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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音相遇的美丽奇缘

已有 2206 次阅读2011-8-29 23:59 |个人分类:中国名著赏析|系统分类:文学分享到微信

——从刘梦溪先生《情问红楼》感悟经典解读

        情问红楼》给我的惊喜和震撼,不亚于《红楼梦》本身。

  书中,刘梦溪先生细述宝黛爱情故事的心理过程:从开始的一见如故、言和意顺,到青春萌动、悱恻缠绵,再到大吵大闹、死去活来,然后经过 诉肺腑、两情相照,而归于平淡。宝黛爱情中的惊心动魄和那些不易为常人觉察的“千钧一发”的时刻,在此有声有色地凸显出来。在这里,宝玉黛玉依然新鲜如 昨,灵动活泼,他们的温言软语、笑泪歌哭、炽情冷遇,灵与肉的饥渴与颤栗……全部纤毫毕现地呈现于读者眼前。作者文笔细腻生动,娓娓道来之中,两个小儿女 至情痴恋的曲折心路淋漓尽现。

  在刘梦溪的眼中,“黛玉纯是悱恻缠绵,宝玉纯是温柔体贴。”对于这两位爱情主人公,他完全持“了解之同情”的态度,并由此解开了两 个人的情爱密码。他指出,中国传统社会男女之间的爱情,婚姻与爱情分离,足以成痛,情爱与性爱分离,足以为苦,《红楼梦》既写了有爱情却不能结合的痛,又 写了有情爱不能实现性爱的苦,还有大量既无情爱又无性爱的悲。在曹雪芹眼中,一旦拥有性爱,就不再是“爱”,而是淫。《红楼梦》第五回贾宝玉梦游太虚幻 境,警幻仙姑用《红楼梦十二支曲》警示他情爱与性爱的虚幻,但旋即发现“痴儿竟尚未悟”,便引领他与秦可卿幽会。接下来她又发了一阵“好色即淫,知情更 淫”的奇谈怪论,将宝玉吓得不知所措。

  警幻仙姑对“淫”的解释别开生面,她说:“淫虽一理,意则有别。如世之好淫者,不过悦容貌,喜歌舞,调笑无厌,云雨无时,恨不能尽 天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皆皮肤淫乱之蠢物耳。如尔天分中生成的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意淫’二字,心会不可口传,可神通不可语达”。“意淫” 一词将宝玉与“好色即淫,知情更淫”、贪恋肌肤之亲的俗人划开,在这个意义上,贾宝玉堪称“天下古今第一淫秽人”。“好色”而知情、“知情”而不淫,这才 是宝玉这个文学形象的特点,刘梦溪如是说。

  在大观园中,宝玉身边有众多美丽的少女,对于爱情对象,他没有能力当机立断、一锤定音。该书分析了宝黛爱情中的第三方、第四方因 素,最后宝玉悟出黛玉热、宝钗冷、湘云俗。当袭人与湘云谈及“经济学问”之时,宝玉断然说,林姑娘从来不说这些混帐话,若她也说这些混帐话,早就和她生分 了。宝玉和黛玉两人由相悦、相知到相爱,经历了复杂的心理体验过程,两个人很少有身体的亲密接触,没有发生过性爱,可是却相互体谅、生死不渝。宝玉对黛玉 说,你死了,我做和尚!他们的爱是真正的相知之爱,是心与心的交换与呼唤!

  通读《情问红楼》,我们也越发感叹黛玉的美丽与哀愁。作为一个敏感的少女,她才高气傲,父母早逝,孤苦无助;常痛感无法掌握自身的 命运、身如飘萍。她的葬花悲秋之类的举动在常人眼中未免痴颠;她的敏感嫉妒经常受到诸如气量狭窄、怄气泛酸的指责。但是黛玉是纯洁的,毫无世故,心无纤 尘,行事率真,唯其如此,她对爱情的追求才如此专一、执著、热切,如此排他。书中作者充分体谅黛玉的心态起伏,觉得那是恋爱中的女性的正常心态,尤其是处 在她那种寄人篱下的境遇中,又经常受到宝钗、宝玉所谓“金玉之缘”的困扰,免不了对宝玉不停地试探追问,这都在情理之中。刘梦溪敏锐指出,宝黛二人都以爱 情作为安身立命之基,爱情不能实现,就失去了立命的余地,也就没有了生存的意义。如此看来,黛玉抑郁寡欢,如此年轻就抱病含怨而亡,也是一种必然!

  这种解读是只有知音才能做到的体察。在《红楼梦与百年中国》中,刘梦溪在题序中写道:

  人的一生,知遇最可贵,也最不易得。所以《文心雕龙》有“知音篇”,劈头就发为感慨:“知音其难哉?”学问文章亦复如是,见知于当代, 总是比较困难的事情。所以陈寅恪宁愿相信:“后世相知或有缘。”文化史上一些典范性著作,常常藏有特定文化系统的密码,由谁来完成这样的作品,接受群体中 谁能成为当时或后世的真正“知音”,参与其中的个体生命角色固茫然若无所知,历史也无法预设……

  作者在此书的附录中言,曹雪芹之于汤显祖《牡丹亭》,不愧为有缘的后世知音;又说,可以借用《红楼梦十二支曲》的《枉凝眉》中的话:“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断章比喻自己和《红楼梦》以及红学的关系。

  由此不妨说,《红楼梦》一直期待着灵犀之心,在《情问红楼》中终于遇到了知音知已。

  审美观照与文化痛史

  很多人曾对一代国学大师陈寅恪为何要写《柳如是别传》十分不解,尤其不解他为何在晚年眼盲之后,历十年辛苦,坚持口述写下如此煌煌80万字的巨著!在很多人心中,无论柳如是身世如何坎坷、红极一时,她毕竟曾是妓女,毕竟只配活在野史当中。

  说实话,刚看到《情问红楼》之时,我心里也曾冒出一丝类似的惊讶,我不明白一个主要以文化史、明清文学思潮和近现代学术思想为主要研究方向的德高望重的学者,为何突然说起如此“轻佻”的话题。

  陈寅恪自己曾这样解释《柳如是别传》的缘起:“披寻钱柳之篇什于残阙毁坏之余,往往窥见其孤怀遗恨,有可以令人感泣不能自己者焉!夫三 户亡秦之志,九章哀郢之辞,即发自当日之士大夫,犹应珍惜引申,以表彰我民族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他所说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是我只看其书名 时始料不及的。

  针对《柳如是别传》的纷纭杂说,刘梦溪在诸家群说的基础上,明确提出“明清文化痛史”的新说。他说,明清交替时期的研究,涉及经 济、政治、军事、党社、宗教、艺术、文学等各个方面,史事极为纷繁。陈寅恪综合运用传、论、述、证的方法,熔史才、诗笔、议论于一炉,将家国兴亡哀痛之情 感融化贯彻全篇。作者更辉煌的学术目标是通过立传来修史,更准确而宽泛一点说,应该是用血泪写成的一部色调全新的明清文化痛史。

  又言,寅恪先生在把河东君与《红楼梦》里的人物相比较的同时(实际上还有《牡丹亭》里的人物),又与《聊斋志异》里的诸狐女相比较,这种释证古典文献的方法,不仅对所涉及的相关著作,而且对整个明清文化思潮的研究,也有非常重要的方法论的意义。

  细细读来,同样不难发现,《情问红楼》对于《红楼梦》的探究,不仅仅着眼于对其爱情心理的直觉感悟,更有审美和文化观照。“不读懂贾宝 玉,就不知道什么是对所爱女性的体贴;不理解林黛玉,就不能理解恋爱中女性的复杂心理”,《情问红楼》对于宝玉黛玉爱情心理体察得细致入微,对人心与人性 的分析可谓丝丝入扣。但是在我个人看来,该书的意义不止于从心理学角度探究红学,它更像是一种以人物心理为切入点的融会贯通的灵思。比如,宝玉对黛玉说过 “你放心”,刘梦溪这样点评这三个字——宝黛的爱情,已经有了一些现代自由恋爱的意味,在未经家长同意允许的情况下,自己本能地追寻爱情。这种不知不觉自 然发生的爱情,又是在中国传统社会框架中发生的,是18世纪中期亦即清朝中叶的世家大族里面的爱情,所以爱情表白的方式带有十足的中国文化特点。“你放 心”比西方的“我爱你”的内涵要丰富深刻得多。

  此外,今人常常会感到《红楼梦》中爱情进展比较慢,刘梦溪解释说,如果故事进展过快,势必使爱的滋味受到削弱,伴随无法排解的“爱 的苦况”的爱情,才是最深永的爱情。他认为曹雪芹的审美理想,是要他的爱情主人公在精神世界里作无限的盘旋与追问。《红楼梦》写出了爱的无限性和男女双方 的不了情。

  刘梦溪进而总结道:“《红楼梦》里的爱情故事,情和欲、灵和肉、情爱和性爱、爱情和婚姻,恰好是分离的而不是合一的”,“在曹雪芹看来,真正的爱情也许是永远无法结合在一起的,只不过是一种空幻。”这种对宝黛长相爱却不能长相依的旷世悲剧的体味无疑非常独特。

  “意外”与题外

  透过儿女情长、卿卿我我的小事,《情问红楼》还有一个大的发现:现有《红楼梦》第六十四至六十七回系伪作。

  作者在书中后记中说,“没想到”这本专门讨论贾宝玉、林黛玉爱情的文字,会有考证学方面的收获。作者通过详细的论证分析指出,根据《红 楼梦》描写的宝黛爱情心理过程,第六十四回至六十七回过火而粗陋的文笔,完全违背人物性格逻辑和爱情的心理过程,由此说来,可以认定是伪著。作者的这种看 似意外的收获,其实并不意外。

  红学研究领域历来是热闹纷嚷之地,索隐派、考证派、小说批评派,公案与争论,林林总总,络绎不绝。作为普通的《红楼梦》爱好者而不 是专业研究者,我很难一下子分辨出谁是谁非。单就刘梦溪这两本书说,如果说《红楼梦与百年中国》展现的是视野、学问、功力与见识的话,《情问红楼》则更多 是灵动的文字,学问与见识隐在了文字背后。这两本书当然不是同一类型的书,前者是学术著作,后者则似乎有一点难以归类,讲的是个人感悟,却殊途同归,同样 有考证学方面的收获:对文本条分缕析之后,不符合人物情感发展逻辑与人物身份的言辞,自然是伪作——足见古今人心、情理相通。这种结论得来看似容易其实并 不容易,背后融注了作者多少年的心血,不得而知。

  两本书相比,后面一本更易读。如果让我只选读其中一本的话,我可能会选《情问红楼》。这让我想到,作为普通读者,对于经典解读之类的著作,到底期待的是什么?

  时下的很多名著解读,善于将新鲜的水果变成干硬灰暗的果脯,添加了很多糖,却仅仅是将名著腌制得失去了原本的水分、色泽和香气,如同让好好的一个活人变成了木乃伊,内脏已被掏空,空剩人形皮囊。很难说,这类书籍是否真的有助于读者理解名著中的文化精髓。

  还有一些,史实罗列很多,看起来很高深,不乏考据与“掉书袋”,读之不免枯燥乏味,也难以让人长相守。

  另外一些,在索隐臆测的道路上走得太远,离史实与原著也越来越远。

  歌德曾说过一句著名的话:理论是灰色的,生命之树长青。换言之亦可以说,理论和文学作品或者生命形态,完全是两回事,理论是枯燥的,只 有作品或者生命本身才是新鲜活泼的。由此它有时会带给人一种错误的推断,仿佛专家学者或者名著研究类的著作就只能是古卷青灯、皓首穷经、高处不胜寒;而普 通读者只能像参加游园会的寻宝者,是否有阅读发现只能凭一时的运气。其实只是在西方某一阶段的学术传统中,理性与感性被截然一分为二。中国文论历来不排斥 直觉性的体悟批评,甚至很多大家亦指出,解读前人之时,“直指人心、抵达文字”也是一种难得的境界。因为抵达,所以这种解读依然是新鲜活泼的。

  看到露珠滚动在凌晨初绽的花蕊中,我们会为春天的到来而欣喜。以生命去感悟生命、赋予名著以新意的著作,同样让人情不自禁地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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