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小说艺术的空间正因丑的发现被大大拓宽了,晚出于笑笑生三百年的法国伟大的雕塑家罗丹才自觉地感悟到: 在艺术里人们必须克服某一点。人须有勇气,丑的也须创造,因没有这一勇气,人们仍然停留在墙的这一边。只有少数越过墙,到另一边去。[4] 罗丹破除了古希腊那条“不准表现丑”的清规戒律,所以他的艺术倾向才发生了质变。而笑笑生这位先行的发现者,也因推倒了那堵人为地垒在美与丑之间的墙壁,才大大开拓了自己的艺术视野。他从现实出发,开掘现实中全部的丑,并通过对丑的无情暴露,让丑自我呈现,自我否定,从而使人们在心理上获得一种升华,一种对美的理想的渴望和追求。于是一种新的审美原则随之诞生。 笑笑生敏锐的审丑力是独一无二的。如果说《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的艺术倾向已经不是一元的、单向度的、唯美的,而是美丑并举、善恶相对、哀乐共生的,那么《金瓶梅》的作者则在小说理念上又有了一次巨大发现,即“丑”的主体意识越来越强,它清楚地表明,自己并非是美的一种陪衬,因而同样可以独立地吸引艺术的注意力。在《金瓶梅》的艺术世界里,确实没有一切美文学中的和谐和诗意,所以它缺少理想的闪光,也没有美的存在。它让人看到的是一个丑的世界,一个人欲横流的世界,一个令人绝望的世界。它如此集中的写黑暗,在古今中外也独具风姿。总之,在《金瓶梅》中,我们没有发现任何虚幻的理想美,更少有通常小说中的美丑对照。因为作者没有用假定的美来反衬现实的丑。这当然是一个崭新的视点,也使小说创作在传统基础上升腾到一个新的美学层次。因为所谓小说艺术的哲学思考的关键,就在于寻找一个独特的视角去看人生、看世界、看艺术。这个视角越独特,那么它的艺术就越富有属于他个人的、别人难以重复的特质,这就是作家的原创性。笑笑生发现了“这一个”世界,而又对这一世界作了一次独一无二的巡礼和展现。 进一步说,对于一个读者来说,面对一部小说,首先要尊重、承认它的作者审视生活的角度和审美判断的独立性,我们无权也不可能干预一位古代小说家对生活的时代采取的是歌颂还是暴露的态度。事实是,歌颂其生活的时代,其作品未必伟大;暴露其生活的时代,其作品未必渺小。《金瓶梅》的作者构筑的艺术世界之所以经常为人所误解(误读),就在于他违背了大多数人一种不成文的审美心理定势,违背了人们眼中看惯了的艺术世界,违背了常人的美学信念。而我们却越来越感到笑笑生之所以伟大,正在于他根本没有用通用的目光,通用的感觉感知生活。《金瓶梅》的艺术世界之所以别具一格,就在于笑笑生为自己找到了一个不同于一般的审视生活和反思生活以及呈现生活的视点的叙事方式。是的,笑笑生深入到了人类的罪恶中去,到那盛开着“恶之花”的地方去探险。那地方不是别处,正是人的灵魂深处。他远离了美与善,而对丑与罪恶发生兴趣。他以有力而冷静的笔触描绘了一具身首异处的“女尸”,创造出一种充满变态心理的触目惊心的氛围。笑笑生在罪恶之国漫游,看到的是绝望、死亡,其中也包括他对沉沦的厌恶。总之,笑笑生的世界是一个阴暗的世界,一个充满着灵魂搏斗的世界,他的恶之花园是一个惨淡的花园,一个豺狼虎豹出没其间的花园。小说家面对理想中的美却无力达到,那是因为他身在地狱,悲愤忧郁之中有理想在呼唤,然而在那残酷的社会里,诗意是没有立足之地的。这一切才是《金瓶梅》独特的小说美学色素,它无法被人代替,它也无法与人混淆。 以上所言,实际上涉及到《金瓶梅》的整个“阅读行为”,即读者群和评论者如何首先拓宽阅读空间和调整阅读心态这样一个亟需解决的理论和实践的问题。面对《金瓶梅》评论者是否“高级”读者可以不论,但他首先是一个读者,他的评论始于阅读,甚至与阅读同步,因此有什么样的阅读心态,就会有什么样的阅读空间。在一个开放的、多层次的阅读空间中,有多种并行的或者相悖的阅读方式和评论方式,读者可以择善而从,也可兼收并蓄,甚至可以因时因地而分别取用。但任何封闭的、教条的、被动的,甚至破坏性的心态都可以导致阅读的失败。对于《金瓶梅》这样惊世骇俗的奇书,面对这早熟而又逸出常轨的小说巨构,必须进行主动的、参与的、创造的阅读,从而才有可能产生出一种开放的建设的创造的研究与批评。 是不是在我们捧读《金瓶梅》时,把它看作是一个有许多窗口的房间?你从不同窗口望去,看到的会是不同的天地,有不同的人物在其中活动。这些小天地有道路相通,而这些道路则又是由金钱、权力和肉体铺就的,于是在我们面前就会出现一个完整的世界——封建晚期的明代社会。比如: 从一个窗口望去,我们看到了一个破落户出身的西门庆发迹变泰的历史,看到了他占有女人、占有金钱、占有权势的全过程,看到了一个市井恶棍怎样从暴发到纵欲身亡的全过程。 从这个窗口,我们看到西门庆家族的日常生活,妻妾的争风吃醋,帮闲的吃喝玩乐,看到了一幅市井社会的风俗画。 换一个窗口,我们看到了卖官鬻爵、贪赃枉法的当朝太师蔡京等市侩化了的官僚群的种种丑态。 再换一个窗口,我们看到了……不,在所有的窗户外面,我们几乎都看到了潘金莲的身影。她是《金瓶梅》中一个无所不在的特殊人物:一方面,她充当着作者的“眼睛”,迈动一双性感的三寸金莲奔波于几个小天地之间,用她的观察、体验、分析,将其连接成一个真实的世界;她又是一个发展中的人物,开关她被西门庆占有,而后西门庆的生命终点又是她制造的。因此,潘金莲这个形象在一定意义上又比西门庆更显突出。 …… 总之,《金瓶梅》的许多窗口是朝着这些“丑恶”敞开着,读者置身其间,各种污秽、卑鄙、残忍、诱惑、欺诈、挑拨、陷害、闹剧、惨剧等等无不历历在目,尽收眼底。这是我们从文本背后一次次发现的精神意蕴。 这说明,要想解读《金瓶梅》,就需要一个开放而智慧的头脑,同时还需要一颗丰富而细腻的心灵。进一步说,它还需要营造一种自由的精神气氛、一种人文情怀。 正是基于以上的理解,我从整体上初步把握到了这部“另类”小说的历史文化内涵:《金瓶梅》是一部人物辐凑、场面开阔、布局纷繁的巨幅写真,腕底春秋,展示出明代社会的横断面和纵剖面。《金瓶梅》不像它以前的《三国演义》、《水浒传》和它大致相近时间的《西游记》那样,以历史人物、传奇英雄和神魔为表现对象,而是以一个带有浓厚的市井色彩、从而同传统的官僚地主有别的恶霸豪绅西门庆一家的兴衰荣枯的罪恶史为主轴,借宋之名写明之实,直斥时事,真实地暴露了明代中后期中上层社会的黑暗、腐朽和不可救药。 笑笑生勇于把生活中的“丑”作为主人公,直接把丑恶的事物细细剖析来给人看,展示出严肃而冷峻的真实。《金瓶梅》正是以这种敏锐的捕捉力及时地反映出明代现实生活中的新矛盾、新冲突,从而体现出小说新观念觉醒的征兆。 笑笑生以无畏的艺术勇气把性和丑引进了长篇小说世界,于是他突破的同时也就发展了传统小说审美学,他引发的小说理念的变革也是不能低估的。 对《金瓶梅》,我说了不少“好”话,属于“褒派”,但我并未忘记,笑笑生的市民题材作品的贡献在于对市井生活的精细描绘,但它过多地认同了市民生活的价值观念,无助于当代精神生活(包括过去的和现在的)的提升。这是事实,容不得否认。 时间是敌人,也是朋友,这印证了《金瓶梅》自“淫书”走向经典之作的无限可能性,它的艺术张力也会在历史行程中得到充分的发挥。 直到现在,我还是说,《金瓶梅》是一部永远说不尽的伟大小说。 【参考文献】 [1]万平近.林语堂选集[Z].福州:海峡文艺出版社,1988. [2]万·梅特尔·阿米斯.小说美学[M].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1987. [3]侯忠义,王汝海.金瓶梅资料汇编[C].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6. [4]罗丹在谈话和信札中[A].文艺论丛(第10辑)[C].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0. . 来源: 郑州大学学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