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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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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鉴赏(16) 陈经济因鞋戏金莲
宋惠莲死后,潘金莲百般称快。时值酷暑,西门庆在花园中散发披襟避暑,与妻妾在凉亭饮酒、玩耍。众人散去,西门庆与潘金莲在葡萄架下纵淫。次日,潘金莲才发现少了一只红绣鞋:
却说陈经济早辰从铺子里进来寻衣服,走到花园角门首。小铁棍儿在那里正顽着,见陈经济手里拿着一副银网巾圈儿,便问:“姑夫,你拿的甚么?与了我耍子儿罢。”经济道:“此是人家当的网巾圈儿,来赎,我寻出来与他。”那小猴子笑嘻嘻道:“姑夫,你与了我耍子罢,我换与你件好物件儿。”经济道:“俊孩子,此是人家当的。你要,我另寻一副儿与你耍子。你有甚么好物件,拿来我瞧。”那猴子便向腰里掏出一只红绣花鞋儿与经济看。经济便问:“是那里的?”那猴子笑嘻嘻道:“姑夫,我对你说了罢,我昨日在花园里耍子,看见俺爹吊着俺五娘两只腿在葡萄架儿底下,一阵好风摇落。后俺爹进去了,我寻俺春梅姑姑要果子,在葡萄架底下拾了这只鞋。”经济接在手里,曲似天边新月,红如退瓣莲花,把在掌中恰刚三寸,就知是金莲脚上之物,便道:“你与了我,明日另寻一对好圈儿与你耍子。”猴子道:“姑夫你休哄我,我明日就问你要了。”经济道:“我不哄你。”那猴子一面笑的耍去了。
这陈经济把鞋褪在袖中,自己寻思:“我几次戏他,他口儿且是活。及到中间,又走滚了。不想天假其便,此鞋落在我手里。今日我着实撩逗他一番,不怕他不上帐儿。”正是:时人不用穿针线,那得工夫送巧来。经济袖着鞋,径往潘金莲房来,转过影壁,只见秋菊跪在院内,便戏道:“小大姐,为甚么来投充了新军,又掇起石头来了?”金莲在楼上听见,便叫春梅问道:“是谁说他掇起石头来了?干净这奴才没顶着。”春梅道:“是姐夫来了。秋菊顶着石头哩。”妇人便叫:“陈姐夫,楼上没人,你上来不是。”这小伙儿方扒步撩衣上的楼来,只见妇人在楼前面开了两扇窗儿,挂着湘帘,那里临镜梳头。这陈经济走到傍边一个小杌儿坐下,看见妇人黑油般头发,手挽着梳还拖着地儿,红丝绳儿扎着,一窝丝攒上,戴着银丝髻,还垫出一丝香云;髻内安着许多玫瑰花瓣儿,露着鬓,打扮的就是个活观音。须臾,看着妇人梳了头,掇过妆台去,向面盆内洗了手,穿上衣裳,唤春梅拿茶来与姐夫吃。那经济只是笑不做声。妇人因问:“姐夫笑甚么?”经济道:“我笑你管情不见了些甚么儿。”妇人道:“贼短命,我不见了关你甚事?你怎的晓得?”经济道:“你看我好心倒做了驴肝肺,你倒讪起我来。恁说,我去罢。”抽身往楼下就走。被妇人一把手拉住,说道:“怪短命,会张致的!来旺儿媳妇子死了,没了想头了,却怎么还认的老娘?”因问:“你猜着我不见了甚么物件儿?”这经济向袖中取出来,提着鞋拽靶儿,笑道: “你看这个好的儿,是谁的?”妇人道:“好短命,原来是你偷拿了我的鞋去了!教我打着丫头,绕地里寻。”经济道:“你怎的到得我手里?”妇人道:“我这屋里再有谁来,敢是你贼头鼠脑,偷了我这只鞋去了。”经济道:“你老人家不害羞。我这两日又往你这屋里来?我怎生偷你的?”妇人道:“好贼短命,等我对你爹说!你倒偷了我鞋,还说我不害羞。”经济道:“你只好拿爹来唬我罢了。”妇人道:“你好小胆子儿!明知道和来旺儿媳妇子七个八个,你还调戏他,想那淫妇教你戏弄。既不是你偷了我的鞋,这鞋怎落在你手里?趁早实供出来,交还与我鞋,你还便益。自古物见主,不索取。但迸半个不字,教你死无葬身之地。”经济道:“你老人家是个女番子,且是倒会的放刁。这里无人,咱每好讲。你既要鞋,拿一件物事儿,我换与你。不然,天雷也打不出去。”妇人道:“好短命!我的鞋应当还我,教换甚物事儿与你?”经济笑道:“五娘,你拿你袖的那方汗巾儿赏与儿子,儿子与了你的鞋罢。”妇人道:“我明日另寻一方好汗巾儿。这汗巾儿是你爹成日眼里见过,不好与你的。”经济道:“我不。别的就与我一百方也不算,一心我只要你老人家这方汗巾儿。”妇人笑道:“好个牢成久惯的短命,我也没气力和你两个缠。”于是向袖中取出一方细撮穗白绫挑线莺莺烧夜香汗巾儿,上面连银三字儿都掠与他。这经济连忙接在手里,与他深深的唱个喏。妇人分付:“你好生藏着,休教大姐看见,他不是好嘴头子。”经济道:“我知道。”一面把鞋递与他,如此这般,“是小铁棍儿昨日在花园里拾的,今早拿着问我换网巾圈儿耍子”一节,告诉了一遍。妇人听了,粉面通红,银牙暗咬,说道:“你看贼小奴才,油手把我这鞋弄的恁漆黑的!看我教他爹打他不打他。”经济道:“你弄杀我。打了他不打紧,敢就赖在我身上。是我说的,千万休要说罢!”妇人道:“我饶了小奴才,除非饶了蝎子。”
晚夕上床宿歇,西门庆见妇人脚上穿着两只纱绸子睡鞋儿,大红提根儿,因说道:“阿呀!如何穿这个鞋在脚上,怪怪的不好看!”妇人道:“我只一双红睡鞋,倒乞小奴才拾了一只,弄油了我的,那里再讨第二双来。”西门庆道:“我的儿,你到明日做一双儿穿在脚上。你不知,我达一心只喜欢穿红鞋儿,看着心里爱。”妇人道:“怪奴才,可可儿的来,我想起一件事来,要说又忘了。”因令春梅:“你取那只鞋来与他瞧!——你认的这鞋是谁的鞋?”西门庆道:“我不知道是谁的鞋。”妇人道:“你看他还打张鸡儿哩!瞒着我黄猫黑尾,你干的好茧儿!一行死了来旺儿媳妇子的一只臭蹄,宝上珠也一般,收藏在山子底下藏春坞雪洞儿里,拜帖匣子内,搅着些字纸和香儿一处放着。甚么罕稀物件,也不当家化化的,怪不的那贼淫妇死了堕阿鼻地狱!”指着秋菊骂道:“这奴才当我的鞋,又翻出来,教我打了几下。”分付春梅:“趁早与我掠出去!”春梅把鞋掠在地下,看着秋菊说道:“赏与你穿了罢!”那秋菊拾在手里说道:“娘这个鞋,只好盛我一个脚指头儿罢了。”妇人骂道:“贼奴才,还教甚么×娘哩!他是你家主子前世的娘!不然,怎的把他的鞋这等收藏的娇贵,到明日好传代。没廉耻的货!”秋菊拿着鞋就往外走,被妇人又叫回来,分付:“取刀来,等我把淫妇剁做几截子,掠到毛司里去,叫贼淫妇阴山背后永世不得超生!”因向西门庆道:“你看着越心疼,我越发偏剁个样儿你瞧。”西门庆笑道:“怪奴才,丢开手罢了。我那里有这个心。”妇人道:“你没这个心,你就赌了誓。淫妇死的不知往那去了,你还留着他鞋做甚么?早晚看着,好思想他。正经俺每和你恁一场,你也没恁个心儿,还教人和你一心一计哩。”西门庆笑道:“罢了,怪小淫妇儿,偏有这些儿的。他就在时,也没曾在你根前行差了礼法。”
早在二十年代,鲁迅先生在写《中国小说史略》,对《金瓶梅》作评价时,将潘金莲剁鞋这段文字抄录在书中,并以此为例说了一段很有名的话:“作者之于世情,盖诚极洞达,凡所形容,或条畅,或曲折,或刻露而尽相,或幽伏而含讥,或一时并写两面,使之相形,变幻之情,随在显见,同时说部,无以上之。”鲁迅先生例举这一段文字来说明《金瓶梅》是“同时说部,无以上之”的作品,来说明《金瓶梅》非同凡响的艺术造诣。由此可见,鲁迅先生对《金瓶梅》中的这一片段是如何推崇。
的确如此,《金瓶梅》中的这一片段,很能代表小说的艺术风格(当然在整部小说中类似这样的精采片段还不在少数)。《金瓶梅》与写重大题材的《三国演义》、《水浒传》具有迥然不同的风格气质,其主要的审美特征在于一个“俗”字。它写的是俗人俗事,表现的是市井细民的俗情。它给我们展示的是一幅光怪陆离的多姿多彩的社会底层的民众的生活画面,“耳目之内,日用起居”,“市井之常谈,闺房之碎语”,无所不写,是所不包。说《金瓶梅》是一部写市民社会的“市井文学”,是一点也不错的。
一、 于细微处见精神。张竹坡称《金瓶梅》为“奇书”中的佼佼者,其主要标志是“文字之无微不出,所以为小说之第一也”(《张竹坡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第三十九回夹批)。刘廷玑也说该小说“文心细如牛毛茧丝”,“针线缜密,一字不漏,又岂寻常笔墨可到者哉”(《在园杂志》卷二)。用“牛毛茧丝线”来形容《金瓶梅》文字之细密,并不过誉。这一段文字没有多少故事情节,对整部小说的情节发展没有多大价值。它只是前几回宋惠莲事件的一个结尾,一个余波。又如张竹坡在回评中所说:“人知此回为写金莲之恶,不知是作者完一事之结尾,渡一事之过文也。盖特地写一惠莲,忽令其烟消火灭而去,不几嫌笔墨直截,故又写一遗鞋,使上文死去惠莲,从新在看官眼中一照,是结尾也。”按照小说情节的发展,前几回写潘金莲为争宠而害死宋惠莲,后几回则徐徐过渡到潘金莲与李瓶儿的矛盾斗争。后来李瓶儿同样被潘金莲所陷害,这是《金瓶梅》故事中的重大情节。作者的本意是写潘金莲之恶,写金莲之妒瓶儿。但恐笔势迫促,便间架不宽广,文法不尽致,不能构成一部宏大的情节发展纵横交织的大书,因此在写金莲与瓶儿之前,先写一惠莲,为金莲预彰其恶,使读者初步认识她的手段,也为李瓶儿的不幸作一预示。作者文心之细密已可见一斑了。其实宋惠莲的故事本身也是过节文字,这段寻鞋、剁鞋的文字更是“渡一事之过文也”(张竹坡语)。对于这样的过渡文字,作者也写得细针密线,毫不露斧凿之痕,从而使情节与情节之间的过渡显得自然得体,与读者的审美心理感受相契合。
这段文字的细密还表现在叙事描写的细致入微。这段文字以一只鞋为由头,从潘金莲纵淫失鞋开始,到潘金莲命秋菊一而再,再而三地寻鞋,小铁棍拾鞋,陈经济送鞋,潘金莲责问西门庆,最后以剁鞋告终。情节发展的细微末节与转折都描述得清清楚楚,就像生活中发生的故事一样,给人以一种身临其境,亲闻亲睹的真实感。
二、 以一“小小物事”,“播弄尽情”。张竹坡在回评中指出:“此回单状金莲之恶,故惟以‘鞋’字播弄尽情。直至后三十回,以春梅纳鞋,足完‘鞋’字神理。细数凡八十个‘鞋’字如一线穿去,却断断续续,遮遮掩掩。……金莲至此已烂漫不堪之甚矣。”张竹坡的分析是有道理的,一只鞋实属寻常之物,能做得了什么文章。然而在作者笔下,这一“小小物事”成了情节发展的一条线索,成了事态变化的纽结,成了透视多个人物的心态的扫描点。一句话,拿一只鞋大作文章,写出了一幅姿态纷繁的生活画面。这不能不说是作者的匠心独运,奇思妙想。就拿潘金莲的性格描写来说吧。作者通过写潘金莲失鞋这一典型性极强的事件,表现潘金莲的纵淫已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寻鞋(即对秋菊的体罚),表现了潘金莲的心毒手辣;送鞋表现了潘金莲的放荡、乱伦;剁鞋,表现了潘金莲的嫉妒和强烈的专宠欲。如此等等通过一只鞋的描写,将潘金莲的这些性格特征写得神情毕肖。此外,同样围绕这一只鞋,作者还写出了西门庆对宋惠莲的留恋与面对潘金莲责问时的窘态。这实在是惊人之笔。众所周知,西门庆是一个淫棍、恶棍。在塑造这样一类反面人物形象时,是极容易将其鬼化的。《金瓶梅》作者通过写西门庆珍藏宋惠莲一只绣花鞋这一典型细节,写出了“这一个”淫棍的非常特殊的心态。这在当时无疑是对小说人物塑造中的美学问题的重大突破与创新。围绕这一只鞋,作者还写出了陈经济的轻薄、无耻,春梅的冷酷与秋菊的憨直。围绕这一只鞋,作者还为全书以后情节的发展设下了若干伏笔。例如写陈经济与潘金莲的调情则为后文写他们的通奸设下了伏笔;写潘金莲剁鞋则为后文写李瓶儿遭潘金莲陷害设下了伏笔;写西门庆对宋惠莲的留恋则为后文写西门庆对失去李瓶儿的痛心设下了伏笔。围绕这一只鞋,作者能将文章做得如此满足,将俗人俗事写得如此生动逼真,实在难能可贵。
三、 语涉俚俗,神情毕肖。作者大量采用市井间的俚言俗语,使作品洋溢着一派十足的市井气氛。特别是人物对话中充满着的俚言俗语,读来尤使人感到生动、亲切、自然、真实,人物形象尤见丰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