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民

在大城市吃到正宗的羊肉，是一种福气。来北京15年，在某餐厅第一次吃到了纯正的鲜美的羊肉汤，我终于找到了久违了的深藏在记忆深处的那种感觉和味道。

一抢而光之后，大家说，这是真正的山羊味道。然后有人说，现在什么肉都不纯正了，就羊还可以。大家普遍认为：羊这畜生，天性比较各色，山东话叫"羊性"，牵着不走，打着倒退，坚持原则，不愿妥协，清高散淡，特立独行，洁身自好，宁折不弯，宁死不屈，宁可饿死不吃一口自己不喜欢的食粮，等等。

羊们就是靠了上述品性，才让他在这恶浊的社会里保住了气节，保住了自己的品位和情操，这一点让我彻底折服。

我小时候喂过一只羊，长得娇小，清瘦冷峻，面孔说不上是忧郁还是清高，反正我若是跟他玩"对眼儿"，必定是以我失败告终。羊的表情普遍像个哲学家，建议大家有时间研究一下。我对那只祖宗羊不可谓不尽心，现在想起来没干过那么尽心尽力的事情。放学归来跑到岭上或者别人家的墙头外边，偷折槐树之子；周末去田野里采集野草野菜，有时还趁父母不注意头一把大豆玉米之类的精品粮食偷偷喂给它。这只羊的特点是把所有的"羊性"放大了几倍，比羊性还羊性。它是洁癖的，衣服是青灰色的，很纯净，从不见他洗过澡，可是一直干干净净，没有怪味儿。大小便都集中在一个地方。有一晚上下大雨，雨水漫了羊圈，他就站了一宿；天亮上学起晚了，赶着上学没顾上管他，扯一把头一天的槐树叶子扔给他，可是下午放学回家我发现他还是站着，树叶子躺在泥地上一口也没动，肚子瘪成了一个深深的大坑。

这一次虽然是匆忙所致，仍然罪不可赦，因为我早就知道这只羊对自己的吃食要求很严格的。淋湿了的青草树叶不吃，过夜的不吃，霉变或者比较脏的干料老远就躲开了。好东西放到地上，也不吃，即使是他最爱吃的大豆，别的羊放到屎堆里也会用舌尖儿粘出来吃掉，他却不，沾了泥土就不吃了，顶多闻一闻味道，然后用理智战胜本能，掉转高贵的头颅。我一般都是用个专用的竹篮子，挂在羊圈的柱子上。我每次送上东西，羊儿都是小心翼翼，一嗅，嗅一嗅味道，二看，看一看颜色，三尝，小口尝一尝，然后才放开了吃。吃相也很淑女，嘴巴开一条缝儿，凑近了青草树叶，不见张口，就"吸"进去了；嘴唇很薄，会轻轻翕动，有时不留神嘴唇开了，可牙齿还是闭着的，是典型的笑不露齿。他有时候打响鼻，声音非常轻柔，甜美，比起少女的娇嗔，一点也不逊色。

羊是吃素的，大家都知道，而且只喜欢清淡的植物。我的这只羊喜欢吃槐树叶子，依次为其次是玉米叶子，高粱叶子，还有地瓜和花生的秧子。最不喜欢杨树叶子，（很多牛羊饿急了是可以接受杨树叶子的），椿树叶子更别提。粘了腥味的膻味的东西，鱼肉之类的味道，他们最反感了。有恶作剧的小朋友把那里找来的干骨头放到他鼻子上，他当时就暴怒了，愤怒地用蹄子踢敢来冒犯的不恭不敬的傻小子。转过身去又很伤心，流出了眼泪。他是知道自己的味道的，自己的同类惨遭屠杀怎么能不伤心落泪！这一点点同情心羞耻心，羊是有的，牛也是有的。有一次我故意把槐树叶子和杨树叶子混合在一起，搅拌均匀，试图挑战他的是非观，他先是用冷峻的目光看我，纹丝不动，后是犹豫，顺下眼皮，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咕哝了一句"跟你们这些俗人较真我不也就俗气了吗"，然后还是给我面子，一点一点挑出来自己喜欢的洋槐叶子，杨树叶子一个也没动。

我们在餐厅吃完了饭，出门的时候正好遇上了收集饭店泔水的车。这种车脏得不成样子，只有深夜才能被准许进城。他们拉了泔水是喂猪的，或者分类处理一下再卖给人类。媒体曝光的"泔水油"、"地沟油"都用来炸油条油饼之类的让人类把自己吐了的东西再吃回去。我立刻就想起猪肉来，很多猪就是吃这种东西长大的，长得又快又大，三五个月就可以进入厨房，开始下一个轮回。我知道猪的智商比较高，从基因图谱上看跟人类差别很小。他们是杂食动物，跟人一样。什么都吃，天上飞的除了飞机，地上走的除了板凳，都能成为猪的美食。所以现在城里人的饭桌上，基本上吃不到真正的猪肉，很难找到几十年前那种纯香的猪肉。吃得那么不讲究，怎么可能长出好肉来？！无操守无无追求的海吃猛睡，能不变傻变呆降低品位？！

写到这里，我眼前出现了两幅图画：一面是羊，忧郁的深沉的孤独的羊，当然是留着山羊胡子的青山羊，细嚼慢咽，若有所思。另一面是一头猪，刚在泥水里打完滚，浑身上下滴滴答答是粪水尿水，旁边有人扔过一颗烂白菜，他扑过来就吃，"吭哧吭哧""呜噜呜噜"相当享受。忽然有一桶泔水倒进槽里，这脏猪马上就放弃了烂白菜扑上猪食槽里的酸不拉叽臭烘烘油乎乎的"猪食"。当然，他们不知道，里边加了激素和瘦肉精，不论公母，吃了这些高级"补品"都是光长身子不发情不知道干坏事，严重的性别中性化。

我以后一定要向羊学习，努力改造世界观，克服不良倾向，消灭不良思想的苗头，把自己的食谱规定得严格一点、高尚一点，而且不妥协：猪肉便宜，少吃或不吃；羊肉卖得贵，但是纯正美味营养高，就尽量多吃。实在买不起羊肉，咱就吃萝卜地瓜，而且要洗干净了，晾掉残余水滴。

2010,03,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