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的现实意义

　中国历史上，有两本双峰并峙的伟大小说，就是《金瓶梅》和《红楼梦》。　　我以前曾经说过，《红楼梦》所写的时代已经过去，而《金瓶梅》所写的时代却正在继续之中。这是因为，《红楼梦》所写的主要是被压抑的少男少女对幸福爱情和自主婚姻的追求（当然也写到那个社会的没落腐朽）。现在，时代已经巨变了，恋爱自由，婚姻自主，这些在当时是可望不可及的仿佛如天籁之音般的理想，已经变得陈旧，黯淡，对于今天的少女少女没有刺激。今天对于爱情婚姻的最大压迫，或许是房子而不是别的。崔莺莺张君瑞杜丽娘柳梦梅贾宝玉林黛玉，为情生，为情死，赴汤蹈火，他们不会考虑房子。现在，像西门庆那样拥有房子，票子，位子，一定比贾宝玉那虚无缥缈的感情来得真切。当时被严格禁锢的，因而是真正的奢侈品的东西，今天已经成为非常廉价的日用品了。所以，今天，《红楼梦》不会再像当年那样激起少男少女如醉如痴的追捧了。当然，我说这些的时候，绝不认为当年我们的祖先们为争取恋爱和婚姻的自主和自由而付出的眼泪，汗水，心血一钱不值。正好相反，正因为历史上有人为此奋斗牺牲， 改变了社会制度和文化，才使今天的男女才能够享有这种来之不易的自由果实。　　但是，《金瓶梅》的时代，在今天仍如一场大戏，锣鼓叮动声中，各色角色粉墨登场，热闹地开演，没日没夜。与《红楼梦》不同，《金瓶梅》写的是一个家庭的兴衰史 ，而其中最关键的是家长西门庆和他的几位妻妾以及婢女的故事。如果《金瓶梅》仅仅写了这些，它可能已经有些过时了，因为今天是一夫一妻制，妻妾成群虽然让一些人艳羡，也为此不惜卖官帽，受贿赂去包二奶三奶，但是，期望在一个大庭院中鸡鸭成群，妻妾共处，显然只能是过屠门而大嚼，做白日梦了。《金瓶梅》的精彩处还在于，它以西门庆为中心，写到了当时的整个社会。上自朝廷皇帝，下到市井流氓，社会各色人等，莫不粉墨登场，虽然有些人是跑龙套的，一晃而过，但是，它涉笔之处，市井社会和官场的方方面面，人情交往，世态炎凉，无不穷形尽相，一览无余。我说这些一如一场大戏，今天还在上演，是因为小说中写到的市井百态，官场规则，与今天我们所能见到的，是如此的相像，以致我在看这部书的时候，常常有一种时光倒流的感觉，不知今夕何夕：今天城市社会中的芸芸众生，今天官场上的衮衮诸公，不正是那样的吗？所不同的不过是官袍换成了西装，衙门变成了大楼，轿子变成了宝马，妓女亲口演唱的小曲，换成了录像制作的卡拉OK，而当时的婊子今天叫做二奶，当年的娼妓今天叫做小姐和演员，当年勾人心魄的诱惑工具是三寸金莲，而今天则变成了丰乳肥臀……就是说，随着技术的进步，人们日常生活的器物之类变化了，但是，那扎根中国人心中的文化传统，心理积淀，行为模式，价值观念，好像整个没有什么变化。从《金瓶梅》时代到今天，时光飞驶四百多年，而流淌在中国人血液中的本质东西，根本未变。看《金瓶梅》。我不能不佩服中国文化的顽强持久的生命力。这正是我认为《金瓶梅》时代还在继续的原因，也是我认为《金瓶梅》在今天还一定有很多读者激赏它他的原因。从《金瓶梅》这面镜子，我们看到了很多令人哑然失笑的今人的众生相。这种不期而然的相熟相遇，正让人不能释卷释怀。　　毛泽东说过，《红楼梦》是封建社会的百科全书。其实，我认为，如果说《金瓶梅》是那个社会的百科全书，也许更为恰当。《红楼梦》主要的故事发生在一个叫做大观园的特区环境中，主人公多为青春年少，未被社会和官府洗脑污染的纯真孩童。成人世界是写到了，但是相对较少，大观园之外的社会，也写到了，但是更少。就是说，《红楼梦》是以非常集中的笔墨，写了以大观园中的孩童们为主的生活。这个天地，到底还是清澈明亮的，不管大观园之外是多么的污浊腐朽，这块特区净土却是干净的，而这当然是那个世界的一个异数，例外，而整个社会并不是这样的。但是，《金瓶梅》所写， 是非常写实的成人世界，虽以西门庆家庭为主，但是，大量的笔墨也写到了社会中的方方面面。　　如果把《金瓶梅》中的场景进行分类，那么，第一场景显然主要是在西门家庭中。西门庆的一妻六妾和西门庆的床上生活，无疑是《金瓶梅》中的第一场景，这个场景真实典型地再现了那个社会的大家庭中夫主与妻妾，家长与奴仆，家庭与亲戚等等的关系。因为《金瓶梅》以汪洋恣肆之笔，毫不隐讳地再现了西门庆在床上的淫秽丑行，使得《金瓶梅》长期以来背负淫书的恶名，受到查禁，影响到其阅读和声望，而一些读者也津津乐道这些场景的故事，对于作品真正的价值反而忽略了，这不能不说是一件买椟还珠式的憾事。　　而第二场景，无疑是上自皇帝下到县令等等官员活动的场所，所谓官场。《金瓶梅》中有形形色色的各种官僚，在光明正大的大堂上，冠冕堂皇地上演着伤天害理，欺男霸女，收贿受贿，买官卖官，认贼作父，狼狈为奸等等丑恶的闹剧。如果说，今天的社会中，一妻六妾这样的家庭关系已经让人陌生的话，那么，官场衮衮诸公的丑行，则在目前的现实中，得到淋漓尽致的发扬光大。毛泽东当时提倡高干看《金瓶梅》，以《金瓶梅》作为反腐的教材，而今天，显然，一大批官员却从《金瓶梅》中学到了不少包括房中术，受贿术，欺心术 ，谄媚术，掀臀术，捧屁术的之类官场厮混必备的看家本领。　　《金瓶梅》中的第三场景，也就是市井社会了。在这个市井社会中，也有各行各业各色人等。卖馒头的，抬轿子的，开茶馆的，开药铺的，当医生的，拉皮条的，开窑子的，卖肉的，卖笑的，卖春的，卖棺材的，或为了生活，或为了生活得更好，为了在社会阶梯上向上爬升，占据更高更好的要津，蝇营狗苟，忙忙碌碌。在我看来，最让人感到有趣的，是活跃在这个城市社会公共场所的一些女人。本来，那个社会的规范是女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恪守闺训，方为符合妇道规范。但是，在那个世界，居然也有大量出头露面，奔走在公共场合，急急如律令，形色匆匆的女人。这些女人，就是所谓的三姑六婆，娼妓婊子之类。　　完全可以把《金瓶梅》看作是中国近代社会之前的城市社会的一份标本。从这份标本，可以读出许多在教科书，官方正史等正襟危坐的出版物中无法读到的内容，是认识近代社会之前的中国社会，甚至认识现代中国社会的一把钥匙。　当然，《金瓶梅》作为这样一种标本，还是有它的特殊性。《金瓶梅》发生的年代，虽然被作者伪托为是北宋的末年。但是，实际所写是明朝中后期的事情。这个时期的特点在于，它是一个风气开化的时期，是一个个性解放，尤其欲望激昂荡漾的时期。这个时期既是这样的解放和自由，是中国历史上的异数。但是，自由与解放的同时也伴随着腐朽，疯狂，纵欲和醉生梦死，尤其官场更是如此。社会的自由风气与官场的腐败堕落猫鼠同眠，真是一件让人无法评价的吊诡之事。这种局面的形成，不少人认为是资本主义萌芽的催生，确实，勃然的商品经济在《金瓶梅》的时代和《金瓶梅》的文本中都是事实。但是能不能叫做资本主义萌芽，我并不认同。而也有人认为《金瓶梅》所写的荒淫无耻，醉生梦死之类，是明武宗这个荒淫无耻可又个性鲜明，不拘一格的皇帝的怪诞行为影响的结果。或许，这也是有一定的道理的。总之是，《金瓶梅》作为一份标本，让我们看到前近代中国社会的风俗画，但是，这种风俗画也是在明朝中后期那样的既个性解放，欲望喷发，又荒诞下流，腐朽堕落的特殊的时期的风俗画。殊不知，在中国的绝大多数时候，即如后期的《红楼梦》中的世界，人们受到理学的压力，举国上下表现出死水一潭的沉闷，甚至连《金瓶梅》中那种为欲望而生而死的人生也不可得。　　《金瓶梅》的特殊性还在于，它是一种真正体现纯粹中华民族城市生活方式的标本。《金瓶梅》发生之地的山东，是孔夫子孟夫子的故乡，是中国儒家和礼教的圣地。在《金瓶梅》故事发生的时候，离满清的铁蹄践踏尚有年月。虽然，从全世界来说，１５００年左右开始的全球化已经启动了历史车轮，西方文化已经与中国文化有了碰撞交流，但是，《金瓶梅》的世界则丝毫未受任何影响。就是说，《金瓶梅》的世界是未受外来文化冲击，未受异族统治者强暴的纯正正统的儒家礼教的世界。可以通过阅读《金瓶梅》感受一下儒家，礼教等等是什么样子，从这个儒家文化统治的世界，看看那种世界到底是值得艳羡，还是值得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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