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鉴赏（13）吴月娘嫉妒李瓶儿

吴月娘对西门庆娶李瓶儿很不满，彼此反目。八月二十五日吃会亲酒，应伯爵等众帮闲对新嫂子李瓶儿百般凑趣奉承，吴月娘妒火中烧：

那玳安去了半日出来，复请了西门庆进去，然后才把脚下人赶出去，关上仪门，四个唱的都往后边弹乐器，簇拥妇人上拜。孟玉楼、潘金莲百方撺掇，替他抿头，戴花翠，打发他出来。厅上又早铺下锦毡绣毯，麝兰叆叇，丝竹和鸣，四个唱的导引前行。妇人身穿大红五彩通袖罗袍儿，下着金枝线叶沙绿百花裙，腰里束着碧玉女带，腕下笼着金压袖，胸前项牌缨落，裙边环珮玎珰，头上珠翠堆盈，鬓畔宝钗半卸，紧瑛金环耳边低挂，珠子挑凤髻上双插，粉面宜贴翠花钿，湘裙越显红鸳小，恍似嫦娥离月殿，犹如神女到筵前。四个唱的，琵琶筝弦，簇拥妇人，花枝招飐，绣带飘飘，望上朝拜。慌的众人都下席来还礼不迭。

却说孟玉楼、潘金莲、李娇儿，簇拥着月娘，都在大厅软壁后听觑。听见唱“喜得功名遂”，唱到“天之配合一对儿，如鸾似凤夫共妻”，直到“笑吟吟庆喜，高擎着凤凰杯。象板银筝间玉笛，列杯盘，水陆排佳会”，直至“永团圆世世夫妻”根前，金莲向月娘说道：“大姐姐，你听唱的。小老婆今日不该唱这一套。他做了一对鱼水团圆，世世夫妻，把姐姐放到那里？”那月娘虽故好性儿，听了这两句，未免有几分动意，恼在心中。又见应伯爵、谢希大这伙人，见李瓶儿出来上拜，恨不的生出几个口来夸奖奉承，说道：“我这嫂子，端的寰中少有，盖世无双。休说德性温良，举止沉重，自这一表人物，普天之下，也寻不出来。那里有哥这样大福！俺今日得见嫂子一面，明日死也得好处。”因唤玳安儿：“快请你娘回房里，只怕劳动着，倒值了多的。”吴月娘众人听了，骂扯淡轻嘴的囚根子不绝。良久，李瓶儿下来，四个唱的见他手里有钱，都乱趋捧着他，娘长娘短，替他拾花翠，叠衣服，无所不至。

月娘归房，甚是悒怏不乐。只见玳安、平安接了许多拜钱，也有尺头衣服，并人情礼，盘子盛着，拿到月娘房里。月娘正眼也不看，骂道：“贼囚根子，拿送到前头就是了，平白拿进我屋里来做甚么！”玳安道：“爹分付拿到娘房里来。”月娘教玉箫接了，掠在床上去。不一时，吴大舅吃了第二道汤饭，走进后边来见月娘。月娘见他哥进房来，连忙花枝招飐，与他哥哥行礼毕，坐下。吴大舅道：“昨日你嫂子在这里打搅，又多谢姐夫送了桌面去，到家对我说，你与姐夫两个不说话。我执着要来劝你，不想姐夫今日请。——姐姐，你若这等，把你从前一场好都没了。自古痴人畏妇，贤女畏夫。三从四德，乃妇道之常。今后姐姐，他行的事，你休要拦他，料姐夫他也不肯差了。落得你不做好好先生，才显出你贤德来。”月娘道：“早贤德好来，不教人这般憎嫌。他有了他富贵的姐姐，把俺这穷官儿家丫头，只当亡故了的算帐。你也不要管他，左右是我，随他把我怎么的罢。——贼强人，从几时这等变心来！”说着，月娘就哭了。吴大舅道：“姐姐，你这个就差了。你我不是那等人家，快休如此。你两口儿好好的，俺每走来也有光辉些。”劝月娘一回。小玉拿了茶来，吃毕茶，分付放桌儿，留吴大舅房里吃酒。吴大舅道：“姐姐，没的说。我适才席上酒饭都吃的饱饱的，来看看姐姐。”坐了一回，只见前边使小厮来请，吴大舅便作辞月娘出来。当下众人吃至掌灯以后，就起身散了。那日四个唱的，李瓶儿每人都是一方销金汗巾儿、五钱银子，欢喜回家。

自此西门庆一连在瓶儿房里歇了数夜。别人都罢了，只是潘金莲恼的要不的，背地唆调吴月娘，与李瓶儿合气，对着李瓶儿，又说月娘许多不是，说月娘容不的人。李瓶儿尚不知堕他计中，每以姐姐呼之，与他亲厚尤密。正是：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

西门庆自从娶李瓶儿过门，又兼得了两三场横财，家道营盛，外庄内宅焕然一新，米麦陈仓，骡马成群，奴仆成行。

这一段文字写了西门府盛开华筵的热闹场面，刻画了应伯爵等帮闲人物对西门庆趋奉的丑恶嘴脸，潘金莲的嫉妒心理。特别成功的是描写了吴月娘对西门庆的恼怒，对李瓶儿的嫉妒心理的变化过程。

吴月娘对西门庆与李瓶儿通奸甚为不满。后来吴月娘劝西门庆不要忙着娶李瓶儿，西门庆不以为是，引起了吴月娘的恼怒，自此与西门庆不说话。孟玉楼劝吴月娘“笑开了吧”，吴月娘不肯，“我只当没汉子，守寡在这屋里。随我去，你每不要管他”，恼怒之心溢于言表。吴月娘对李瓶儿萌生的嫉妒之心则在酒宴之间。小说先写李瓶儿一身盛妆艳服，出来拜见众人，“恍似嫦娥离月殿，犹如神女到筵前”。作者的这些描写，为吴月娘嫉妒心的萌生作了铺垫。接着写唱曲。当四个妓女唱到“天之配合一对儿”，“永团圆世世夫妻”时，小说先写潘金莲妒火中烧，对吴月娘说：“小老婆今日不该唱这一套。他做了一对鱼水团圆，世世夫妻，把姐姐放在那里?”这些描写一箭双雕，一者刻画了潘金莲的心态，一者用潘金莲来为吴月娘作衬。潘金莲的话自然对吴月娘嫉妒心理的产生起了引导的作用。但吴月娘毕竟处在正室的地位，且一向比较大度，因此并没有“妒”形于色，只是“恼在心中”，“有几分动意”。这可以说是吴月娘心态变化的第一阶段。后来，应伯爵等趋奉西门庆，说李瓶儿是“盖世无双”，“普天之下也寻不出来”的人物。特别是这伙人叫请李瓶儿快回房，“只怕劳动着，倒值了多的”肉麻语言，深深地刺痛了吴月娘的心，“骂扯淡轻嘴的囚根子不绝”。这种笔法又是一箭双雕，既揭露了帮闲们的丑恶嘴脸，又暴露了吴月娘心中妒火的炽烈。吴月娘终究忍耐不住大哭了一场，对她哥哥说：“他有了富贵的姐姐，把俺这穷官儿家丫头，只当亡故了的算帐。”骂西门庆“变心”。这些话，明白地道破了她的“病根”。她怕的是李瓶儿的富有，西门庆的变心，主妇地位的丧失。《金瓶梅》的这些描写，将吴月娘心态变化的历程写得既含蓄又清晰，具有较高的艺术欣赏价值。

《金瓶梅》以前的长篇小说，长于写人物的外貌、动态，不大善于写人物的心态。《金瓶梅》已开始对人物进行大段的心理描写。人物心理描写的开拓和发展，无疑大大提高了小说艺术再现社会生活，再现人情世态的功能。在这个问题上，《金瓶梅》又为中国小说艺术的发展作出了贡献。《金瓶梅》中人物心理描写的手段还具有多样式。这一段文字对吴月娘的心理描写，仍然与故事情节的发展、人物的动态描写结合在一起。这是在中国古代小说传统手法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动态式的心理描写，而与西方小说中静态的纯心理描写还有所区别。静态的纯心理描写，《金瓶梅》中也已经存在，笔者将在有关篇章中加以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