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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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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新社图片:1964年8月29日,中国科学院院长、著名历史学家郭沫若会见了参加北京科学讨论会的各国历史学家,同他们一起亲切交谈,并对共 同感兴趣的历史研究问题交换了意见。图为郭沫若(左一)与日本科学代表团副团长、著名的历史学家井上清教授(右一)亲切握手,左二为中国 中新社发 邢依坚 摄
1949年3月25日,郭沫若在西苑机场欢迎党中央和解放军迁至北平时和毛泽东交谈。 中新社发 中新社 摄
一个和郭沫若“纠缠”了一生的历史人物,那就是两千多年来被人们说来说去却总也说不明白的秦始皇。正是这个秦始皇,像镜子一样折射出郭沫若早年与晚年之间的巨大变化。
四十年代:大骂秦始皇
上世纪四十年代初,郭沫若在重庆。当时,蒋介石一面制造震惊中外的“皖南事变”,一面加紧镇压国统区的民主运动,露出了法西斯专制的狰狞面目。“爱国
同胞不断被无声手枪打死,民主报刊不断被无声手谕查禁。”(唐弢《回忆·书简·散记》)郭沫若、阳翰笙、夏衍等人的160余种剧本均被列入“取缔剧本一览
表”,不准出版,不准演出。郭沫若的行动也受到特务的监视。他曾经说:“在重庆几年,完全是生活在庞大的集中营里,足不能出青木关一步。”(阳翰笙《郭沫
若在重庆·序》)
但是,郭沫若没有屈服,他在《新华日报》上撰文疾呼:“连话都不让老百姓说,那是很危险的事。”还对友人说:“历史上任何一个朝代的文禁愈严,总是灭
亡之期愈近。”(潘孑农《〈屈原〉的演出及其他》)密布的文网,促使郭沫若把研究的目光投向了秦始皇。他写出《吕不韦与秦王政批判》,收入《十批判书》。
不愧为历史学家,郭沫若一出手便扼住了专制帝王的命门。他以吕不韦和秦始皇的对立,揭示了民本主义和专制独裁的水火不容:“吕氏说‘天下非一人之天下
也,天下之天下也’,而秦始皇则是:天下,一人之天下也,非天下之天下也。他要一世至万世为君,使中国永远是嬴姓的中国。”(《十批判书》,以下引文同)
把天下视为一己之私,“不让任何人有说话的余地”,这就是秦始皇的统治术。“他的钳民之口,比他的前辈周厉王不知道还要厉害多少倍。”周厉王时还能道路以
目,而秦始皇则斩尽杀绝,连目也没有了。此时,郭沫若的批判矛头直指秦始皇的焚书坑儒。
对于“普天之下大烧其书”,郭沫若说:
这无论怎么说也不能不视为中国文化史上的浩劫。书籍被烧残,其实还在其次,春秋末叶以来,蓬蓬勃勃的自由思索的那种精神,事实上因此而遭受了一次致命的打击。
对于坑杀儒生(据考是两次,一次杀了七百,一次杀了四百六十多),郭沫若更是愤慨异常:
吕氏门下的那批学者,可能是完全被消灭了。然而……人可以诛灭,真理总是烧不绝的。
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的人都知道,郭沫若所批的秦始皇,就是蒋介石。面对蒋介石的屠刀,“郭沫若高呼:书是禁不完的,儒是坑不尽的,秦始皇是快死的。 从左闾里已经有篝火起来了”(前引唐弢文)。他甚至让戏里的主人公高渐离公然呵斥秦始皇:“如今天下的人都是和我通谋的,天下的人都愿意除掉你这个暴君, 除掉你这个魔鬼,除掉你这个……”在白色恐怖笼罩下的重庆,这是何等的英勇无畏!
在写作《吕不韦与秦王政批判》的过程中,还有个小插曲。有个叫程憬的人,在中央大学《社会科学季刊》上发表了一篇《秦代政治之研究》,歌颂嬴政,意在
拍蒋介石马屁。郭沫若读了程文,怒火中烧,一口气完成了四万多字的批判文章,那气势真如“长江大河,飞沙走石”。当年意气风发的郭沫若,恐怕做梦都没想
到,自己后来也走上了程憬的路。历史跟他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
1948年11月,郭沫若应党中央邀请,从香港到解放区来共商开国大业。12月6日,他和翦伯赞等一行三十余人,安抵东北解放区首府沈阳。按捺不住喜悦之情的郭沫若,高声朗诵道:
于今北国成灵琐,从此中华绝帝王。
他真诚地以为,秦始皇的时代从此一去不复返了。
五六十年代:艰难的转弯
出乎郭沫若的意料,他的挚友、导师、心中的太阳毛泽东,却钟情于秦始皇。其实,这信息早在重庆报纸发表《沁园春·雪》的时候,就已经透露出来了。但那
时二人的关系尚属诤友,郭的《甲申三百年祭》还被毛主席列为延安整风文献之一。尽管郭文的原意是惋惜正直的知识分子李岩被杀,指出李自成失败的原因是重用
权臣、骁将,不用知识分子,为此他甚至想写李岩和红娘子的悲剧,以警后世。但毛主席却从文章中总结出“革命胜利后不能骄傲”的历史教训。文章虽说见仁见
智,可毛主席把郭沫若的史论当做革命的镜子,却是不争的事实。有此一层关系,郭沫若骂骂秦始皇也就不会感到有什么不便了。
五十年代,情况发生了变化。右派知识分子向党的猖狂进攻,使毛主席进一步理解了秦始皇焚书坑儒的良苦用心。事情是由范文澜的一篇文章引起的。1958年5月8日,在八大二次会议上,毛主席说:
这篇文章引了许多事实证明厚今薄古是我国的传统,引了司马迁、司马光……可惜没引秦始皇。秦始皇主张“以古非今者族”,秦始皇是个厚今薄古的专家。
这时有人插话:“秦始皇焚书坑儒。”毛主席立予驳斥:
秦始皇算什么?他只坑了四百六十八个儒,我们坑了四万六千个儒……我们与民主人士辩论过,“你骂我们是秦始皇,不对,我们超过了秦始皇一百倍;骂我们是秦始皇,是独裁者,我们一概承认。可惜的是你们说得不够,往往要我们加以补充。”(大笑)
如此明确地肯定秦始皇,而且是以和历史学家范文澜对话的方式发出来,并且点名民主人士“骂我们是秦始皇”,这不能不使郭沫若惊悸。于是,他开始了艰难而又苦涩的转弯。
六十年代初,郭沫若出版了《读〈随园诗话〉札记》。全书凡77条,其中第8条就是《论秦始皇》。在《诗话》中,袁枚曾对罗两峰的诗“焚书早种阿房火,收铁还留博浪椎”,击节称妙。郭沫若驳斥袁枚:“何妙之有?”
先驳焚书:
以焚书而言,其用意在整齐思想,统一文字,在当时实有必要。然始皇所焚并不多,书多藏在官家,民间欲学书者可就官家学习,此犹今之图书馆也。
次驳收铁:
秦始皇收天下兵器,……所收者乃铜而非铁。
故始皇毁兵,在中国为铜器时代向铁器时代之过渡。且毁兵器而为钟声,不更有偃武修文、卖刀买牛之意耶?
“普天四海大烧其书”变成了办图书馆,为弹压民众所采取的“收天下之兵”竟成了“偃武修文”的创举。为了转过这个艰难的弯子,郭沫若可谓煞费苦心。
1963年3月,郭沫若和翦伯赞在广西不期而遇。翦将途中所作之诗录请郭沫若斧正,郭遂将“雄才千古说秦皇”,改为“雄才今日识秦皇”。他是这样解释的:
因为古来都是骂秦始皇的,由毛主席的《沁园春》才把他肯定了。这样说也和老兄的“不到灵渠岸,无由识秦皇”,扣合起来了。(张传玺《新史学家翦伯赞》)
虽然都是迎合,郭比翦显然高了一筹。“古来都是骂秦始皇的”,轻轻的一句话,既荡开了郭沫若当年的“错误”,又摆正了文人和领袖的地位,郭、翦二人目
睹灵渠之后方才认识的雄才,伟大领袖早在几十年前就肯定了,史识之高下尽在不言之中。不久,郭沫若又在记游诗中写出:“秦皇毕竟是雄才,北筑长城南岭
开。”用以和翦诗酬答唱和、声气相应。至此,两位史学大师在秦始皇问题上,终于和伟大领袖取得了一致,咸与维新了。
七十年代:没迈过这道坎
新中国成立以来,在历次运动中,郭沫若始终是以革命者的身份过关斩将、高歌猛进,风头之劲,文艺界、学术界罕见其匹。文革初起时,郭沫若虽曾一度惊慌
失措,发表过惊世骇俗的“烧书”高论,但因为有“要保护郭老”的最高指示,所以还是有惊无险。然而,七十年代风云突变,郭沫若的地位一下子变得岌岌可危,
祸根仍然是秦始皇。
原来,林彪反党集团反对毛主席,手段之一就是骂毛主席是秦始皇。在《571工程纪要》中,他们恶毒攻击毛主席是“借马列主义之皮执秦始皇之法的中国历
史上最大的封建暴君”,并高呼“打倒当代的秦始皇”。耐人寻味的是,八大二次会议上那位插话者,恰恰也是林彪。如此分明的右派言论,主持批林整风的总理却
放了过去,一个劲儿地批极左,毛主席自然不满。1973年7月4日,他召见王洪文、张春桥,先对外交工作发了通牢骚,话锋一转就谈到了郭沫若:
郭老在《十批判书》里自称人本主义,即人民本位主义,孔夫子也是人本主义,跟他一样。……国民党也是一样啊,林彪也是啊!
这次不单是秦始皇了,连提倡人本主义的吕不韦丞相也被拉了出来。主席还写了首打油诗调侃郭沫若:
郭老从柳退,不及柳宗元。
名曰共产党,崇拜孔二先。
别看是打油诗,分量却字字千钧。“名曰共产党”,就在1966年3月,毛主席在政治局扩大会议上谈到吴晗、翦伯赞时说:“他们俩都是共产党员,共产党员却反对共产党。”吴、翦的下场历历在目,尸骨未寒呐,现在轮到郭沫若了。
8月5日,毛主席又召见江青,让她手记七律一首,题目是《读〈封建论〉呈郭老》:
劝君少骂秦始皇,焚坑事业要商量。
祖龙魂死秦犹在,孔学名高实秕糠。
百代都行秦政法,十批不是好文章。
熟读唐人封建论,莫从子厚返文王。
“文革”开始后,毛主席七年没写诗,第一次写,竟是这样一首,郭沫若承受的压力可想而知。
风声越来越紧。9月23日,毛主席在会见埃及副总统沙菲时说:“秦始皇是中国封建社会第一个有名的皇帝,我也是秦始皇。中国历来分两派,一派讲秦始皇好,一派讲秦始皇坏。我赞成秦始皇,不赞成孔夫子。”(金春明《文化大革命史稿》)
11月,基辛格写道:
他(毛)突然问我是否见过“懂德语”的郭沫若,虽然在此之前“懂德语”并不是同我见面的前提。当我说还从未见过这位先生时,毛泽东说:“他是尊孔派,但现在是我们的中央委员。”(基辛格《动乱年代》)
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1974年1月25日,中央直属机关召开上万人的批林批孔动员大会。会上江青两次把郭沫若叫起来,宣读毛主席的两首批郭诗篇。一
位与会者记述了当时的场景: 郭老那天也去了,带着病,低着头坐在那里。江青会上发言问:“郭老来了没有?”郭老站起来说:“到。”(《周南口述:遥想当
年羽扇纶巾》)
已届82岁高龄的郭沫若,以带病之躯,在大庭广众之下站起来蒙羞,此情此景,令人齿冷心寒。尤其让郭沫若揪心的是,运动下一步如何发展尚难逆料,所以会后他体温骤然上升,突发肺炎,住进了医院。
听说郭沫若病了,毛主席派人前往医院探视,顺便向病家索要《读〈随园诗话〉札记》。郭沫若的书。主席那里大字本小字本应有尽有,他送江青看的《十批判
书》,就是专门排印的大字本。要看书,何至于向郭老要?这其实是给郭老送去了一副良药。果然,郭沫若的病躯很快转危为安了。想不到拯救郭老于危难者,依然
是秦始皇。
几句题外话
评价秦始皇本来是个学术问题,说好说坏,尽可百家争鸣。但一些学者时而说坏,时而说好,甚至心里说坏,口头说好,就不是学术问题了。究其原委,乃是十
几年灌输形成的思维定式——“为政治服务”。文艺为政治服务,历史为政治服务……甚至科学也要为政治服务。大跃进时,一位大科学家提供亩产万斤的科学依
据,已经成了对此思维定式的绝妙讽刺。
更其荒唐的是,“为政治服务”又进一步演变成“为政治家服务”。政治家也是人,他能穷尽一切科学真理吗?各学科都唯政治家的马首是瞻,学术的创造性也就被一笔勾销了。
学术如此,文艺更是如此。郭沫若不止一次地对他的孩子说:“我很后悔当初没有把李岩和红娘子的故事写成戏。”(《郭老晚年二三事》)当初没有写,后来
就不能写了。在知识分子被政治家视为资产阶级的时候,怎么能写被李自成杀死的李岩?想写的不能写,为了“为政治服务”,郭沫若却写了被曹操拯救的知识分子
蔡文姬。服务是服务了,可无产阶级政治家们却不领情。罗点点写了这样一件事:
(《蔡文姬》散戏之后)一位将军对他旁边的人半开玩笑地大声说:“曹操如果像郭老写的这样好,我就介绍他入党。”当时康生也在场,我看到包括他在内的
人都笑了。这种玩笑中包含的轻佻和不以为然,以及周围人对这种玩笑心领神会的响应,却留在我的印象里……说来难以置信,我们这些小孩子也会势利地在这种玩
笑中辨别出一个人在党内的地位是否重要。(《红色家族档案》)
一个天才的戏剧家,沦落成连小孩子都讥笑的弄臣,实在是时代的悲剧。如果郭沫若写的是李岩和红娘子,我想将军们是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的。悲哀的是,郭沫若至死都还念念不忘地想写李岩。
其实,对自己“在党内的地位”,郭沫若有着清醒的认识。他在《李白与杜甫》中写道:“李白的值得讥评处是在他一面在讥刺别人趋炎附势,而却忘记了自己在高度地趋炎附势。”李白“其实不过是御用文人的帮闲献技而已。”
这哪里是在写李白?这分明是在写他自己!
○原题:郭沫若和秦始皇 摘自《读书文摘》
2009年第5期 孙言诚 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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