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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8
自选随笔十篇
随笔
齐凤池
一 妓女莲花
中国解放以前,在唐山煤矿做过妓女的人很多,但至今还活着的就不多了。如果还有活着的话,恐怕也得八十多岁了。这些三四十年代做妓女的人,都是些苦命家庭的孩子。她们有的是被卖到妓院的,有的是顶账给财主后再卖给窑子的。她们大的十八九岁,小的十三四岁。姿色好一点的,卖给小山街、大庙街、桥西街和估衣街有名的“醉春楼”和“暖春阁”的妓院里。长的丑一点的女孩就被卖到“桃花胡同”和“神仙胡同”当了土窑子里的妓女。
过去,煤矿十天开一次工资,那些没有老婆的井下工人,路过这些小胡同就被站在门口的妓女拦住,经不住诱惑的就和女人钻进黢黑腥臭的土窑子里鬼混一夜。
四八年,唐山解放后,这些妓女都嫁了人,她们嫁的男人都是有缺陷的、或是岁数大的。这些妓女婚后大多数人不能生育,只有极个别的生育了后代。因为她们进了妓院后老鸨子就给她们吃了一种叫作“断后散”的中药。据说这种中药是老鸨子自己配的,一是消毒,二是不怀孕。我的邻居马大娘就是吃了这种中药永远不能生育的。马大娘的名字叫马莲花,解放前在“暖春阁”当妓女。莲花年轻时很漂亮,她是怎么进的妓院的就连上辈人也不清楚。但莲花的一生是苦难而肮脏的。莲花六十岁的时候,她说话,走路,叼烟卷的姿势,还流露出做妓女的功底。她年轻时的美丽漂亮,从她的眉眼、皮肤、身段依然能找到她从前诱惑男人时的美丽俊俏调情的影子。
到了六十年代,莲花的日子又进入窘迫了。这时,煤矿门口,晚上出现换全国粮票的,卖阿尔巴尼亚烟的,卖打火机火石的。莲花知道火石成本小利润大,她就做起了卖火石的生意。她每月跑一趟天津,她用暖水瓶装满一瓶胆火石,回来后分成五粒一包,天一擦黑,莲花打扮得花枝招展,拎着马扎子到矿门口。她把火石打开一包,然后小腿一盘,叼着烟卷卖大块火石。她卖的火石便宜,一毛钱两块,每晚都能卖几十包。但是,只要买了她的火石的准上当。她那包火石里最少有两个是家假的。她在火石里放进了和火石一样大的铅丝。
从此,莲花落了个雅号,叫大块火石。后来,矿门口的夜市被取缔了,因此,莲花的生意做不了了,她只能到垃圾池捡破烂。毕竟她也是五十出头的女人了。她的姿色早已被岁月和污渍覆盖了,她完全象一个叫花子。
到了七十年代,莲花已经很少出门了,她只能靠邻居们给一点街道补助一点来维持活着。那一年的秋天,莲花做了一件最见不得人的勾当,傍晚的时候,胡同里传来叫卖狗肉的的吆喝,这下又勾起了莲花的馋虫子。她用手巾擦了把脸,用梳子拢了拢花白的头发,又用手巾掸了掸身上的灰尘,慌慌悠悠出了屋门,她向卖狗肉的喊了声:“卖肉的,过来。”她也没问价,对卖狗肉的说:“给我约二斤。”卖狗肉的从狗腿和肋板处给她剌了二斤,约好后用牛皮纸包好了递给她。莲花说:“等着,我给你拿钱去。”卖狗肉的在门口点了一锅旱烟,一边喊一边等她送钱来。大约等了半个小时,卖狗肉的对屋里喊:“大妈,快把钱拿来呀?”莲花答应着:“你进来拿吧。”卖狗肉的挑帘进屋,一看,莲花一个布丝不穿躺在炕上。卖狗肉的一看就傻了。他楞了一会,马上就跑出了屋子。他在门口骂莲花老不要脸臭窑子娘们。尽管他在外面骂,莲花就是不出来。胡同里也没有看热闹的。卖狗肉的骂了一会,就认倒霉走了。
为了活着,莲花一生做了许多见不得人事情。为了活着,莲花不干这些,她又能干些什么,她又会干些什么?一个在解放前做妓女的人,一个从小就不知自己身世的女人。她没有亲人,没有工作,没有收入,她不干这些,又能干什么呢?不干这些她怎么活着?
一九八九年的冬天,莲花死在了她那间黑暗的小平房里。她被人从屋抬出来的时候,她脸上的皮肤早已腐烂了,紫黑的皮肤,眼睛塌陷成两个窟窿,她的头完全就是一个骷髅了。她那缺齿牙紧紧地咬着。她的面部显得非常恐惧,真象一个魔鬼。但看莲花穿的衣服,还是非常干净非常庄重的。人们能想象到她在临死前,把一生中最喜欢穿的那身紫色大绒的旗袍穿在了身上,脚下穿一双绣花的绿色布鞋,她把这些穿在了身上,是想干干净净地离开这个给她带来痛苦和不幸的世界。
二 二丫小酒馆
二丫小酒馆,老板娘叫二丫,在家可能是排行老二,所以她爸给取名叫二丫。二丫的人样子长得说不上俊,但挺受看。她白白的胖胖的,尤其是那高高挺起的前胸特别招人,井下的哥们喝完酒后都爱摸一把。习惯了,她也不以为然,特别是到了夏天,二丫穿着跨栏背心,两个雪白的乳房在背心里乱动,好象有挑逗哥们的感觉。哥们们喝到兴致的时候,喜欢叫二丫过来陪着喝两杯,二丫顺手拿个杯子就坐在我们的身边,白酒啤酒随便喝。她陪每人喝一杯一点事也没有。当人们都喝到一定程度时候。二丫很温顺地劝大伙别喝了,剩下的酒留着明天再喝。有人说:“那不行,二丫你要是不让我喝了,那你叫我亲一口,然后再叫每个人亲一口。”“行”二丫说“只要大伙别喝醉,甭说你亲我,就是让我亲你也行。喝多了又吐又沁的多难受。来,兄弟让姐亲一口,别喝了。”她这一亲,把其他几个哥们都吓跑了。
二丫是工亡家属,她结婚第二年丈夫就在井下出事故死了。当时矿上给她安排了工作。二丫不去。她向矿上提出就要一间矿门前的小酒馆。矿上就答应了。并减免了她的水电费。
二丫开这小酒馆的目的,不是为了别的,从前丈夫活着的时候,特别好喝口,经常有一群井下的哥们到她家喝酒。二丫是个爽快人,也喜欢井下哥们的性格,丈夫死了之后,她就把小酒馆承包起来,请了两个厨师,两个服务员,二十四小时营业。二丫想,丈夫的那群哥们,对她都很照顾,为了报答他们,她每天泡在小酒馆,陪这群井下的哥们。她知道这群哥们都很辛苦,在井下累了一班,上井后又不能回家,想吃点顺口饭,喝点酒解解乏,又没地方去,就让小酒馆当成他们自己的家。
在二丫小酒馆吃饭喝酒自己算帐,吃完了给也行,记帐也行,有钱给,没钱不给也行。二丫从不计较。工人们赶开支前兜里没钱了,在二丫这借个百八十也行,这几年,井下这群哥们跟二丫借钱特别多,有的实在还不起了,二丫开口说不要了。二丫常说:“钱不值钱,人值钱。钱花没了可以再挣,人要是没了,用多少钱也买不来。”
二丫小酒馆在煤矿门前是最红火的小酒馆,天天是人满着。去五月份她免费请井下这群哥们吃了一个星期。因为二丫和另一个井下的哥们结了婚。那哥们和二丫结婚后,就办了买断工龄手续,到二丫小酒馆当了厨师。从此,二丫的小酒馆更红火了。但是,随着城市的改造,煤矿门前的小平房拆除盖楼房,所有的小酒馆全部搬迁道了别的地方,所以,一条百年的饮食老街就消失了。二丫的小酒馆也被轰轰隆隆的铲车吞噬了。后来,二丫在城里卖了楼办起了酒楼,取名叫二丫大酒店。
三 一个斜眼女人的故事
诗人惠特曼写过一首很棒的长诗《一个妓女的故事》,这首长诗没有被收录到《草叶集》中。据说被出版商删除了,原因是太低俗了。其实,出版商删除的不仅仅是一个妓女的故事,他们删除的而是一个女人的命运。
作家贾平凹在上个世纪也写过一首《一个老女人的故事》,这首诗发表在《诗刊》上在诗坛引起了很强烈的反响。一个老女人在大雪天爬着向她蛙嘴状的屋舍前行,她爬过的路上撒下一路花籽,来年的春天,路上开满了各种鲜花。蛙嘴状的屋舍坍塌了,老女人被埋在了倒塌的屋里面。房屋成了她的坟墓。有人说她坟墓的土是最好的肥料,于是人们开始取她坟上的土当肥料苗花。坟土取没了,再堆起来,年复一年,人们成了老女人活着的墓碑。老女人的一生同当时的岁月,成了鲜明的对影。
诗人艾青也写了一首著名长诗《大堰河----我的保姆》,这首诗营养了中国诗坛几代人,而且载入了中国文学史。大堰河保姆就是中国妇女勤劳、善良、忍辱、坚强的真实写照。
诗人、作家笔下的女人,为我们展现了三个不同女人的坎坷经历,这三个女人就是人类女性的三个缩影。而我要说的女人,是当今社会一个极普通的女人,她与前三种女人不同,她是一个斜眼的女人。
《麻衣神相》中说:“身有小疾,心有小毒。”意思是说,身有残疾的人,心里有险恶的阴影。地摊算卦相面的先生也说:“眼斜、嘴歪、心不正,腰里别着勾子秤。”
我小时候听一群在墙根晒太阳的老头们说,“矬子杀人不用刀,罗锅子杀人有绝招,最狠不过斜勒眼,斜勒眼狠不过水蛇腰。”这些顺口溜和相面先生、书上说的,多少有些偏激。身有残疾的人,不一定都那么险恶,歹毒。身体健康的贪官有的也是坏事做绝了。
斜眼女人今年已经七十多岁了,她高高的个子,枣核体型,灰白的头发,左眼是大眼睛双眼皮,右眼小而斜,几乎看不到黑眼仁。她的五官除了眼睛有毛病外,其他四个部位长的都是地方,基本上挑不出什么毛病。
斜眼女人四十岁就守寡,她把两个儿子拉扯大都娶上了媳妇。儿子结婚后,她一直自己过。她的生活来源,一部分是丈夫的劳保,剩下的是捡破烂和卖鸭蛋挣的钱。
我小的时候,斜眼女人就养鸭子,她从农村嫁到城里,每年春天南方人来卖鸭子,她都买几十只小鸭子。当年,卖鸭子的当时不要钱,等秋后了鸭子长大了再来收钱。鸭子死的不管,鸭子是公的不要钱。斜眼女人挑的鸭子基本上都是母的,没有一只死的,个个又肥又大。连卖鸭子的都说斜眼女人会挑鸭子也会养鸭子。斜眼女人的老家在农村,她家门口有一条河,她家养了好多的鸭子,伺候鸭子她有一手绝活。
她家住胡同里面,每天早晨,她拿着一根小竹杆把鸭子向胡同外的草坑哄。几十只鸭子嘎嘎地从胡同乱叫,鸭子一摆一摆的从我的门前经过,地上全是鸭子的排泄物。斜眼女人不管打扫,我们还得给她打扫鸭子屎。人们在恨鸭子的时候,更恨斜眼的女人了。
斜眼女人二十岁那年嫁给了比她大二十岁的井下矿工,她的男人是一个瘦小而且患有矽肺的病人。她和这个男人生活了二十年,她生了两个儿子,大的叫富贵,小的叫富有。在她三十九的那年,她的男人吐了一盆血就死了。从此,她一手拉扯着两个没成年的孩子,一手拉扯着这个没有男人的家。她靠男人给她留下的劳保和捡破烂、卖鸭蛋挣的钱维持生活。她把两个儿子拉扯得个个小肚子吃得滚圆,挺起来就象一个大鸭蛋。
斜眼女人有个不好的毛病,就是爱看别人打架,只要街道有打架的,她就挤着看热闹。如果她要是没看到,她一夜也睡不着。
有一次,邻居的小两口吵架,听说是女的在外面跳舞有了相好的了,被男的知道了。可她的耳朵比谁都长,为了弄清真相,她把耳朵紧贴在人家的门上,由于她太聚精会神了,人家用力一拉门,她一个前趴栽到人家的院子里,弄得她差点出不了人家的门。为这事,她的男人狠狠地抽了她两个嘴巴。但她的男人直到死也没管过来她的坏毛病。
第二天一大早,她跟没事一样,照常赶着她的鸭子到草坑去了。我和几个同学看到她的鸭子嘴就馋。
我记得那年放暑假,我和春有、宝顺、春来去河里洗澡,下午回来的时候,斜眼女人不知干什么去了,只有鸭子在草坑吃食。我们每人逮了一只就钻进了玉米地里。我们把鸭子的脑袋使劲一拧,鸭子连一声也没吭就蹬腿了。我们用草把鸭子裹起来顺玉米地绕着到春有姥姥家,我们把鸭子退了毛、扒了膛,用刀剁成块放进大锅里,撒上盐,放点花椒、大料、葱姜,用大锅炖。炖了有半个多小时,鸭子的香味就在小院里弥漫开来,我们把鸭子肉从锅里捞出来,一人手里拿着一大块啃。吃得我们满嘴直流油。我们把鸭子吃完了,剩下的骨头扔到了男茅房里,叫斜眼的女人找都没处找。
快到天黑的时候,斜眼女人往家里赶鸭子,她怎么数怎么少了四只。到了胡同里她就破口大骂,但看热闹的一个也没有。
天黑的时候,我们放学回家,见她嘴角都骂出了白沫。
人们吃了晚饭,出来歇凉了,她还再骂。
街道主任来了,她骂得更欢了。主任叫她别骂了,她不听,主任说:“你的鸭子早就不该养了,弄得街道整天臭气烘烘,要不是看你寡妇失业的,街道早就把你的鸭子处理了。”
街道主任这么一训斥,斜眼女人真就不骂了。
这事过去了有三十年多了,斜眼女人也不知是谁偷吃了她的鸭子。
如今,斜眼女人已经七十多的人了,但她的身体很好,每天早晨起来照常放鸭子,放了鸭子就到垃圾池捡破烂。捡破烂回来,就站在胡同里,把耳朵伸起来听动静,哪有热闹就凑到哪。
斜眼女人爱看热闹的毛病,恐怕到死也改不过来了,她是非把这个毛病带进棺材里不可。
四 驴肉火烧
我的老家河北省河间市,那里除了金丝小枣、鸭梨外,就属驴肉火烧有名了。据说,河间的驴肉火烧有好几百年的历史了。它比陕西的肉夹馍,山东的吹饼,历史还悠久。如今,河间的驴肉火烧已经成了河间的一个响当当的品牌了。河间的驴肉火烧连锁店,像棋子一样分布在全国这张大棋盘上。每一个棋子都很耀眼。原来,我只知道河间有驴肉火烧饭店,这几年走了一些大的城市,发现每个城市都有河间的驴肉火烧店。走进饭店一打听,开饭店的还真是地地道道的河间的老乡。老乡见老乡倍感亲切,和老乡用家乡话聊上几句,就像是亲戚一样了。
说道河间的驴肉火烧,我还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在河间城里吃的呢。我记得是*年的春节前,我老舅赶着小驴车,拉着一车白菜到河间城里卖。老舅坐在车辕子里手,我坐在外手,老舅用一根树叉子当鞭子赶着驴,驴车晃晃悠悠晃晃悠悠一会儿就到了河间城里。河间城里的集市真大呀,得有四个标准的体育场那么大。集市在一个大坑里。赶集的人都打着疙瘩,到了中午散集的时候,人与人才拉开了距离。这时,老舅拉来的一车白菜,就剩下打落下来的白菜帮了。但这些白菜帮也不能扔,拉回家过年吃。老舅把车收拾好后,叫我等会儿,我坐在车上等老舅,一会儿老舅手里拿着一纸包回来了。他把纸包打开,放在车上,我一看是长方形的火烧,里面夹着肉。老舅说:“吃吧,这是驴肉火烧,可好吃了。”我咬了一口,里面不光有驴肉,还有青辣椒和像肉皮冻一样的东西。老舅说那叫焖子,又香又筋斗。我问老舅四个火烧花多少钱,老舅说花了六毛钱。我心想,这得买多少白菜呀。再以后,每年春节前,老舅总赶着小驴车拉着我到河间城里吃驴肉火烧。
我到了上学的时候,就回到了城里了。参加工作后,就很少回老家了。从此,再也没吃到河间驴肉火烧了。九七年的秋天,听说老舅病重,我回了一趟老家。老舅躺在炕上已经二十多天没吃东西了。老舅的脸黑灰色,脑袋已经浮肿得像个大倭瓜。老舅得的是肺心病,老舅小的时候就是气管炎,平时就喘。其实,老舅已经是肺癌晚期了。我给他买了很多的营养补品,他一口也没吃。我给他的钱,他塞在了枕头下面,在我一转身擦眼泪的空儿,他快把钱塞给了他的女人。老舅三十八岁才从四川娶来这个女人,这个女人小个子,高颧骨,深眼窝,下巴有点翘。黑黑的皮肤,就像一个风干的小黑枣。她比我老舅小十岁,却生了三个孩子。大的十二,二的十岁,小的八岁。两个大的是丫头,小的是男的。三个孩子像土猴一样。老舅有病以后,小女人对老舅特别狠。老舅想吃口冰块,在炕上跪着求她都不给买。老舅在偷偷跟我说这话的时候,我真想把这个女人拽过来狠狠地揍她一顿。但老舅没有骨气,我们给他的钱,他一分也没留,都给了那个女人。老舅是怕我们走了她再收拾他。快到中午吃饭的时候,我问老舅想吃什么,老舅说:“我想吃驴肉火烧。”我出去叫来大舅家的表弟,叫他用摩托车驮着我去河间城里。半个小时我就买回来了驴肉火烧。我把驴肉火烧放在老舅的枕头旁边,叫老舅吃。老舅的眼泪刷刷地流了出来,泪水一直流到枕巾上。最后,老舅用被子蒙住了脑袋,唔唔地哭起来。
我在老家住了十几天,一直到老舅去世。我给老舅买的那十块驴肉火烧,老舅连块渣也吃到,全被那女人和三个孩子吃了。老舅只闻到了点驴肉的香味儿。其实,老舅要吃驴肉火烧的目的我非常清楚,他是想叫我吃,但那女人又不给他钱,所以说自己想吃。结果,老舅到死也没吃到驴肉火烧。
发丧老舅的那天,我在河间城里买四十八块驴肉火烧,因为老舅正好四十八岁。我在老舅的贡桌上摆上了驴肉火烧。我把剩下的全扔在了送老舅去墓地的路上。我扔一块,那女人闭一下眼,好象那驴肉火烧砸在了她的良心上,砸在了她的疼痛之上。如今,我们家门口也开了两家河间驴肉火烧店,我爱吃,也想吃,但就是没买过。因为看到驴肉火烧,我就想起当年老舅给我买驴肉火烧时的情景,闻到驴肉的香味,我的鼻子就发酸,泪水就止不住地流下来。
五 河间醉枣
我的老家在河北省河间市,民国以前叫河间府。你可别小瞧河间,过去那地方可是个人杰地灵的好地方。
清朝的纪晓岚诞生在河间。另外,河间还是向大清皇宫里输送太监人才的基地。据说现在国内就剩下一个太监了,就住在天津,谁要想见他一面得花几千块钱的见面费。听说那太监也是河间人。其实这些都不算出名,最出名的还得是为《诗经》作续的毛苌。
现在河间的西诗经村和君子馆村,自古至今从未更改过。汉代中央政权尊崇儒学,学术空气浓厚,于是长年耳濡目染,得到伯父毛亨亲传的毛苌,遵照伯父的遗愿在河间开始传诗讲学,地点就是诗经村及北面三里处的君子馆村。西汉孝景前二年,(公元前155年)景帝刘启封他的儿子刘德为河间王,也就是献王。刘德对毛苌十分尊重,封他为博士,传授弟子,自此《诗经》由河间传向中国更广阔的区域。因此,河间太了不起。河间不仅出名人,而且河间的鸭梨、金丝小枣也是享誉全国。
走进河间的土地,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大平原。平原上是行距均匀的树行,有梨树,有枣树。河间国内有名的鸭梨之乡,河间的金丝小枣在世界上有名。每年春天枣树一开花,整棵树就被签定了合同。
我的老家在河间东九吉齐家村,姥家在高家坞。两个村相距一里。我小的时候是在姥姥家长大的。我的祖父祖母去世的早,所以就把我寄养在了姥姥家。
姥姥家在村子的最南面,出门就是野地。村子南面有一片柏树林,里面有好几座大坟,坟的旁边有石人、石马、石桌、石凳。听姥姥说,这是太监坟,这里埋着好几个太监。长大后我才知道河间这个地方不仅出名人,而且出太监。我姥姥那个村就出了好几个太监。太监的家人都搬到了京城里去住了。就把身上零件不全的太监留在了坟里在村头坐着。文革期间,坟地里的石人、石马、石桌、石凳都被砸了,树也被砍了,坟也被平了,栽上了枣树和犁树。
我姥姥家的院子里有棵枣树,就长在东墙根边,上了墙头,就可以摘到枣了。枣树有碗口粗,树有一房多高,树的脑瓜特别大,每年都结很多枣。
每年秋天枣快熟的时候,我发现枣被阳光晒的那面特别红,不被晒的那面碧绿。姥姥说:“枣会转,跟着太阳走。”我早晨起来看枣红的那面就朝着太阳,到了晚上,枣红的那面还冲着太阳。姥姥说的枣跟着太阳转是真的。
枣熟的时候,不用摘,用竹竿打。姥姥在树下的地上铺一块席子,我用竹竿一打,枣就掉下来了。打下来的枣,不用洗,用手搓挫,或在衣服上擦擦吃最好。姥姥说,水一洗就不好吃了。我把枣在衣服上擦擦,放在嘴里一咬,真是又甜又脆。那股甜味跟任何水果都不一样。有一种钻进肺腑的感觉。
姥姥把又大又红的枣挑了一笸了,她在碗里倒了酒,找来一个坛子,她用筷子夹着枣在酒碗里一沾,然后放进坛子。她沾一个放一个。我问姥姥:“把枣放进坛子里,再把酒倒在里面不行吗?”姥姥说:“那不行,必须把枣都沾上酒,酒多了不行,枣会烂的;酒少了,枣醉不了”。
姥姥把枣沾上酒,放进了坛子里,酒没剩下,坛子里的枣正好满了。姥姥用塞子把坛子口堵上,在上面又用泥封上,就把坛子放在阴凉的西厢房里去了。我问姥姥:“啥时候可以吃”。姥姥说,等过年的时候就可以吃了。从姥姥做醉枣那天起,我就盼着快快过年好吃醉枣。一天一天过得真慢哪!但总算盼到了过年。三十那天还不给吃,非得到了初一早晨有人来拜年了才给吃。
初一吃了起五更的饺子,姥姥从西厢房搬出坛子,打掉坛口的泥,用锥子启开木头塞,一股醉枣的味迅速在屋里弥漫开来。
姥姥用筷子夹出一大碗,给我也夹出一小碗,然后把坛子又盖上塞,又放到了西厢房了。我用手捏着枣,放在嘴里,慢慢地嚼着。一股浓浓的酒香带着淡淡的枣味和甜味,迅速沁入心脾,醉枣的肉已经不脆了,但肉质比脆的时候更好吃,更有口感。姥姥给我的那一小碗醉枣也就是二十几个,不一会我就吃没了。可我还想吃,就把目光盯在了那一大碗上了。
拜年的人陆陆续续,很少有人吃碗里的醉枣,吃的也就是象征性的吃一个尝尝。剩下的那些醉枣,姥姥叫我全吃了。
那年过了春节,出了正月,我就回城里上学了。从姥姥家回来有四十年了,我一直没吃到老家的醉枣了。因为再想吃姥姥的醉枣,是不可能的事了。我姥姥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就已经去世了,在姥姥去世的二十多年里,我的脑海里经常浮现姥姥做醉枣的情景,每次想起姥姥,我就情不自禁地回味出醉枣的甜味和眼泪流到嘴里的苦涩味道。
六 叔叔的梨树园
河间的金丝小枣很有名,但是,河间的鸭梨更有名。河间的鸭梨皮薄肉厚含糖量高,如不小心掉在地上,就能摔成八瓣儿,这一点也不是夸张。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我去老家,正赶上鸭梨大丰收,我和叔叔家的弟弟到梨园摘梨。弟弟在树上摘,我在树下接,他摘一个往下扔一个。有一个大鸭梨我没接住,结果掉在了地上,摔了个稀酥。我感觉有点不好意思,弟弟说:“没什么,摘梨时经常摔碎梨,小心点就是了。”梨摘下来,放在筐里,也要加小心,不要相互磕碰,碰破了皮就不好收拾了。用不了多长时间就得烂。这也是弟弟告诉我的。我们把摘下来的梨,放在地窖里,喝了酒的人是不许下窖拿梨的。梨要是沾了酒味,也会烂的。放在地窖里的鸭梨,要等到春节期间才拿出来卖,那样可以卖个好价钱。
我叔叔家承包了一片梨树园,有三百多棵梨树。按一棵树结二百斤梨,三百棵树能结六七万斤鸭梨。当时市场上的鸭梨价格是一块钱三斤,我叔叔承包的这片梨树一年能收入两千多块。那时我上一个月的班,刚开六十多块钱。一年最多能开七百多块,叔叔的梨园一年就能挣两千块。我叔叔家的日子,在村里也是比较富裕的。
叔叔一天天就守在梨树园,他吃在园里,睡在园里。叔叔把全部的精力都花在了梨树园里,这片梨园被叔叔收拾得象片世外仙境。梨园的四周是用槐树条编织的篱笆,槐树条长得非常茂盛,每根枝条上长着一寸长的刺,人要想钻进去非得挨扎,槐树条的篱笆成了一道安全的屏障。叔叔在梨园干了一个承包期就不干了,打算转给了别人。因为叔叔的背上长了一个象核桃大的疮,整天流脓打水的。每天叔叔就用棉花沾,等棉花洇透了,再换上干净的。后来,疮越来越大,越烂越深。叔叔实在受不了了,就去了河间医院。到了医院一检查,是淋巴癌,已经扩散了。叔叔也没住院,就回家了。叔叔每天就躺在梨树园的小房子里,每天早晨还出来转转。看看他收拾的梨树。每次看到挂满树的鸭梨,他的脸上总浮现出一层蜡黄、紫青的微笑。叔叔的表情其实是很痛苦的。他的病和他心是疼痛的。那年,树上的梨结得那叫个多,梨长得也特别的大。雪白的大鸭梨上都长着一层白霜。
春天的时候,梨树开满雪白的花时,叔叔说,今年一定多结梨。等花落了,坐果了,枝头上的小梨一嘟噜一嘟噜的,真叫人喜欢。客商一来,就把整片树按三百钱一棵订下了。那年梨真卖了个好价钱。三百多棵树的梨卖了将近十万块钱。但是,叔叔没等到客商来拉梨,就去世了。
叔叔死的时候,流了有一洗脸盆的黑血。等血不流了,叔叔就咽气了。人们把叔叔从小屋里抬出来,穿过梨树的时候,树枝上的鸭梨直碰人们的脑袋。因为鸭梨结的太多了,把树枝都压弯了。雪白的大鸭梨上挂着一层白霜,有的还挂着水珠。就象鸭梨也含着眼泪,被人们一碰就哭了。
叔叔死后的第二年,梨园没有承包给别人,由弟弟继续承包干。但,梨的产量明显少了。梨园也开始荒芜了。而且鸭梨的价格也下来了。弟弟承包的梨园,不但没挣钱,而且还年年赔了几千块。后来,这片梨树园就转给了别人。别人承包后,也赔钱。再后来,这片梨树园就没人愿意承包了。村里请风水先生给看了看,风水先生说,这片梨树累死了。说我叔叔死的那年,梨结的太多了,梨树的元气和梨树的魂也和叔叔一起死了。从此之后,这片梨树就荒芜了。到了两千年以后,村子扩建,那片梨树全砍了,盖上房子。我叔叔家的新房就建在了梨树园里。我每次回老家的时候,看到这片新房,就想起从前的那片梨树园,想起梨园就想起我的叔叔,想起我的叔叔,我就止不住泪水和悲声。
七 河间饺子粥
我老家沧州河间有一种家常饭叫饺子粥。我小的时候,在老家经常吃。平时不过年不过节的,赶上集市了,姥姥拿两个鸡蛋换一缕韭菜,然后打几个鸡蛋,包一盖帘饺子。饺子是两种面的,有一半是白面的,有一半是白薯面,白面的是给姥爷和我吃的,白薯面的是姥姥的。姥姥把饺子包好后,大锅里的水就烧响边了。等姥爷下地回来,饺子就下锅。
我坐在门前的石台上,晒着中午的阳光,浑身暖洋洋的。门前过去了一辆牛车,车上坐着几个下地干活的人,我姥爷肩扛着锄,走在牛车后面,我看了姥爷后,飞快地跑到屋子告诉姥姥,姥爷下地回来了。这时姥姥坐在大灶旁边正烧火,水开了,姥姥掀开锅盖,姥先用勺子把水搅动转起来,然后把两样面的饺子下入锅内。她用勺子轻轻地擦着锅底,把下到锅里的饺子也转动起来,等饺子都飘起来了,姥姥把锅盖盖上,锅开之后姥姥又浇了一瓢水,随后,她用小瓢舀了一碗玉米面,手抖动着,把玉米面洒到饺子锅里。等水再开的时候,饺子粥就熟了。姥姥用大碗给姥爷盛了一碗全是白面的饺子粥,给我也盛了一小碗。她给自己也盛了一碗。但她碗里一个白面饺子也没有。我问姥姥怎么不吃白面的,姥姥说,她不爱吃白面的,就爱白薯面的。后来我才知道,姥姥哪是不爱吃白面的,她是省下来叫姥爷和我吃。姥姥做饺子粥,也是为了省些粮食,怕饺子汤白搭了,在汤里洒点玉米面,当粥吃。
我回到城里后,家里也做过几次饺子粥,但饺子全是白面的,饺子被我们捞出来吃了,粥却剩下了。孩子们没有吃过饺子粥,不知道饺子粥的味道,更不知道我做饺子粥的寓意利用意。他们总是挑饺子吃,同时,感到吃饺子粥是一件新鲜的事,觉得好玩。其实,这哪是什么好玩呀,我每次吃饺子粥的时候,都会想起我的童年,想起我的姥姥。我上班之后,经常回老家去,每次去都给姥姥带很多好吃的东西,临走还要给姥姥留下零花钱。当我每次要走的时候,姥姥总是拉着我的手,不愿松开。当我出了村子的时候,姥姥还站在村头的土坡上向我望着。其实,姥姥是看不见的。她的双眼在我回城后,就什么也看不见了。每次,见我的时候,她一是听我的声音,二是用手摸我。后来她的耳朵也听的不准了。她就摸我的头,她一摸就知道是我回来了。姥姥的眼睛还能看见点东西的时候,每年冬天我们都把她接到城里,住上一冬。可后来,她一天天岁数大了,就说什么也离开老家了,她怕这把老骨头扔在外面。所以,她一直到老死,也没离开她那间老屋。姥姥去世快二十年了,姥姥做的饺子粥,也断顿了快二十年。我多想再吃一次姥姥做的饺子粥啊,尝尝粥里的白薯面饺子的味道。
八 祖父留下的遗产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我祖父在去世前,请村里的长辈和村里的先生把家里的房子和值钱的家具列了一份清单。我父亲哥仨,每人分了三间房子和部分家俱.我作为齐家的长孙也分得了一份.我祖父住的那三间老房和屋里的两个枣木立柜分给了我.我伯父和我父亲都在外地,也不打算再回老家,就把分的房子给了我叔叔.分给我房子,祖父、祖母先住着,但分单已经由父亲从老家带了回来。64年我祖父去世了。六八年我祖母也离开了人世。分给我的房子就先由叔叔家住着。分给我伯父和父亲的房子叔叔没几年就给卖了,叔叔一家六口人就住在祖父分给我的房子里。我长大后,父亲给我看过分单,分单是在毛草纸上写的。我看了只是嘿嘿一笑。其实,分给我的房子我也不能要。我又不能将房子安上轱辘推回来,再说,我叔叔家还有两个弟弟。就是非得给我,我也不能要。
到了九十年代,农村规划,根据宅基地和人口重新分地盖房。我叔叔在梨树园重新盖了三间新房,两个弟弟每人也盖了三间,分给我的那三间老房要拆了村里才给新宅基地。由于房契和分单都在我这里,叔叔要想在村里再要一块宅基地必须得有我本人签字村里才给。于是,我叔叔从老家来了,叔叔从没有来过我家,我知道叔叔和我伯父有矛盾,俩从来不通信,我父亲多次劝我叔叔,我叔叔认为我父亲和我伯父一心,不向着他。另外,叔叔怨两个哥哥都到了城里,把他留在了乡下,照顾老人,他心里有一肚子的委曲,所以跟两个哥哥从来不走动。
叔叔来我家好几天了,每天好吃好喝,但他一直闷闷不乐,象有什么事不好开口,到了第五天我父亲问叔叔,有事你就说,需要钱你就说话。我叔叔吞吞吐吐地说了,我祖父留给我的那三间老房的事。我父亲说:“连我的房子都不要了,你侄儿的房子他也不要。”我叔叔说:“我想把那三间老房拆了,重新再盖,然后跟村里再要三间宅基地。”我父亲说:“你愿意拆就拆吧,钱不够了我给你添。”我叔叔说:“那三间老房的房契村里要,光光口头说不算,必须得有房主的签字。”我父亲把我叫来,给叔叔写了一张字条,签上了我的名字,交给了叔叔。叔叔说:“光签名不行,还得盖上章,印上手印。”按照叔叔的要求,我全办了。这时,我叔叔的脸上才见到了一点笑模样。他把字条叠好,装在了内衣兜里,第二天早晨就回老家了。
九五年我回家的时候,叔叔在梨园盖了六间正房,非常漂亮,院子也非常宽敞。院墙外栽着一排枣树,大门冲东开,门楼是用彩砖镶嵌的,老远一看明光闪闪。我那三间老房也没拆,由我弟弟住着。院墙是新垒的,屋里做了简单的装修,门窗全换上了塑钢的,而且安上了茶色玻璃,过去老房子模样,一点也看不到了。我弟弟比我小六岁,在村里的小学当老师,他细高的个儿,白镜子,小眼睛,单眼皮,脑袋长的有点象枣核,说话办事是典型的小土财主作风。我到家的第二天,他叫我和他到集市上去买菜,看我想吃什么买什么。到了集市上,他看到卖鲤鱼的了,他说:“哥,咱买几条鱼,给你熬着吃吧。”我说:“什么。”他挑了四、五条大的鲤鱼,放在称上。约完之后,要算账交钱了,他不掏钱。我只好把钱付了。到了卖肉的地方,他说:“哥,咱再割上几斤肉吧。”我说:“好,给我们割几斤。”卖肉的好象也相着我弟弟,一刀下去割了十几。我付了钱,弟弟拎着肉,拎着鱼,见了村里人就说:“我哥从城里来了,不买肉不买鱼怎么行呀。”中午吃饭的时候,弟媳妇熬了一条大鱼,炒了一个菜,剩下的肉和鱼冻了起来。吃饭的桌上没有酒,我弟弟问我:“哥,你喝酒吧?”我掏出十块钱,叫来上小学的侄女,“去给伯父到小卖部买瓶酒,剩下的钱自己买点吃的。”小侄女接过钱雀跃着飞出房子,一会儿,弟媳拿着一瓶沦州白酒进来了。我弟弟不会喝酒,喝一杯脸就象红布一样了。我叫弟媳妇给我抓一把花生米来,我就着花生喝酒。熬的那条鲤鱼我一筷子也没夹,两个侄女和我弟弟把一条五斤多的大鲤鱼吃的就剩下一个鱼头。
吃了中午饭,弟弟到学校给孩子们上课去了。我一个人站在祖父分给我的老院子里,看着装修一新的老房子,回想着我小时候,老房子的模样。想到了房子我又想起了爷爷的模样,我心里不由一阵酸楚。老房子变了,院子也变了。就连我的弟弟也象重新装修过了一样,好象与我失去了血缘和亲情,而且变得非常陌生了 。
九 有一种痛苦不能代替
父亲又住进了医院,这次住院,不可能再出院了。因为仪器检查和医生诊断,父亲体内的癌细胞已经扩散了。随时可能乘坐泪水和呼唤去西天极乐世界,不再回来。
父亲住院后,开始一天天消瘦,不能进食,大小便已经失去了控制。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每天只能靠营养液延长生命。我不知道,父亲这盏燃烧了八十一年的生命火炬何时熄灭。但我还是希望父亲能多照亮我一些时间,减少我心灵的疼痛和黑暗。
父亲四年前患了脑溢血,经过抢救治疗,留住了生命。在父亲卧床的四年里,我和弟弟一对一天的在床前侍侯。每年春秋两季给父亲输一个疗程的治疗液体。血塞通,甘露醇,起到了调整和拯救的作用。每月还要给父亲吃六、七百块钱的药。使父亲的病没有往坏的方向发展。如果父亲不再添病,再活十年八年一点问题也没有。
今年入夏以后,父亲开始消化不好,经常拉稀。我以为是肠炎,找社区医生在家里给父亲输液。父亲是好一段时间坏一段时间,半年内住了四次医院。化验,B超,透视,照相,都查了,也没发现病变。这次住院一查,癌细胞就扩散了。病来得真快呀!
这次送父亲住院时,父亲说什么也不愿意去。他拉着我的手说:“我不去,我怕去了回不来了,我怕死。”像是父亲有预感一样。父亲像个孩子拉着我的手直哭。
父亲的病痛我不能代替,父亲精神上的疼痛我无法医治。我只能用孝心和良心来侍奉父亲。也许能减轻一点他精神上的疼痛。
我家姐弟妹五个,我有两个姐姐一个妹妹一个弟弟。姐仨个早已退休。父亲有病后,夜里看护就是我和弟弟的事,我从来不用她们,甚至连三个姑爷也不用他们。我始终认为:出嫁的姐妹已经是人家的人了,她们来照看看是良心和客情,不来是本分。我没有理由挑她们。再说,我自己做好我该做的事,别人怎么做与我无关。
我妹妹很少回家,有时给她打电话说父亲病了也不来,她和我母不知有什么矛盾。我大姐退休十年了,每天坚持早晨锻炼,参加老年社会活动。旅游,演出活动很频繁,就在父亲在家输液期间她还去旅游或看望单位的宋姐,她说宋姐也发烧了。姐姐在外干的事情可以选上《感动中国》的女性了。二姐退休在家给儿媳做饭,有事打电话就来,没事十天半个月也不来。姐仨之间也有攀比的心理。我想那是她们的事情,我没权利干涉,我也不想过问。
父亲躺在病床上,闭着眼睛。我坐在床边盯着父亲一些细微的变化。父亲额上很深的皱纹已经浅了,脸上细密的皱纹也舒展开了。其实,我知道这不是好兆头。父亲非常消瘦了,腿上的肉就剩下一层皮包裹着骨头。
父亲仍不停地咳嗽,肺里积液很多。但他吐的力气都没有,我只好用手往外掏。只要咳嗽,就拉大便。说是大便,其实就是黄水。每天夜里妻子不知要洗多少次,为父亲换多少次尿布。妻子一点怨言也没有。妻子的行为得到了同病室住院的人们好评。人们说妻子比我的三个姐妹还好。我听了感到很自豪也很欣慰。
我父亲在没病之前一直不喜欢我,生病后,知道五个儿女谁好谁差了。我记得父亲曾经说过,我祖父也不喜欢他,一九六二年我祖父病倒在抚顺,在回河间老家的路上,是我父亲背回来的。我伯父和叔叔只拎着很轻的包袱。祖父爬在我父亲的肩上说,就我父亲是最孝顺的儿子。如今,我父亲也像我祖父一样,知道了我的重要,但我不埋怨他。
父亲这一辈子很不易,十四岁就到辽宁抚顺煤矿下井,十六岁来到唐山煤矿。在开滦机械厂干了三十多年的化铁工。上个世纪八十年代退休。父亲在开滦工作了四十多年,苦了一辈子,累了一辈子,可到享清福了,又得了病。如今父亲已是儿孙满堂了,其实他也该知足了。
父亲躺在床上已经不能进食了,每天凭着液体延长生命。看到父亲受罪的样子,我心里很不是滋味。这就象人们所说的那样,有一种疼痛不能代替。父亲被病魔折磨着,有时呻吟一两声,但声音非常微弱。他每天处于半睡半醒状态。我不知什么时候,父亲睡着了就不再醒了。
守在父亲身边,我没有眼泪,我看着父亲被病魔折磨实在很无奈,医生找过两次,征求化疗,我问医生还有意义吗?医生说,反正也是公费医疗,治疗一下还是有点作用的。我想化疗是很痛苦的,父亲已经经不起折磨了。再说化疗的费用,就是自己不花,公家的钱也不能浪费呀。我对医生说:“化疗已经没有了意义,保守治疗能延长父亲的生命,我就满足了。再说,花公家钱也是钱呐”。其实,我说这话,并不是表明我境界有多么高尚,如果能挽救父亲的生命,甭说公家的钱,就是我倾家荡产我也愿意,因为我愿承受这种不能代替的疼痛的疼痛。
十 周老爷子的村庄
距城市三里外有一个很大村庄,村子的名字叫九百户村。很大很大的村庄完全被绿树掩盖着,根本看不见村子的影子。尤其是到了夏天,从城市的边缘向村子望去,一片绿油油的树林把天边都挡住了,要不是有行人和车辆出没,谁也不会想到,在树林下藏着一个很大的九百户村庄。
九百户村庄很美,一条蜿蜒细长清澈的沙河,从村北绕着流到村南一直往西流去。沙河的南面是沙土地,种着大面积的花生。村东是一片水浇地,栽着优质水稻,只有村北和村西种些大的农作物,像高粱、玉米、谷子、大豆什么的。村子的东北角是一片墓地,墓地完全被绿树掩盖着,村子里的老祖宗都埋在了这里。有人说九百户是块风水宝地,土地肥沃,水绕村庄,就像《桃花源记》写的那样:“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据风水先生说,村子好,主要是祖宗的坟地位置好,是村子的老祖宗,在村子的东北角保佑着村子的人们,使村子兴旺发达。
九百户村里没有杂姓,全村人都姓周,从古到今,村里出了许多当官的和有钱有势的。民国时期这村出了个有名周校长。当然,校长算不上什么大官,村子里比他官大的有的是。据说,张作霖部队里有个师长的老家也是这个村的。村里在外边当官的多了,为了他们回家方便,当地从大清开始就把公路修到了村头。因此,一块醒目的站牌就规规矩矩地站在了村头。
周老爷子家在村里也是个大户,他家从前院到后院有十几层房子,前门是个大车门,两扇漆黑的大门有四米高,门板有三寸厚,大门上刻着四个大字,“福禄春秋”,字用红漆油得,非常醒目。门前左右一边一个石狮子,显得特别威严。就像电影里看到大地主刘文彩家的门口一样。周老爷子的祖上是干什么的不清楚,但他家里有钱那是真的。周老爷子个头发雪白,满面红光,牙齿整齐,看上去就特别精神的小老头。老爷子穿一身油绸发亮的黑衣裳,上衣兜里装着怀表,一条金链自从扣眼穿过去,金链子明光锃亮。脚下蹬一双家做的圆口布鞋,是儿媳妇们纳的千层底布鞋,穿在脚上又舒服又轻便。
老爷子总也不在家吃饭,他每天早五点起床,步行六七十里到城里吃饭。民国时期的唐山小山街有一条街全是买吃的,城里有名的九美斋,万里香,左家肉饼,天津包子铺,耳朵眼炸糕,开平麻花都在这里。
周老爷子从九百户村走到城里的小山饭店正好到了吃午饭的时间。老爷子在挂着酒旗饭馆里烫一壶酒,点两个菜,吃饱了喝足了,就再往家走,到天黑就到家了。第二天,老爷子接着还去。老爷子就这样一直吃到死。
听说老爷子死的时候,丧事办的很风光也很热闹,在城里请了戏班子长了三天三夜。周老爷子那口柏木棺材被大漆油得是红的眨眼。糊棺材用的纸都是崭新的,没沾过手的,印着孙中山头像的纸币。面值都是五十万,五百万一张的。从这点看,就知道老爷子从前是多么的有钱哪!老爷子死后就埋在了村北的周家坟地里了。老爷子的坟堆特别大,比左右的坟要大几倍,老爷子的坟就像一座小山。坟前的墓碑上写着:故先考周(讳)府玉大人之墓,生于公元一八五八年六月三日,殁于公元一九四八年五月六日。享年九十岁。
周老爷子死后,他的家人都搬到了城里,有的在经商,有的当了官。村子里只剩下了周老爷子坟,孤单地矗立在村的东北角。
老爷子的坟已经塌陷了个大坑,如果不仔细看,根本就看不出是座坟墓。风光一世的周老爷子,只能定格在大清河民国晚期的岁月了。
2010---5---29
河北唐山开滦荆各庄矿业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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