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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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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第九回至第十五回,主要写荣宁二府的混乱龌龊,混乱中写风姐末世英才的种种特征。第九回是贾府子弟闹学堂,第十回写秦可卿的病。第十一回宁国府庆贺贾敬寿辰,王熙凤遭遇贾瑞。十二回王熙凤设局害死贾瑞。第十三回,秦可卿死,王熙凤协理宁国府。第十四回,贾府出殡,还是王熙凤的戏。第十五回,王熙凤弄权。黛玉的孤高、洁净,自然不习惯这种环境的刺激。作者很巧妙,前面十二回的故事一完,就安排她去了苏州。理由是林如海病重,来人接黛玉回去。而且贾母叫贾琏送黛玉前往。在结构上,这可是个妙笔。试想,如果贾琏在跟前,王熙凤还怎么施展她的才干呢?
黛玉是这一年的冬天走的,第二年年底才回到贾府。
黛玉回来,宝玉的印象是:“心中品度黛玉,越发出落的超逸了。”《红楼梦》第十七、十八回的前半部分,写“大观园试才题对额”,宝玉在贾政面前很出彩,出来后,跟贾政的几个小厮要赏,把宝玉身上所佩之物都摘个精光。黛玉得知后,对宝玉说:“我给的那个荷包也给他们了?你明儿再想要我的东西,可不能够了!”说着赌气回房,拿起正在给宝玉做的一个香袋就铰。这时宝玉脱下外衣,从里面的红袄襟上解下黛玉给他的荷包。黛玉看到宝玉对自己送的东西如此珍重,不禁为之感动,于是又愧又气,只好低头一言不发。
经过这次误铰香囊,宝黛之间的感情更亲厚了。
宝黛之间的感情是不断经受考验的。第十八回贾元春归省,荣宁两府大大热闹了一回。其中一个重要节目,是元春带领宝玉和众姊妹作诗。大家一人一首,很快作完了。宝玉要作四首,一时文思不畅,焦急不堪。宝钗帮助改了一个字,高兴得宝玉称宝钗为“一字师”。黛玉索性代作了一首,搓成个团子,掷给宝玉。宝玉一看,“只觉此首比自己所作的三首高过十倍,真是喜出望外”,便工楷抄录,作为自己的第四首。贾妃看后称赞一番,并说第四首最好。这个忙帮得可不小,其对宝黛感情的亲密融洽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
所以到第十九回,元妃省亲完毕,贾府重新恢复平静,宝玉和黛玉便演出了“意绵绵静日玉生香”的极为亲密的感情戏剧。背景是东府请宝玉过去看戏,因是闹戏,宝玉看不下去,便走出四处玩耍,结果碰上茗烟和小丫头万儿的美事。宝玉不仅没有追究,反而袒护,并为自己的袒护行为感到快意。接着跟随茗烟去了袭人家,看到了下层人家的亲情。袭人回来后,以出嫁要挟宝玉,急得宝玉答应了袭人的“约法三章”。在宝玉,算是平息了一桩感情波涛。他内心感到无比充实快慰。
正是此种情况之下,宝玉来到黛玉房中,恰好黛玉在歇晌,丫鬟们都出去了,满屋静悄悄的──
宝玉揭起绣线软帘,进入里间,只见黛玉睡在那里,忙走上来推他道:“好妹妹,才吃了饭,又睡觉。”将黛玉唤醒。黛玉见是宝玉,因说道:“你且出去逛逛。我前儿闹了一夜,今儿还没有歇过来,浑身酸疼。”宝玉道:“酸痛事小,睡出来的病大。我替你解闷,混过困去就好了。”黛玉只合着眼,说道:“我不困,只略歇歇儿,你且别处去闹会子再来。”宝玉推他道:“我往那儿去呢,见了别人就怪腻的。”
黛玉听了,嗤的一声笑道:“你既要在这里,那边去老老实实的坐着,咱们说话儿。”宝玉道:“我也歪着。”黛玉道:“你就歪着。”宝玉道:“没有枕头,咱们在一个枕头上。”黛玉道:“放屁!外头不是枕头?拿一个来枕着。”宝玉出至外间,看了一看,回来笑道:“那个我不要,也不知是哪个脏婆子的。”黛玉听了,睁开眼,起身笑道:“真真你就是我命中的‘天魔星’!请枕这一个。”说着,将自己枕的推与宝玉,又起身将自己的再拿了一个来,自己枕了,二人对面倒下。
黛玉因看见宝玉左腮上有纽扣大小的一块血渍,便欠身凑近前来,以手抚之细看。又道:“这又是谁的指甲刮破了?”宝玉厕身,一面躲,一面笑道:“不是刮的,只怕是才刚替他们淘漉胭脂膏子,蹭上了一点儿。”说着,便找手帕子要揩拭。黛玉便用自己的帕子替他揩拭了,口内说道:“你又干这些事了。干也罢了,必定还要带出幌子来。便是舅舅看不见,别人看见了,又当奇事新鲜话儿去学舌讨好儿,吹到舅舅耳朵里,又该大家不干净惹气。”
宝玉总未听见这些话,只闻得一股幽香,却是从黛玉袖中发出,闻之令人醉魂酥骨。宝玉一把便将黛玉的袖子拉住,要瞧笼着何物。黛玉笑道:“冬寒十月,谁带什么香呢。”宝玉笑道:“既然如此,这香是那里来的?”黛玉道:“连我也不知道。想必是柜子里的香气,衣服上熏染的也未可知。”宝玉摇头道:“未必,这香的气味奇怪,不是那些香饼子、香球子、香袋子的香。”黛玉冷笑道:“难道我也有什么‘罗汉’‘真人’给我些香不成?便是得了奇香,也没有亲哥哥亲兄弟弄了花儿、朵儿、雪儿替我炮制。我有的是那些俗香罢了。”
宝玉笑道:“凡我说一句,你就拉上这么些,不给你个利害,也不知道,从今儿可不饶你了。”说着翻起身来,将两只手呵了两口,便伸手向黛玉胳子窝内两肋下乱挠。黛玉素性触痒不仅,宝玉两手身来乱挠,便笑的喘不过气来,口里说:“宝玉,你再闹,我就恼了。”宝玉方住了手,笑问道:“你还说这些不说了?”黛玉笑道:“再不敢了。”一面理鬓笑道:“我有奇香,你有‘暖香’没有?”
宝玉见问,一时解不来,因问:“什么‘暖香’?”黛玉点头叹道:“蠢材,蠢材!你有玉,人家就有金来配你;人家有‘冷香’,你就没有‘暖香’去配?”宝玉方听出来。宝玉笑道:“方才求饶,如今更说狠了。”说着,又去伸手。黛玉忙笑道:“好哥哥,我可不敢了。”宝玉笑道:“饶你便饶,只把袖子我闻一闻。”说着,便拉了袖子笼在面上,闻个不住。黛玉夺了手道:“这可该去了。”宝玉笑道:“去,不能。咱们斯斯文文的躺着说话儿。”说着,复又倒下。黛玉也倒下。用手帕子盖上脸。宝玉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些鬼话。黛玉只不理。
《红楼梦》写宝黛爱情,多是口角、误会、争执、赌气,很少有如此平静温馨的场面,所以我将大部分文字都引录在这里。
值得注意的是,此时黛玉的心里已经摆脱不开宝钗的存在,“金玉”的问题已让她不能释怀。虽以玩笑的方式表达,其心理活动的微妙也昭然可睹。接下去,就是宝玉怕黛玉睡出病来,哄他说:“嗳吆!你们扬州衙门里有一件大故事,你可知道?”黛玉信以为真,便问:“什么事?”宝玉于是胡诌了一个耗子变香芋的故事,而且把黛玉编派进去。黛玉翻身起来按着宝玉笑道:“我把你烂了嘴的!我就知道你是编我呢。”说着便拧宝玉。宝玉求饶,说:“好妹妹,饶我吧,再不敢了。”又说:“我因为闻你香,忽然想起这个故典来。”黛玉笑道:“饶骂了人,还说是故典呢。”
大家可以想象,两个人亲昵、逗趣,而且还杂以肢体动作,说明宝黛的情感已经到了怎样亲近的程度。我们还需留意他们之间的称呼,黛玉告饶,叫的是“好哥哥”,宝玉求饶,叫的是“好妹妹”。“哥哥”、“妹妹”的呼唤,是中国式爱情的特用符号。《红楼梦》描写的宝黛爱情,为此一符号模式立下了典范。
宝黛二人正亲密打闹不可开交的时候,宝钗来了。
书中说:“一语未了,只见宝钗走来,笑问:‘谁说故典呢,我也听听。’”黛玉说宝玉在讲故典。宝钗说:“原来是宝兄弟,怨不得他,他肚子里的故典原多。”明说宝玉,暗讽黛玉。黛玉的嘴不让人,宝钗的嘴又岂是让人的?三人之间就是这样含沙射影,唇枪舌剑。这段情节可以和宝玉、宝钗比通灵玉和金锁一段对看。
作者: 刘梦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