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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载于《随笔》

海鸥乔纳森飞行回来，海鸥们已经在召开审议大会，他以为大家因他而感到光荣。但是他想错了。

“海鸥乔纳森·利文斯顿！站到中间来！”长老以最庄严的声调发话了……

“海鸥乔纳森·利文斯顿，”长老开口说，“因耻辱而站到中间来，站到你的伙伴面前！”

这话听来犹如当头一棒。他双膝发软，羽毛下垂，耳边嗡嗡直响。因耻辱而站到中间？不可能！我突破了啊！他们不懂！他们错了，他们搞错了！

“……因为他不计后果，不负责任，”严肃的声音继续宣判，“还冒犯了海鸥家族的尊严与传统……”

于是，乔纳森被放逐。

在英国二战后的首次大选中，丘吉尔失掉了首相的宝座，当时有记者采访丘吉尔：“你在二战中战功卓著，却失去了首相宝座，这是否意味着英国人的忘恩负义？”丘吉尔肯定地点了点头，说：“是的。”但他接着说了一句名言，“但是，Ungrateful characteristics is a great nation（忘恩负义是伟大民族的特点）”。

在读这个故事的时候，许多人只看到丘吉尔胸怀宽阔这一点，没有看到后面的西方自由主义传统。丘吉尔被赶下台，是因为自由社会害怕“超人”的产生。英雄产生于社会失衡状态，超人产生于英雄，英雄是可以接受的，但仅仅是在失衡状态———如二战中。在社会平衡的状态中英雄如果继续被推崇，英雄主义的后果便是超人的产生，超人是谁？希特勒是超人、斯大林是超人。超人的出现会带来独裁甚至极权，这是自由社会所担心的，所以理智保守的英国人在战争结束后制止了超人的产生。这是自由社会的一种防范机制：要防范恶，先防范有可能趋向于恶的善。因为在自由主义看来，政治的目的不是促进善，而是防范恶。

乔纳森在海鸥中间快要成为“超人”，所以被整个群体所驱逐。在这里我们看到自由社会的一个特点：平庸、抹平、反超人。但这正是自由主义的诱人之处：因为它平庸，所以它伟大。或者说它的美妙之处是因为它的平庸。这种对英雄主义与超人的抵制是保持社会不被煽动的主要原因，英雄总是站在社会的另一面，社会是模糊的，英雄是清晰的，社会是散视的，英雄是焦点透视的，因为这种注意力的吸引英雄迟早会成为超人，社会将因此而发生动荡，希特勒的上台就说明了这一点。所以自由社会允许个人选择自由，但不允许超人产生并煽动民众，因为超人的自由带来的不是民众选择的理智与自由，而是狂热与迷信。

海欧乔纳森被放逐，去了一个众“超人海鸥”聚集的流放地———“天堂”，在那里它的飞行技术更为高超，最重要的是它学到了智慧与爱，最后决定重返他的海鸥部落。

他带着学生回到群鸥中，这时的鸥群暴露出极权社会的本质。理查德·巴赫继续在《海鸥乔纳森》中写道：

长老的口谕花了近一小时才传遍鸥群：别理他们！谁跟流放者说话，就将立即被放逐;谁佩服流放者，就是触犯了鸥群的法律。从那一刻起，群鸥就把灰色羽毛转过来背对着乔纳森。这极像一幅《1984》中的景象。

这就是极权社会。如果说自由社会与极权社会一样都压制个人英雄主义，那么区别在于自由社会中还会产生敢于挑战陈旧惯例的先锋，而极权社会中每个人的思想都被格式化，然后装进统一的操作系统，被中央控制器操纵。在自由社会中会产生伟大的东西，而在极权社会中则不会。在前一个鸥群中还会产生乔纳森，而在后一个鸥群中，产生的则是被规训好的“暴民”。当乔纳森的学生福来奇碰在岩石上晕厥时，“聚集在一起的四千只海鸥被发生的一切吓倒了。‘魔鬼'的叫声此起彼落，像海引的一阵风暴。他们目露凶光，尖喙高起，攻击的阵势一触即发。”这就是被思想统治了的暴民，极权社会中的肉体机器。

海鸥乔纳森的故事演绎到最后部分时，成了“解放”的故事，乔纳森成了耶稣，成了《黑客帝国》中的救世主尼奥。那些海鸥有如黑客帝国中的“电池人”，而乔纳森则试图将他们解救出来，宗教意义若隐若现。

但这仍然保持在“超人”的范畴之内。

“超人”不会从自由社会中产生，它往往是从反常的社会环境中产生，我们回忆一下所有宗教产生的历史语境，总会发现正是大变迁大动荡的历史关头产生了宗教首领，产生了宗教，这些宗教首领在当时被认为是英雄，进而有意识无意识地以超人自居，而民众也当他们是超人，于是宗教因此而产生。而自由社会因为“选择的自由”的原则性，会包容旧有的宗教，但所有稳定的社会都绝对不允许在社会内部再次产生新的宗教，因为它是对既存社会的威胁与动摇。所以在稳定的社会中，超人总是被压制的。

海鸥们的“得救”并不是在社会之内，而在社会之外，但鸥群已经在开始塑造超人了，它们将乔纳森当做超人。一天早晨在高阶速度训练后，海鸥福来奇告诉乔纳森：“鸥群里有传言，如果你不是伟大海鸥的亲生子，那么你就超越这个时代一千年。”而乔纳森则是清醒的，他叹了口气，心想这就是被误解的代价，他们不是称你为魔鬼，就是尊你为神。海鸥福来奇撞在岩石上而昏死过去，醒来时看到群鸥围在他身边，他们议论纷纷。“他活着！刚才死了，现在又活了！”“用翼梢碰碰他！让他醒过来！他是伟大海鸥之子！”“不，他不承认！他是魔鬼！魔鬼！来破坏鸥群的！”

这就是超人的产生，他或者被尊为神，或者被称为魔鬼。在极权社会中，超人正具有这样的两面性，他被大多数民众称为神，称为伟大领袖，称为导师，称为救世主，同时也被清醒的人或社会外部称为魔鬼。这已经很可怕，更可怕的是，民众因为他们天生的渴求依靠与引导，容易就将普通的一个人当做了超人，服从他、遵循他，为他献身。这是宗教世界与极权社会中的真实景象。但自由社会却不愿意这种迷惑了个人意志的超人存在，这种超人出现之日即是理智与选择自由开始丧失之时。

乔纳森也看到了这一点，他经历了几种形态的社会：自由社会、极权社会、人心混乱的社会，从一个反叛者、放逐者变成挑战者、解放者，从而开始被当成超人。但他并不认为自己就是导师就是超人，他对福来奇·林德说：“你不再需要我了。你只需要继续探索自我，每天进步一点，去找到那个真正的、具有无限潜能的海鸥福来奇。他才是你的老师，你需要了解他，学习他。”每个人的导师应该是那个真正的具有无限潜能的自己，而不是外在的超人。

最后乔纳森作了正确的选择：离开。理查德·巴赫将这告别写得很美：

过了一会儿，乔纳森的身体在空中摇曳起来，闪着微光，开始变得透明。他最后的话是：

“别让他们散布关于我的愚蠢谣言，或者把我奉为神灵。好吗，福来奇？我是一只海鸥，我喜欢飞翔，也许……”

这就是海欧乔纳森的放逐与自我放逐的真相，也是丘吉尔说“Ungrateful characteristics is a great nation”的原因。

自由永远高于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