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沉思录之一：经济上的不平等比政治上的不平等还难受

（文/卜移山）

我有个远房表侄，他叫贺得来，今年已经67岁。

他父亲解放前当过伪保长，解放后被定为四类分子受管制直到逝世。

贺得来兄妹5个，他排行老大，后边还有两个弟弟两个妹妹。

一家七口人，再加上父亲戴四类分子帽子，贺得来虽然长得五大三粗，是个很帅的小伙子，但一直没有姑娘愿意嫁给他。直到七十年代中期，邻村有个死了丈夫的寡妇，带着两个孩子生活。经人掇合，贺得来当上倒插门女婿，和这位寡妇结了婚，成了家，又生了一个孩子，夫妻俩带着三个孩子一起生活。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四人帮”打倒以后，全国拨乱反正，贺得来岳丈岳母被平反摘掉右派分子帽子，恢复了工作和职务，其子女按政策也都变成了城市户口，在城里按排了工作。

贺得来老婆被按排在县木器厂上班，贺得来和三个尚年幼的孩子跟着进了城，贺得来被照顾在木器厂当合同工。

这个时候，是贺得来一生最得意的时候，天上掉下的馅饼让他整天兴奋异常。用他的话讲：“我连做梦都想唱。”

可是好景不长，到了1996年，贺得来夫妻所在的工厂被改制拍卖，后又彻底倒闭。贺得来夫妻也彻底下岗失了业，这个时候，他们的孩子也都相继长大成人。据说，为了养家糊口，贺得来只好带着最大的孩子靠蹬三轮车为生。

一家五口，在城里仅靠两个蹬三轮车挣钱，可想生活的不易。

我最近一次见到贺得来是两年前的事了。我从贺得来所在县城的车站刚下车，立即围上十几个三轮车夫，我一眼认出其中一位是贺得来。只见他腰驼了，头发全白了，脸上布满了皱纹。他也一眼认出了我，很热情的招呼着：表叔！表叔！快上我的车。

我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坐上他的车。我们边走边聊，我才知道贺得来全家的一些近况。

自打工厂倒闭以后，有一个时期，贺得来全家只靠父子俩磴三轮车养活，生活相当困难，成月都舍不得吃顿猪肉。后来，贺得来的小连襟办了工厂，贺得来全家都到他的厂子里打工。再后来，他的小连襟厂子越办越大，贺得来受不了胯下之辱，一怒之下又重操起自己蹬三轮的老本行，他的老婆孩子也相继被“最至亲老板”体面的辞退了。

聊完，贺得来还给我说了几句掏心窝的话：“表叔，我虽然比你大几岁，我的情况你也不是不知道。在毛泽东时代，我父亲头上有帽子，我们兄妹五个都受牵连，上学、入伍、招工摊不上份，政治上和你们平等不了，我差点连媳妇都说不上。你叫我说能对毛主席感情有多深？但是在生活上，你家那时都不及我们家。因为我们每天只有干活的份，政治活动沾不上边，全凭死苦，年终下来，出勤率高，挣的工分多，分的粮食也多。所以我父亲那时常说，我每次批斗回来，端起碗望望，粥比生产队长家吃的还稠，心里也就想开些了。”

见前边路要拐弯，贺得来打起了车铃铛，嘴里连声喊着：“请让道！请让道！”

接着，贺得来又继续他的话题说道：“我这辈子都没想到能说上媳妇，又能跟着媳妇沾光进了城。表叔，你今天可要对我说句实话，连你那个时候恐怕对我全家农转非都有点眼红。那个时候，也不瞒你说，我真高兴啊，我能不高举双手一千个一万个的拥护改革开放吗？”说到这里，贺得来不禁顿了顿，长叹一声：“唉！有什么法子，人算不如天箅，后来厂倒了，全家铁饭碗也丢了，还是我的命不好啊！早知道还不如在家种田，要比现在好多了。现在我孩子都大了，见他小姨夫家住洋楼，开宝马，吃香喝辣，耀武扬威，常抱怨说我没有用。表叔，你是知道我这个人，干活，力气有的是，叫我做人去学孩子小姨夫那种德性，打死我也不干。他小姨夫怎么发的财，你是不知道，我可最了解，全凭坑蒙拐骗，上次一个外地讨债的还把他绑架到车上准备带走，如果不是他逃得快，下场就惨了。别看他平时神气，一到过年过节，讨债的上门，吓得东躲西藏，连龟孙子都不如。我就整不明白，为什么现在社会就喜欢这样的人？我家几个孩子也都把他小姨夫当成学习的偶像。我这心里憋着的气怎么也不服顺。你要说你不服气吧，人家就是混得比你强。你说要学他吧，我永远也学不上他唯利是图，昧着良心办事的损劲，你说不学他吧，凭我蹬三轮车，什么时候才能给子女们蹬出个小洋房来？现在的子女，可没有我们那个时候能理解父母亲的苦处了。我记得我父亲那个时候被批斗回来，我们兄妹生怕他想不开，会有个三长两短，都是我带头，齐刷刷卟嗵往他面前一跪，让他也有个做人的尊严。表叔，不怕你笑话，你知道我的儿子现在怎么说我呜？老爸，你是人，小姨夫也是人，人家小姨夫给子女创下那么大家业，你给我们留下什么？像你们这样的人，还不如早早死了好。”

我听出，贺得来的声音这时已经有些哽咽了：“表叔，你大侄儿今天给你讲句心里话，有几次我真想一死了之。这个世界上什么罪我都能受，我就不能受妻子儿女爱钱不爱亲的罪。他们现在眼里只要钱，别的什么都不要了。尽管我对毛泽东那个时代没有感情，说来你不信，我有时甚至还想回到那个时代去。你可能没有我的体会，经济上的不平等比政治上的不平等还难受。”

我深知贺得来表侄此时的心情，但又找不出恰当的话去安慰他。他一生都挣扎在无奈的选择之中，为了躲避今天的无奈，甚至不怕重复过去的无奈。

最终，他还是自己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我昨天才知道他已经去世的消息。

贺得来逝世的消息带给我深深的痛，似针刺般难受。如果我们这个民族，人人都能充分享受到政治和经济上的平等，将会挽救多少无辜的生命啊！（文/卜移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