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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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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翁按曰:这篇《扬州东圈门街区记事》,乃本世纪初,以车前子网名,发表在天涯社区的网文,今重新下载并补街区位置图,重刊于此。
車前子言:
余家是在民国廿八年(1939)的春夏之际,由江都县城(即扬州)古旗亭街南的谢总门,迁至东圈门街七号 居址的。那时节的东圈门街上,特别是街北一侧的深宅大院,几乎是一家挨着一家,街上显得空荡荡和冷清清的。因此,在这条街上深宅大院里住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如何道台家,经学刘家,以及洪中委家等等,也就看得一清二楚的了。
其实,要把“东圈门”与“东圈门街”分开来谈:东圈门,乃是一座如同城门楼子的建筑,在两淮盐运使司衙门以东,约一百二十步的街道上,是用来拱卫运司衙门的关隘之一,建于明代嘉靖年间(1522-),于解放初期(1951-)拆除,原址在今东圈门街58号佑圣观的东侧。
东圈门街,则是一条贯通东圈门的、东西向的街道。圈门以西,为“东圈门内”;圈门以东,为东圈门外,通称“东圈门街”。其时,东圈门的门楼和圈门尚在。东圈门街的东头,与三祝庵街、地官第街相连,西头与运司街相接。街长约620步,街宽只有6步。街心以长约70厘米,宽50厘的麻石板铺路。解放后改为水泥砂浆路面,至今尚有零落的石板可寻。近年(2000年)整修街道时,不仅重建了东圈门城楼,而且重铺了石板路其宽其整其洁,不亚于明故宫前的御道街也。
这条东圈门街上的名人宅第和遗迹,大都集中在街北一侧,如街东头的三祝庵,曽是清代扬州八怪之一的、杭郡老画师金农(名冬心)寄寓故址。与三祝庵西相距百步之遥的东圈门街14号,即是名闻海内外的清代扬州学派之一的经学名家刘文淇的住宅--“青溪旧屋刘”家。在刘家旧屋之西,仅隔罗总门一个巷口,即东圈门街16号宅,曽是当代伟人祖父江石溪的旧日居址。与之一墻之隔的18号尹氏老屋,乃古典园林建筑工程公司高级工程师尹氏寓所。20号大院内,传为清朝礼部尚书祁雋藻之孙、湖北知府祁友蒙的故址,俗称“祁家大院”再西,即东圈门街22号,为清代同治年间(1862-)江西吉安知府何亷舫的府第。相传曾国藩出任两江总督期间,凡来扬州,每至何家“诗酒流连,竟日而罢”。何氏有子,名彦升者,曾经出使俄国,官至新疆巡抚之职其时扬州名士方地山,撰有联云:“身行万里,能通六国书,无怪群公欲使班超定西域;凄凉玉门关,呜咽陇头水,早知今日不如何逊在扬州。”何氏父子,一个移家揚州,畄连山林;一个绝途万里,镇守边陲,传为街坊佳话。但在这条东圈门街上,最为名动中外的故迹,还当数青瓦灰墙的江氏旧居,业经地方政府修复,以資恢复旧观。无可疑问,这将为人杰地灵的东圈门街历史,以及地方人文内涵和旅游資源的开发,增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云耳。
东圈门街上的住宅,两侧皆为青砖、黛瓦、杉木结构的传统建筑,间或有水泥结构的门面,均为名人宅第,如清人何亷舫家的西宅门库,及民国时人周开衢大律师家的宅门,即是。但住宅的大门结构,也因主人的身份、阶层和财富的不同,而有所区别。如通常所说的门堂、门庭、门楼建筑模式,即是上中层人士的宅门构造。一般市民阶层人家的宅门,大都为“砖库”门面,跨进大门槛,即已步入堂屋。所谓“堂屋”,也即是一进三间住房的中间一架屋,建筑上称“明间”,今时称做“客厅”。所以说,它没有专属的门堂,更没有门楼构筑了。这里所说的“砖库门面”,系借用苏锡常一带,民间俗说的“石库门”面而言的。所谓“砖库”,也就是用专门用来建筑门框的“面砖”构成的“门廓”。当然,人们常说的“门面房”,是专指店铺而言的,而不是说的“门面”。在这条中上人家聚居街区里,从东到西有不少门面房,即商铺也。
在东圈门与三祝庵、地官第这条街上,有门堂的人家不少,有门楼的人家却少。在东圈门街上,只有何氏与祁氏宅第有门楼,而以何家门楼最为壮观。虽名闻海内外的青溪旧屋刘家,及江氏故居,也只有砖库和门堂而已。但这两家的声望和影响,却是何祁几家合在一块,也是不可相提並论的事实。如“青溪旧屋刘”,乃清代经学名家刘文淇的故居。《扬州览胜录》载云:“刘文淇先生故宅,在运署东圈门外,世所称‘青溪旧屋’是也。先生以经术名海内,深于《春秋;左氏传》之学。子毓崧,孙寿曽,三世经明行修,列在《清史;儒林传(三)》。曾孙师苍、师培,均能以经学世其家。刘氏所治“春秋左传旧注疏证”之学,名闻海内外。民国丁丑事变后,日本学者小泽文四郎来游扬州,寻访先生故宅,乃摄影而去,并为先生编年谱云”。余家与刘氏宅斜对门,时有往还,因知之甚多。因在拙著《扬州园林品赏录•青溪旧屋》条下写道:“其时,刘家大门框左上端,尚钉有尺许木牌,上刻楷书‘青溪旧屋刘’五字,填以锭蓝。大门背北,为门堂一间,有天井一方。于其西辟二门东向。门内又为天井,其南为照厅,为门房之设;其北为客厅,上悬‘光照堂一匾’。后因祸起萧墻,厅毁于火。前皆瓦屋平房,不事雕饰,此即旧屋之谓。厅后升阶,建新式住房五间两厢,明三暗二。两厢与次间之间为夹道,道尽庭院出。南植花木,西构花墻,北即稍间,是为套房。东为西厢牖下。可坐可读,可吟可茗,乃主人起坐之处。又于西壁北偏,辟一便门,门外南偏,贴墻构半亭,亭西,即主人山林所在。”上述旧屋,今刘氏六世孙刘模居之。若由五间房明间穿堂而过,另有瓦屋一区,为主人藏书之所。余往昔过此,尘封已久,了无人迹。今已被收归公管,为外姓占住。北向有小门,与韦家井巷通。相传刘文淇先生辞世之日,适曾国藩任两江总督之时,亲来青溪旧屋吊唁。其时,陪同吊唁者,络绎不绝于途,由东圈门内,一直延及刘家大门口,可谓盛况空前。
再如与青溪旧屋毗邻的江氏故居,乃烈士之家,伟人宅第。据《广陵区志》载云:据《广陵区志》载云:“江石溪,原名世侯,工诗擅画,行医多年,任南通大达内河轮船公司协理。于1929年迁(至江都县城)东圈门街30号(今扬州市东圈门16号宅居住,常与古旗亭街琴学名家刘少椿家往还。有子名上青者,曾)在南通中学读书,(于)1927年加入共青团。1928年12月在扬州(即江都县)被捕,释后去上海艺术大学文学系读书,(并)加入共产党,任大学生支部书记。(后)于虹口新亚酒楼被捕,关(在)提篮桥西牢,作有《提篮曲》诗集。释(放)后,转(入)暨南大学社会系学习,参加抗日救亡(运动)。1932年回扬州,致力(于)学运工作,并在仪征(县)扬子中学、扬州平民中学教国文(即今语文),创(办)《新世纪周刊》、《写作与阅读》。扬州沦陷前,组织江都文化界救亡协会流动宣传团,(任副团长),溯江而上,(唱着由他作词的《团歌》:“我们爬过一重山,又是一重山;越过一条河,又是一条河。从乡村到城市,从城市到乡村。我们踏着坚实的步,唱着救亡的歌。我们是铁的队伍,是热情的一伙。要举起抗战的旗帜,要掀起抗战的巨波,要燃起抗战的烽火。我们不畏风霜,不怕艰苦,要振起精神,喊破喉管,让大家都知道自已应該怎样做!铁蹄踏破和平的梦,伤心东望可奈何,可奈何!只有宣传、组织、训练、武装了群众,才能重整山河。”*后中共长江局安徽省工委取得(了)联系,派往大别山开展(抗日救亡)工作。(并于)1938年打入国民党安徽第六行政区督察专员公署,组成中共盛子瑾部队特别支部,任书记(之职)。1939年3月,中共山东分局建皖东北特(别)委(员会),(又)任委员。1939年7月29日,在灵璧县北张大路,遭反动武装伏击牺牲,时年29岁。(生时)于18岁起,至29岁牺牲时,(家于)东圈门街(今)16宅内,婚后住(在)第一进右首房(间)中,悬(有)余小池隶书联(句云):‘秋水掬来双手月;青山行过半身华’。”而今的东圈门街16号,已被世人目为“伟人故居”,海内外慕名来游者或团队,四季络绎不绝。烈士生平事迹,再见于2005年10月16日《光明日报·永远的丰碑》,题为“矢志不渝救亡图存--江上青”。余曾家于东圈门街,又与江家第七子江树峰先生交游,遂得知其大概也。
东圈门街上的名人旧迹,还要以清代乾隆年代,扬州八怪之一的杭郡老画师金农,寄居在三祝庵里的故迹,最为名闻遐迩了。在金冬心的一生中,几下扬州,以书画营生,以诗文交友。他不仅与扬州八怪中的汪士慎、高西堂等画师相友善,而且是扬州八怪中,以《鬼趣图》名动京师,而年龄最小的画师罗两峰的老师。同时,他还是两淮盐业商总马曰潞、马曰琯家中的座上客,多次参加二马在其街南书屋小玲珑山馆举办的诗文酒会,留下了许多不朽的佳作。而三祝庵与街南书屋的距离,仅有百步之遥。因知金农寄居于三祝庵,也并不是出于穷愁潦倒的原故。余家东圈门或薛家巷时,总在三祝庵南北,并曾于已故金至良先生,于扬州解放前夕,借三祝庵一隅,筹办过私立小学,加之后来又从事文物管理工作,因与三祝庵主持东航法师相识。他生得个五短身材,而有“五斗米”的绰号。文化大革命之前,三祝庵山门与大殿一区,被占为煤炭店,东航遂退居于庵西一侧。文化大革命期间,有人以造反派名义,突然越界“捉奸”,轰走了东航,又占其“密室”之屋,据为已宅。遂使和尚不知所踪,闻已郁郁而死之矣。所幸三祝庵今存其址,那棵高大的银杏树,年复一年,向世人诉述春秋往事,与那尘封旧迹。
从东圈门街区西头的运司衙门,走到街东头的琼花观,全长约一华里的街道两侧,旧时的私家花园,加上在旧址新建的山林,可以说是络绎不绝的了。现就从街区东头的琼花胜境,向西一一数来,仅在拙著《扬州园林品赏录》刊载的私家花园,就有沧州别墅、冰瓯仙馆、汪氏小苑、李氏小园、青溪旧屋、祁氏山林、壶园,以及运司衙门里的题襟馆等城市山林,但还不包括余家东圈门旧宅南半花木一区之类的庭院之构。虽然余家旧居院落,已不复存在了,但还深深铭刻在心。那株窗前的一树枇杷花,那棵高大挺拔、如伞如盖、果实累累的青桐,特别是那株粗大的老杏树,春天一树皆花,香气四溢。更何况夏日垂垂的黄杏了,显得格外诱人。余每跁在树桠上,坐在树上随手摘来嚐鲜,真不知人间还有比这更惬意的事了。但,园林也似佳人老,多少楼台风雨中。说得确切一些,也只能在前人文献和拙著中,或可寻踪觅迹,以寄遐思的了。而今犹在者,即汪氏小苑可游,青溪旧屋可寻也。
在那些尚有遗址可寻的私家园林中,惟地官第路北的冰瓯仙馆,在董逸沧所撰《芜城怀旧录》中有记,云其园失考。经余实地勘查,在拙著《新城北录•冰瓯仙馆》条下写道:馆在地官第12呆宅后,为清朝廉州知府张丙炎的寓所。知府字午桥,号溶园,颜其所居,曰“冰瓯仙馆”。辑有《榕园丛书》与《冰瓯仙馆文集》两种。此后,余于西历1990年再过是园时,门牌已改为10号。是宅有屋三路,东与中路之间,有火巷贯通。中路旧有房约五进,于第二、四进西山墻,辟圆门东向,与火巷相通。巷北尽头,以清水磨砖砌门库,门内左向,旧有山林一区。斯时地直机关,于此毁林造屋,是为干部宿舍。余在方家小套楼屋中,亦曾小事休憩。其时窗外,尚残存山石一角,老树两三。当余2003年4。月,再次来访时,门屋依然,已不见仙馆踪迹,惟楼房列列而已。
沧州别墅住宅的大门楼,在紫气东来巷西首。而别墅之门,却在地官第路南,几与冰瓯仙馆对门。余在《新 城北录•沧州别墅》下写道:“是园在住宅东隅,有花厅亘卧其中,分园为前后两院落。以花厅之南为前院,叠黄石为山,有古木稀疏,境界清幽之雅。以花厅之北为后院,以宣石贴墻作假山,虽剥落已甚,但累累石痕,尚能见诸于壁,似有远山过墻来之势也。此前,有鲍氏名载芳者,乃内人之姐,亦曾寓于是宅,后倾室南迁金陵”。曾几何时,地官第路南一区,尽情拆去,改建成为工商银行大厦之矣!
李氏小园在东圈门东首街南、双忠祠巷一号,原是祭祀南宋抗元民族英雄李庭芝和姜才的祠堂。余来踏访时 ,乃为李氏后裔、名云卿者居址。原大门西向,堂屋朝南。旧有神龛,供李庭芝木主,以姜才配享。堂前有院稍小,残存黄石颓山,馀事寥落。后于建筑琼花路时,尽兴拆除。不仅庭园已毁,且又失名城历史胜迹。
祁氏山林,在东圈门廿号宅内,传为清朝礼部尚书祁雋藻花园。《芜城怀旧录》云:祁雋藻之孙,浙闽总督卞宝第之婿祁友蒙,官湖北知府归来扬州,“购东圈门街北何氏楼,以棲遯焉”。余家东圈门旧居在街南,与街北祁氏山林、何家壶园,仅距五十步。是时,祁氏山林已废。惟门楼以北,长楼以南,馀荒园一区,有山石散落,古木稀疏而已。故街坊邻里,呼之为“祁家大”,而不知其曾是一座好端端的城市山林。十年动乱期间,地直机关在此建干部宿舍小区,因毁无馀迹。
何氏壶园旧址,在东圈门街北廿二号宅内。乃清朝同治年间江西吉安知府何廉舫家的园林。《扬州览胜录》记云:“壶园在东圈门外,江阴何廉舫太守罢官后,寓扬州,购为家园,颇擅亭林之胜。园旧有宋宣和花石纲石品,长丈馀,如鵝卵石结成,形制古怪,称为名品。太守为曾文正公门下士,文正督两江时,必枉车骑,过太守之宅。往往诗酒流连,竟日而罢。”相传曾国藩赠有联云:“千顷太湖鸥,与陶朱同泛宅;二分明月鹤,随何逊共移家。”余于20世纪60年代重来游时,已改归友谊服装厂,面目已非。园中亭阁楼台和树石虽残,但旧迹仍在也!惟《览胜录》所云之悔馀庵,并不在园内,而在西住宅间,乃主人读书养性所在。庵屋之前,叠少许石,种名品竹。其竹其石,自成画图,雅淡和偕,绝非画工所能模似其万一。十年动乱期间,园屋改易,迥非昔日情景之矣!
汪氏小苑,在地官第西首街北,余在《扬州园林实录•新城录》中写道:“主人又构山林于宅后,园门额上,嵌“小苑风和”四字。”也就成了“汪氏小苑”名称的由来。斯园分景为东西两部份:园门之西,座北朝南有館舍两事。与“遗盦”火巷直对者,有雅室一间,植一树石榴于簷下。树南更筑一廊,西与馆舍相连,东与花墻相接。室与廊之间,辟狭长天井一方,即石榴横斜处也,别具幽深之致。雅室之左,即“静瑞馆”也,亦伊秉绶书匾。原是主宴宾之所馆左又有兩间屋,形如套房,今改作“兩淮盐运史料陈列馆”。更西乃园之西墻,辟一便门,与宅西马监巷通。门南沿墻,构轿房,系主人停轿之所。座南面北处,沿墻叠湖石山坛,遍植密篠,即郑板桥题竹诗所云:“满山密篠乱穿衣”的那种竹枝,以傍火巷, 更加幽邃。山坛西南,种一株青桐;山坛西北,与园门斜对处,植一株楝树,构成西部南半景点。在这西部景区,馆舍之构,皆为诗酒宴宾之设,山石竹樹,只是点缀园景而已。园门之东,北筑馆舍两事:右馆一区,门额上题“惜馀”二字。门呈八角,为佣人所宿。更在惜馀馆舍右,有如厕之设。左舍三间,乃沐浴之所。南造庖厨一区,门北上嵌“调羹”二字额石。又在南北馆舍之间,叠石为小山为花坛,尽取湖石构造。以东山贴东墻,上植龙柏,有夭绕虬曲。又有核桃老树,伞盖于北,皆非民国年间新植。又以惜馀馆前隙地,以湖石为花坛,内种名品芍药,余来游时,适花怒放,复瓣粉红,花萼娇黄,衬托在绿叶甜之中,煞是好看。余旧居东圈门小莲花桥宅后, 堂屋北墻外花台上,亦曾有过如此芍药,唯花瓣粉白,馀无二致。惜在拆迁之际,为蠢人盗去,而不知所终。另在这湖石花坛前,有株石榴,虽老态龙锺,但生意盎然。壬午旧岁重阳时节,结了一树硕果,引来八方游客,几已叹为观止。在这东部景区,馆舍之间, 尽为生活所设,使尘俗一变 ,而成风雅。并在惜馀馆和沐浴室之间,另辟一门,门内即小苑直北景区所在。 今惟一树广玉兰,耸立于西南一隅而已。若大的园地,尽为制花厂占踞,当中造一座工艺楼,已非余旧游时情景。
余曾在《园林品赏录》中,借用扬州八怪汪士慎游毕园诗句:“良时莫须掷,好句须频读”所说:“就让我们来用这种频读、频览、频游之法,品赏一下扬州园林的佳胜吧!”也就是说:用此方法对东圈门街区的私家花园回想回味一下,就不难发现,还真有些超出意想的收获。其实街区、住宅、园林,无一没有人文背景,又无一没有佳句,也只有“频读”,而后才能得其三昧。就拿汪氏小苑来说,它那看似平凡的法式,恰有非凡的手笔。例如使原本千篇一律的、枯燥无味的住宅,不仅使之园林化了,令人眼花瞭乱之外,实现了平面和立体结构和视图上的多样统一。即便在园林布局上,也有匠心独运之妙,如于树德堂东,建春辉室,植春日繁花,以斯为客座,雅则雅矣;于树德堂西,建秋嫮轩,借百年女贞和枸杞兩本,具庭园之胜。因是春花秋实,尽在是宅!更何况“小苑风和”景区,虽未有四时不谢之花,八节常春之草,但有五月榴花红似火,八月硕果坠枝头。再加上今已罕有的老树胡桃,使春秋二景,燿然于园,令来游者,几已目不暇接。而今诸多园林,虽楼阁成群,花木繁多,而年年花不实,岁岁自如故。此外,伊秉绶为嘉庆年间扬州文章太守,独创一家隶体书法。流传在扬州的碑石匾额,为数稀少,只见有“隋煬帝陵”和“汪中墓”碑,及“湖上草堂”匾额数种。未有如汪氏小苑之堂、室、馆、轩匾额,皆为伊秉绶法书。惟具下款,不具年月,而有印章。而园主人汪伯屏,乃一介民国年间盐商,何以得到如此之多的伊氏墨宝,而刻之于匾?愚以为园主人或有所好,因集伊字而为之,亦不失风雅之举。但,今据居停主汪氏老太后人讲,“汪氏小苑”内,除春辉室陈含光撰书的楹联而外,其馀木刻匾对,皆后来汪氏小苑管理人员,别出心裁所致。这便使得汪氏小苑,而今也一枝独秀的了。是故街区名人故居,私家花园,庵观寺院,饮食店和裁缝铺等,皆为文化内涵及历史所出了,是为大块文章云云。
在东圈门街的东头,与三祝庵斜对面,邵家开了爿草炉烧饼店,除卖日常的烧饼油条而外,还做应时的豆沙烧饼、萝卜丝烧饼和葱油烧饼,以及糍粑、油饺之类的食品上市。那里老百姓有句口头禅:“两个铜板一块烧饼拣大的拿”。当时的货币一是硬币,一是纸币,两种等值。由于纸币发行量少,且便于携带和流通,反而在兑换时,稍稍高于硬币。加之“角”以下,皆是硬币,由于物价又低,几乎在日常生活中,铜板就成了司空见惯的辅币。按照市场的牌价,一块钱换十角,一角钱换三十个铜板(即铜元)。那么,两个铜板买一块烧饼,一角钱可买十五个烧饼,还要“拣大的拿”。由于邵家做的烧饼,是道地的“草炉烧饼”,是用麦秸在砖砌的炉堂里烘出来的烧饼,加之花色品种多,生意做得活,东圈门及其附近的居民,凡买早点和下午茶的,大都到他家来买。余也没有少在他家买过烧饼,其后人至今尚住在东圈门街2号宅内,不过不是开烧饼店,而是帮人家送煤球谋生了。
东圈门街东头的小店较为集中,在街北侧,即薛家巷口东圈门街2号,原是一家“瓦匠作”;4号是一家两间铺面的中装裁缝店。在街南侧,则是一家玻璃门窗的理发店。在两扇玻璃格子门的门框上,帖一副红纸黑字的春联,上联是:“进门来乌头宰相”;下联为“出门去白面书生”。仅是一副对联,恰撩得顾客衷心欢喜。每逢过年时节,可谓是“顾客盈门,座无虚席”的了。更何况每到夏天,店老板还要从顶板上,挂下两块长方形排笔式的风扇,专人用绳子拉着生风,十分符合“空气流动便成风”的原理,店里风凉,顾客也就自然而至了,所以生意不减。
东圈门街的中段,何氏22号住宅的西侧,是一家砖库门的酱品店,名做“五福酱园”,足以与分布在全城的“三和”、“四美”两家名店抗衡。他家出品的酱菜,几乎垄断了东圈门街,及其附近居民的生意。每到腊月下旬,就有炒什香菜用的瓜姜应市。每到蚕豆上市,又有瓶儿菜应时。他家的萝卜干、小萝卜头、乳黄瓜和香菜(即莴苣条),几已是大家小户早晚餐桌上必备的小菜。余尤其喜欢他家的糖醋大蒜头,和糖醋萝卜干,可是在夏天才有得卖。他家腌制的青大椒,也别有风味,成了季节性的特色酱菜。五福酱园,还有爿酱坊,设在酱店的斜对过,即今街南侧57号铺榻门内。所以说,他家出品的“三伏抽油”,是个看得见,买得着的地地道道的特产酱油。还有那甜面酱、红红的稀大椒,都是余少年时喜欢的调料。五福酱园的产品,正如后人总结的那样,的确具有鲜、甜、脆、嫩的特色。
这四个字的特色,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并不容易。首先把好原料关,例如黄瓜,要以长不过三寸,粗不逾小指,头顶花蒂未落,身上乳丁无刺的“乳黄瓜”作原料,而不是以尺寸不一的“小黄瓜”来腌制。但要做到原料道地这一点,生产厂家就必须以优良品种,供应当地园田上的农户栽种,原料来源才有保障,产品才能合于特色规格。因此,五福酱园出品的酱菜,才能在三和、四美酱菜一统天下的扬州,自有他家的市场份额。
在五福酱园坊以东,即令东圈门街33号所在,原先是一家侉烧饼店。所谓的“侉烧饼”,即是扁长方形的擦酥芝麻烧饼。它与草炉烧饼的不同之处,是以落地式的、破底朝天的小砂缸,转以木桶制成的煤渣炉,用来烘制烧饼的一种。而且在扬州开这类烧饼店的,大都是淮河以北的人,当地习惯将之称为“侉子”,他们所经营的烧饼,也就自然而然被称为“侉烧饼”了。而今的扬州街头巷尾,已无一家传统的草炉烧饼店,除掉电炉烤制的“黄桥烧饼”,而外,已经成了“侉烧饼”的天下。而且许多小烧饼店和摊点的主人,也就成了清一色的外地人,在扬州谋生的连家店或摊点,也就没有人称之为“侉烧饼”了。
在侉烧饼店西侧,有家住户,是我小时的同学,名朱永江,与我的名字,仅一字之差,外人以为我们是本家。如果说是五百年前的话,当然是没话说的了。但在而今,已不是一回事了。他与我同学的时间很短,他总是文静静的样子。他家大门里,是个不大不小的院子,好像拆掉了一进房子似的,而形成这般的格局。今属东圈门街35号,已成了搭建棚户的小杂院。紧挨着他家西墙,有一间茶水炉子,我几乎每天要到这茶水炉子来打开水。尤其是大年初一,茶炉子上,除挂满了冻铛子而外,总要贴张大红纸条,上写着:“元旦日早,有元宝开水。”所以说,凡是大年初一早上来打开水的,都是为了图个吉利。因此,这天早上的茶水,都是烧得沸腾翻滚的“元宝开水”。
当年,扬州茶水炉子遍布全城,形成了一个行业。除少数烧有煤炉的大户人家而外,几乎所有的大家小户,都要到茶炉子上来冲茶或打开水。所以说茶炉子上的热水,也要分做“茶水”和“开水” 两种。所谓“茶水”,即是泡茶用的滚水;所谓“开水”,即是供洗涤用的热水。而且冲茶用的滚水,是茶炉子上用自备的独轮车,从东关城外运河里取回来,倒在专用的砂缸里,矾淀而后,舀在炉子上专用汤罐里,浇沸而沽的“茶水”。茶炉上的“开水”,是取之于住地附近的井水,放在另外的水缸里,舀在炉子上分开的汤罐里,烧热待客的“温水”。因而每家茶炉子上,除掉有个水甑子(上以木桶,下接铁锅)而外,炉子的平台上,均用四个大容量的铁汤罐烧水,两个贮茶水,两个贮用水。四个汤罐嵌成方阵形,中间留一灶孔,便于添加燃料。燃料多用麦秸子,有时用锯木屑,后来也用上电厂未烧透的炭渣子。总而言之,越到后来,燃料也就越多样化了。甑子里的水,往往是预热的温水,用它添在汤罐里,不仅水开得快,而且节省燃料。起先,五磅一瓶的茶水,或两瓶开水,只要一个铜板(即一根茶水筹子)。抗日战争爆发后,扬州于1938年冬沦陷了。法币被废止,改用伪币,每瓶茶水涨至一分钱(即三个铜板)。由于伪币分票为纸币,随着物价上涨,不断贬值,取代了十文一个的铜板。
冲茶水用的“筹子”,是用长约5—7厘米,宽约1.5厘米,厚约0.3厘米不等的竹片子制成的,用火印或火筷子,烫成各家不同的图记和币值,拿现钱换水筹子,一角钱能换到11—12根。即是可以冲11或12瓶水。如果用现钱冲茶冲水,只能是一分钱冲一瓶。所以多数人家,都有一把茶水筹子备用。由此看来,当今的收藏家,如能把扬州历时不同的茶炉子和不同币值的水筹子搜集起来,就足以说明历史上水价的变化。特别是在解放战争后期,由于物价暴涨无定,连烧饼店也发行起与实物同价的“纸筹子”或“竹筹子”,起到稳定低额货币的作用,更可见其不同寻常的历史烙印了。
[注]:癸未岁末,有人悄悄把东圈门16号伟人故居的门牌去掉,门墙改观,即在大门西侧两三米处,又开了个并列的西大门,门式和装饰,与东大门一模一样,使外地来游者“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其实如此作法有二错:一错不应擅改受法令和习俗制约的“故居”结构;二是忘记了伟人、名人和人民的血肉关系和鱼水之情,不符合“三个代表”重要思想的指导原则。
东圈门街,乃至扬州许多街道的茶水炉子,为何要用东关城外运河里的水烧茶呢?清人李斗在《扬州画舫录;小秦淮录》里说:“郡城烹茶,不取于井水,如天宁、广储、西、北、大东、小东诸门,自保障湖(即瘦西湖取水)来者,谓之船水;(自)南门、钞关、徐宁、缺口、东关、便益诸门,自官河(即运河)来者,谓之河水。”之所以取湖水和河水烹茶,因其皆是“活水”的原故。早在唐人张又新著《煎茶水记》的前后,就已谈到选用活水烹茶的经验。在明人盛仪编撰的《维扬志》里,就有以下一段记载:“李德裕作相(时),有奉使京口(即今镇江)者,李命其勺金山下扬子江中冷水各一壶。其人忘之,至石城(即今南京)方汲一瓯,归献之。李(煎茶水而)饮之曰:此颇(类)建康(亦即南京)城下水(也)。其人谢过,不敢隐(瞒)。”由此可见,用江河活水烹茶的历史,由来久矣!
其实,扬州城里的井水,可用于烹茶者,李斗在《画舫录》卷九中云:惟“天宁门青龙泉(与)东关广陵涛二泉”耳。并云:“近今青龙泉已眢(音冤,即干枯),广陵涛在东关南(侧)城脚人家中,几无可考。”由此而引出以下一段议论:“若广陵涛之名,辩之者如聚讼,皆以(汉人枚乘所撰)《七发》所云:观涛于广陵之曲江”为出发点,或云在钱塘,或云在扬州。但清人汪中考证说:“以《七发》(中说的)八月观涛(于曲江的时空而论),为在广陵而不在浙江(之钱塘)。”说也蹊跷,在李斗著《画舫录》二百年后,考古工作者先是在东关城外,发现了汉代曲江遗址;又在东关城下,发现了宋代甕城内的水井旧迹。余于20世纪70年代,在东关城北蜀冈半坡上,曾经发现过一处汉代木结构遗迹。从其被河沙淹没的迹像来看:当其时,怒潮自江曲涌来,尚能及于蜀冈。直到隋朝之际,江岸方南移到今扬子、霍家桥一带,足以证明扬州在筑宋大城时,东关内外,即汉代曲江所在的冲积平原。以井名“广陵涛”,也就很自然的了。正如李斗所云:“其实东关城下之泉,味自清冽不可没”也。
李斗在《画舫录》中,曾引《乐府;长干曲》云:“逆浪故相邀,菱舟不怕摇;妾家住扬子,便弄广陵潮。”这虽然说的是唐朝长江的位置,但其时的江潮,正如诗人李颀所云:“鸬鹜山头宿雨晴,扬州郭里见潮生。”唐朝的扬州罗城阊门故址,在今城北凤凰桥一带,有河与扬子津相接,潮水尚能及于扬州城里,故有“妾家住扬子,便弄广陵潮”的诗句传世。这条运河,自宋代筑扬州大城时起,便经由东关城外,绕经南门、扬子桥、瓜洲镇,又与长江相连。并经由曲江故址上的沙河,经宦家、霍家两桥南流入江。因此,迟至西历20世纪40年代之末,余在霍家桥小学执教时,江潮尚及至沙河。虽扬州东关城外运河,每见潮起潮落。也就难怪前人将此东关城内城外之泉之水,名做“广陵涛”,取来专门用以烹茶的了。但如今东关城外的河水,自开通施家桥大运河以来,已成止水,失去往日的:“为有源头活水来”的优势,已被那自来水代替。
评论:
**楼主:cqz077
中国文化界,有两个车前子:一个是文博界的“車前子”,“车”写作繁体的“車”,以示其老矣!一个是文学界的车前子,乃苏州著作名家陸文夫的弟子,风华正茂时候!此一車前子,世代扬州人,自云“读书不求甚解,好著文章自娱”。因起网名“車前子言”也……
朱教授,欢迎你来天涯-散文天下! 朱教授,欢迎你来天涯--散文天下!
**作者:朱千华
向天涯的朋友们介绍一位老教授----《扬州园林品赏录》的作者朱江教授.
**作者:眉山紫桐
朱江,1929年2月生,汉族,江苏省扬州市人,1953年于北京大学考古训练班毕业。从事教育文化工作48年,曾任苏北博物馆文物部主任,江苏省文物管理委员会调查征集组组长,江苏省考古学会副理事长等职,1987年获江苏省文物与博物馆专业研究员资格。长期以来,在考古、历史、园林、宗教、海外交通和乡土文化等诸多方面,均取得了相当成就,发表论文200多篇,在所撰专著中,其《扬州园林品赏录》一书,在上海与强北一再重新出版,受到了海内外广泛的好评。
朱江教授可能是天涯上最年长的作者了.
**作者:幽忧一缕香深厚的文化底蕴,如酒,历久弥香。喜欢!
这样的文章厚重,学习。
作者:卡巴斯基的爱向长者致敬!映射的扬州文化让人回想连连。。。。。。
**作者:Kern_2001长见识了,在扬州出生生活了20多年,也还是头一回听到这么多关于扬州的故事,惭愧啊!
**作者:fina在外地工作的扬州人欢迎朱前辈!并代家父向朱前辈问好。
**作者:赵小川补上这么重要的一课,对我的一生都将有重大影响。我家曾经租住在东圈门外的“地官第”(好像是这么写,地名肯定有点来历,可惜我不知道),今年回家的时候发现那里已经被拆建成了景点,原来的家对面的制花厂成了如今的汪氏小苑,门票贵至15元,原来的家成了卖旅游纪念品的商店,物不是人亦非啊。
**作者:白衣卿像1年前我们班级就是去扬州参观实习的,非常喜欢扬州。个园也去了,真不错~
**作者:正气大侠 我小时候就住东圈门哎
**作者:zizaitan 偶觉得东关街和东圈门之间的寻常巷陌有更多的韵味。
**作者:sun_dog原来是教授啊,文章真的写的很学术哦,功力深厚
**作者:zcsxb我家住东关街住了40年,前年为个园扩大让了房子。冲茶的筹子,我小时候还用过。东圈门里的大宅子里有很多小同学,洪兰友的房子更近东关街。
**作者:joyce84十八岁前一直生活在扬州南小街(原文昌楼附近,工人文化宫对面,小学一\二年级就读于南小街小学,后又到汶河小学),离开扬州也快二十年了,回扬州的次数也很少.关于扬州的记忆也渐渐变得模糊来,读此文章倍感亲切.
**作者:一枝春谢谢朱教授,生活在扬州却所知甚少,先生文章功力深厚,如醍醐灌顶!
**作者:奔4ing乡里前辈,文字厚重,致敬!
另读过先生的《春雨润物细无声》,也是这样的文风,情很厚,我邗上风雅,在如此的文风中灯灯相照,是大幸事。
**作者:江北川娓娓道来,引人入胜!!!
**http://www.tianya.cn/2055767呵呵,如此文字要是打印出来,半躺半仰着一小段一小段的看才有意思.在电脑上看,少了那分不急不慌的感觉呢~~~~
原来此车老师,和那个车老师不是一回事啊~~俺又笨了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