好的同学,我非常难过。

  文化革命期间,我也整过很多人,包括中央高层和清华的干部,或者对立面的群众都有。但我可以说,我没有因任何私利去做这些事,都是当时特定的历史环境下造成的,认为他们是毛主席的敌人,是公敌。学校有个饶慰慈老师,她当时教我们党史,她讲毛泽东四渡赤水的故事,讲得非常好。文化革命中,她支持四一四,关键是他们私下议论的时候,议论到江青、林彪,说了些当时被认为很反动的话。她最后被我们团派的专案组抓住了,打得很重,受伤比较厉害,被打残了。前几年,我通过饶老师的朋友向她表示对不起,我想看望她,就是表示认罪的意思。她不想见我,我也理解她不愿再回忆起这段历史的痛苦。

  回过头来看,文革是一种历史的“试错”,它完全脱离了实际。也许出发点是好的,但是是错误的理论,错误的道路,也造成了许多无法挽回的损失。我现在还是特别关心中国政治改革的模式,我非常想知道中央领导人关心不关心这个。中国人民是很聪明的,你只要让专家、让明白人研究的话,肯定能找出条路来。不要再像文化大革命那样,而既要保证社会平稳的发展,人民过上好日子,又能监督共产党不腐败,或者是不那么腐败。否则文化大革命的学费就真的白交了。(中国选举与治理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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