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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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蒯大富,江苏滨海人,1945年9月13日生。曾为清华大学工程化学系大三学生。文革初期,因率先发表反对工作组的大字报被打成反革命,并被在校关押。在毛泽东批评了派工作组的做法后被释放,周恩来曾代表毛泽东亲自找蒯大富了解情况,为中共八届十一中全会提供相关材料,随后亲自到清华为其平反。此后,蒯大富创建清华井冈山兵团,成为首都大专院校红卫兵革命造反总司令部(简称三司)的主要负责人之一,也是文革中造反派的标志性人物,为“五大学生领袖”之一,后任首都大专院校红卫兵代表大会核心组副组长、北京市革委会常委。他在文革中率先将“打倒刘少奇”的口号公之于众,随后又挑起了清华大学的大规模武斗,并与工人宣传队发生激烈冲突,造成多人死亡的恶劣后果。1970年清查“五一六”时,蒯大富开始接受隔离审查和监督劳动,文革后,被北京市中级人民法院以反革命宣传煽动罪、杀人罪和诬告罪判处有期徒刑17年。获释后,他先后在宁夏、山东工作,九十年代到深圳,任一家电器公司总经理。现已退休。
本文由蒯大富口述,米鹤都采写整理,中国选举与治理网独家刊发,原文标题《潮起潮落:蒯大富口述》。文中许多鲜为人知的细节,为研究那段历史提供了珍贵资料。
我的家庭、老师和清华梦
我家祖上在曾祖那辈属于比较殷实富有的,曾祖在海船上当老大,挣了一大笔钱,后来就回家乡买了几十亩地。江苏那地方,几十亩地就很多了,也算比较富了。我爸爸、伯父、姑妈小时候都读过书,那时能把孩子送去读书,还是有点家底的。不过,到我祖父一辈就不行了,他有个毛病,好赌博,而且逢赌必输,很快就把家产全输光了。没地也没钱了,他就开始贩盐。盐城出的那个盐,不是海盐,是硝盐,含氯化镁,比较苦。那时贩盐呢,一斤赚一分钱,那几吨盐也能赚百十块,利润也很大。那已经是抗日战争时期了,我祖父从盐城贩盐到上海那边,在路上连人带船被国民党的部队抓了兵。刚当兵就跟新四军打仗,结果第一仗我祖父就当了俘虏,从此参加了新四军。
到解放的时候,我们家的地因为早被爷爷输光了,所以成份划的是贫农。我爷爷1950年复员的,算是抗战时期参加革命的,他那个复员证上还是陈毅的签字,有陈毅的大印。我父亲也是抗战时期参加革命的,他1944年加入共产党,我母亲1945年入党。当年盐城是新四军总部所在地,是抗日根据地。我父亲没有到部队当兵,因为识字,就在村里当钱粮员,管钱粮啊,先是给新四军、后是给解放军做事。但是他一辈子没有当过挣工资的干部,他其实有很多机会可以到城里去,就是因为我家里孩子比较多,他走不开。所以一直呆在乡下,当过大队长、大队会计什么的,后来老了就不干了。正经说起来我父亲资格也比较老,他去年去世的时候86岁,党龄60多年了,全县也没几个这么高党龄的。
那样一种家庭对我个人的成长的影响,就是从小培养了热爱新社会,热爱共产党的那么一种情感。当然我们家没有什么资产,生活完全靠劳动,我父亲也是一个劳动能手,什么农活都能干。我从小也干农活,后来进入人民公社了,我们家人口比较多,挣工分少,我每次放假回来,都是整个夏天放一头牛,挣好几分。水牛干活的时候就割草喂它,牛是比较乖的,让它把头低下来,然后就可以蹬在牛角骑上去了,很惬意。
我上中学不是在县城,是几个镇联合办的中学,其中一个镇叫八滩镇,所以叫八滩中学。这个中学1952年成立,在1957年反右和1959年反右倾之后,就把一批“犯了错误”的老师下放到我们学校来了。我得到他们的教益太多了,当时教我的6个老师中,4个老师是“犯了错误”下来的,是右派或者右倾错误之类的。这些老师的水平真不一般,可以说水平非常之高。比如我们的化学老师,原来是南京的,不知道怎么就把他下放到我们这个穷地方来了,跟他学习很轻松。我高考那年,他给我们准备了很多高考复习题,实际高考的试题可以说几乎一题不落都复习到了,我等于在考前全部做过一遍。这种优秀的老师真是太了不起了。所以我考清华工程化学系,化学考了一百分。从1963年开始,我是第一个。接着连续三年,我们那个中学有4个学生考上清华了,特别是工程化学系,一年考上一个,都是这个老师培养出来的。
等我学了化工专业以后,依然觉得这个老师的水平绝对是很高的,在全国的中学化学老师里那也是往前排的。一个人中学遇到这么厉害的老师,那真是一大幸事。农村的孩子并不笨,有好老师带就容易成功。当时我们的语文老师,外语老师也非常非常厉害。不然,像我们那个偏僻农村的中学,怎么可能沾清华的边啊,想都不敢想。后来这些老师退休了,好老师人家也不去我们那个地方了。以后啊,真就没有人考上清华了。
当时中学的数理化啊,我考试基本每次都是满分啊。偶尔一次不是满分,会懊恼半天。我在老师的鼓励下,报考清华大学的时候很有信心,而且我当时很狂,第一志愿清华,第二志愿南大,这两个志愿考不上就不想去了。考清华还有比较凑巧的一件事,那是初中二年级的时候,我和一个同学因为一个物理现象,和老师争执起来。其实问题很简单,就是两个人抬筐,这个动作是不是杠杆原理?我们认为是,老师说不是,我们坚信自己是对的,老师错了。争执不下,我们就给清华大学工程物理系写信,请他们评判。物理系就把信交给一个大学同学,这个同学真给回信了,解释得非常详细。看来还是我们对了。从这以后我们就相互认识了,这个同学是南京的,姓苏,后来他就对我特别感兴趣。从初二到高三,我们一直通信,他就鼓励我考清华,还把清华的情况详细介绍了。我也是在他的鼓励下考了清华。其实我考得并不高,那年清华录取线是450分,6门课平均75分,我考了482分还是多少,就稍微过一点。我们班还有考540分的,很厉害的。
我从来是班里最小的,没怎么打过架,也打不过人家,但是我学习特别好,群众威信应该说相当好了。因为成绩好、学习好,老师宠着,就不让别人欺侮你。考试你考不过,那力气再大那也没用。我从初一到高三,都是全校第一,而且我是全面发展,数理化很棒,文科也很棒,到现在我们中学的作文范文里,还有我的作文。
我们兄弟几个智商都很高,我是老大,我和五个弟弟,分别叫大“富、贵、荣、华、万、年”。几个弟弟在班上也都是最优秀的,因为我上大学,家里负担不起了,两个大弟弟就没能继续读书,干农活了。再小的弟弟连高中都没赶上。不过,几个弟弟下棋都很厉害,有个弟弟在我们那个县下棋是前几名,我们那一片没人下得过他,他下盲棋都下不过他。因为我,几个弟弟后来没怎么好好念书,也是我欠的账啊。后来我又坐牢嘛,父母也都是由他们抚养。我出来后也一直想法弥补。
在中学时,我有点被神话了,一提蒯大富就什么天才,怎么怎么着……其实我天资嘛,可能比别人好一点点,但主要是靠用功。高中三年级的时候,一心想考上大学啊,当时考上的和考不上的那前途是天壤之别了。当时我经常都是半夜2点多就起来,点个煤油灯看书,复习化学啊、数学啊,把所有的题整个做一遍。考上清华以后,我回到中学去和同学座谈。当时的教导主任就说:有人说蒯大富是什么天才,不看书就考一百,那是假的。他看书非常努力,夜里经常开夜车,我就曾经逮过他多少次。我当时就是怕自己考不上大学嘛,所以很刻苦。一个是条件比较好,另一个肯努力的话,那肯定成绩很好了。
不过高考完了,我就觉得肯定能考上。放假休息期间,我就跑到亲戚家去玩。有一天,我刚从亲戚家回来,我三舅住在邮局附近,所以他先拿到那个通知书。他一路跑过来,说:考上啦,考上啦,考上清华了!当时大家都很高兴的。去北京的时候,正赶上华北那年发大水,德州那边全淹了。我坐火车走到济南,往北就不通了,然后转到烟台坐船走渤海过来,走了9天才到北京。上大学之前,我没坐过火车,甚至没见过电灯。那个年代还很落后,这次出门一切都很新鲜。
热衷于社会政治
我小时候有点好打抱不平,同情弱者。看到不平事就想说话,而且很讨厌说假话的人。我年纪很小的时候,就对政治上的事情挺感兴趣。1958年我大约十二、三岁,当时宣传什么高产多少多少斤,亩产十几万斤!后来我就算呀算的,算完的结果是:这样的话,一亩地就是光麦粒子堆起来都要堆快一尺高,才能亩产十几万斤。我就认为这不可能,当时就给老师提出来。当时这事情闹得挺大,让人感觉我在反对三面红旗,或者说攻击大跃进。对办公共食堂啊,我也提过意见。我自己也去打过饭,下雨天路滑,一不小心把饭给打散了,把盆也摔坏了。我说集中起来吃,家家去食堂打饭,我说还不如分开各家自己做呢。于是,我就提了意见。因为这些事,学校要找我算账。可是我太小,而且班主任特别喜欢我,就护着我。最后折衷一下,给我的操行上写了一个评语,说我:“有时问题考虑不全面,乱发言”。
中学时代对将来干什么没怎么想过,不像别人从小立志做科学家、医生、将军什么的,没想过要具体干什么。但是对自己的实力还是比较有信心的,想做出一番事业。高中毕业之前,我加入了共青团。入团就是要求进步的政治表现,那个时候的思想教育是谁靠组织最近、谁靠党团最近,谁就是先进分子。
我进清华后是在工程化学系。那时工化系和普通化工根本不沾边,一个专业是搞核放射性的,就是提炼铀235,把铀提纯;一个是高分子;还有一个同位素。这几个专业都算尖端化工。我的专业真正要搞的是原子弹、原子能、核潜艇、原子反应堆这些,算是绝密专业。当时绝密专业对家庭出身、社会关系调查得非常严,政治上要求也严,32个同学,到文革前有五、六个党员,其余都是团员,是个团员班。而且全班都是男生,因为搞核工业,可能会影响女性的生育。
到了大学以后,我还是对社会上的事情很热衷。大学一年级的时候,我就给中央写过一封信,反映农村干部的腐败情况。那个信现在有位学者那儿还保存有,他就特别佩服我,说你当时那么小就给中央写信反映情况、反映问题,很坚决也很深刻。那时,我看见和我所接受的政治观念不相符的、不公平的事,总想发表意见。
文革前我参加的社会活动也比较多。我当过学校的基干民兵连连长,参加军训,基干民兵还经常可以打枪。另外,我特别喜欢写文章投稿,当时投稿主要是给清华的校广播台,后来就被他们看中了,把我调到校广播台工作,还当了编辑组组长。全校所有交来的稿子都要经过我审,我审完以后拿给一个团委副书记签字,才能广播。程序是这样的,权力还不小。我在学校里的各种事情中都喜欢出头露面,感觉是能量发挥不完。
我那时的思想意识确实比较激进的。在平常思想改造的过程中,经常发表些左的言论。比如清华学生吃饭的饭厅啊,吃完饭后桌子上就落了很多剩饭。浪费太大了,半个馒头就扔了,米饭剩一口“咣叽”就倒桌上了。我这从农村来的孩子确实看不惯,后来每次吃完饭我就收集,每次能收集一大盆啊,白花花的米饭啊!我就把这些剩饭放到食堂门口,贴张大字报,说这种浪费多不应该,多少农民辛辛苦苦种的粮食我们就给扔了,这是资产阶级思想。当时学校和党支部全部支持我,说我做得对。后来也有人贴了大字报支持我,一下子就把浪费的现象杜绝了。
这件事本身不一定是左了,但再进一步就左了。什么事呢,就是吃红薯的时候,我的同学都要剥皮,剥得干干净净的才吃。我就看不惯,因为我祖父从小教育我,吃红薯不但不能剥皮,就是皮上坑坑洼洼的地方没洗干净带点泥,也不能扒皮,要连皮吃下去。结果,我也要求人家这么带皮吃,因此就跟班里的同学吵架,后来类似这样的事情很多。我会经常批判同学的“资产阶级”思想,显得自己非常革命的样子。
中共中央评苏共公开信发表以后,我写了“出身好也要自觉改造”的文章,在《新清华》头版登了一版半。《新清华》是清华大学校党委办的周刊,在校内影响很大。文章就是说阶级斗争怎么尖锐,不小心的话就会被阶级敌人腐蚀了。那篇文章也暴露了我很多左的东西,现在看很可笑。但那时就是那么一种思想基础,文革中很自然地就更左了。
不过我总体还是愿意与人为善的,跟同学的关系处得很好。我们班后来等于就一派,包括反对我的。文革中毕业的时候,好多班因为派性,根本就不能同处一室。而我们班毕业还照了个全班的合影,大家私人关系还是不错的。
文革前,清华在政治方面就抓得比较紧,有那么一种革命气氛。我比较佩服校长蒋南翔,他在清华一直贯彻培养所谓业务、政治双肩挑的干部,一进学校就给你灌输这些。
积极投身文革
文革初始,我对清华党委和蒋南翔是保的,肯定是保的。大概1966年6月3、4号,我的第一张大字报就出去了,旗帜很鲜明,是保蒋南翔的,题目叫“捍卫清华党委,就是捍卫党的领导;捍卫清华方向,就是捍卫社会主义”,那旗帜多鲜明啊。不过我很快就感觉自己不对头了。当时研究《解放军报》社论,《人民日报》社论啊,左一篇右一篇连篇累牍,说资产阶级统治教育领域……修正主义分子就在我们身边……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资本主义复辟将是随时可能的,要大家擦亮眼睛等等。后来,我们班的同学孟家驹和我商量,说我们这种态度对不对啊?万一校党委真有问题怎么办?应该抱着对革命负责任的态度,考验考验清华党委吧。
我们的立场很快就转变了,写了“也向校长质疑”的大字报,提了几个问题,肯定是质疑的态度了。当时我在清华广播台工作嘛,在给校党委贴了大字报以后,广播台的台长就通知我:蒯大富,你回班上去参加文化革命吧。就把我赶出广播台了。
很快,工作组就来了,他们一入校就表明反对校党委。校党委“靠边站了”。不过蒋南翔对给他扣的帽子一直不认账,毛主席不是说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统治学校嘛,他就不同意。他说,文化革命前清华大学也是毛泽东思想占主导,怎么能是黑的呢?不可能黑!你得佩服蒋南翔在清华搞得特别好。比如北大吧,起来反党委的、贴反陆平大字报的聂元梓,就是校党委委员、系党总支书记,这在清华绝对不可能。工作组进校之前,清华没有一个党支部书记、更不要说总支书记起来造反了。蒋南翔以前就提倡做“永不漏气的发动机”,那真正是做到了一点气不漏。清华绝对是铁板一块,内部没有反的。后来,工作组进校,大家抵挡不住才垮的。
工作组开始对我还是挺好的。工作组来了我特得意,就杀回广播台去了。到广播台我临时写了一个稿子,欢迎党派工作组来清华大学。后来,我就播放“毛主席派人来”那首歌,非常欢欣鼓舞,非常拥护工作组。
6月13号左右,北京新市委来人到清华,宣布由工作组代替清华党委行使职权。但是工作组他们的做法,和我们理解的毛主席放手发动群众的做法差得比较远。他们强调领导,强调秩序。工作组的个别干部还发表了一些言论,说“群众是一群乌合之众,像一群羊一样”,说群众运动不能这样搞、不能那样搞。我感觉不像毛主席说的那样要相信群众、尊重群众的首创精神。我当时是我们班的文革小组组长,我就认为工作组对群众运动的理解和态度不对。6月16日,我和孟家驹就贴了张大字报,题目是“工作组往哪里去?”。很多同学都在那儿看。大约是6曰19日,薄一波到清华来看我那张大字报。当时谁也不认识薄一波,只是看他像个当官的。他问,这张大字报谁写的?正好我就在旁边。有同学多事,就说:蒯大富写的,唉,就是他,就是他。他就问我,你叫什么名字啊?我说我叫蒯大富。他说:大富?这个名字不好。我说:这个名字有什么不好啊?他说:大富?你想发家致富啊?我说:不对,大富是国家发家致富,是国家富强的意思,资本主义是小富,只有社会主义才是大富。我问他叫什么名字,他不告诉我。我说,这就不平等了,我告诉你了,你怎么不告诉我啊?他说我走了以后,你们就知道了。他说能问问你是什么派吗?我说,自己怎么能给自己划定?他说,别谦虚嘛,你认为你是哪一派嘛?我说,那我认为我是革命左派。他用手比划着说:这个左派啊,左的太过火了,就跑到这(右)边了。我们都笑了。
大约6月21号,我又在其他同学的大字报上写了这么一段批语:“革命的首要问题是夺权斗争,从前权在校党委手里,我们和他们斗,把它夺过来了。现在,权在工作组手里,那我们每一个革命左派就应该考虑,这个权是否代表我们,代表我们则拥护,不代表我们,则再夺权。”这是非常关键的一句话,后来工作组为此不知批了多少次,说蒯大富想夺权。我觉得,那时我对毛主席的文化革命理论吃得比较透,核心就是革命政权嘛。政权问题是首要问题,学校里是资产阶级专政,中央有赫鲁晓夫式的修正主义分子,就这两个思路。这个思路正好就符合毛主席发动文革的思路。(中国选举与治理网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