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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天一案”沉思录（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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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天一案”沉思录（七）（文/卜移山）
这是我写“李天一案”的最后一个话题，不由回想起40多年前发生在我身上的一件真事，心情感到特别沉重。
时间大约在1967年夏天，我们六六届初中毕业生仍被留在学校参加文化大革命。这时候的学校，派别林立，老师和领导都成了批斗对象，基本处于无政府状态。一天晚上，我们几个平时要好的住堂生从另一派手中夺得学校唯一的一台半导体收音机，围坐在学校大操场收听新闻。中途记不清是哪位同学去调频道想换台，突然从收音机里传出“1966年8月18日，一位肥头大耳的家伙登上了天安门城楼”的说词。再仔细一听，是这位同学不小心调到当时海称“苏修”的电台上了，吓得这位同学赶紧关了收音机。那时候的“苏修”，也是我们最主要的敌人。收听敌台，轻则坐牢，重则掉脑袋。这位同学连忙央求在场的好友替他保密，我们也都发誓决不外泄。可是放假回家后，我还是忍不住将偷听到“苏修”的那句话又偷偷告诉给我最要好的朋友刘春生，并千叮万嘱他不要乱讲。
刘春生大我3岁，我们是一个大队人。他出生贫农，他父亲在农业合作社时因讲了一些牢骚怪话得罪了地方干部，被打成了反革命坐了几年牢。刘春生少即聪明，记忆力特好，兴趣广泛，若论吹拉弹唱，下棋写文章，在我们大队是数一数二的才子，这也是我和他能成为知己的主要原因。或许因他是“反革命”后代，只读完初中就回家务农了。在他身上，也有他父亲的遗传基因，好抱打不平，好讲得罪干部的话。平时大队干部都很讨厌他那张嘴，又抓不住能治他的把柄，拿他也没有好办法。未曾想到，我告诉他的那句“绝密话”，为他带来了“大祸”。他在一次“上河工”时，把我的叮嘱忘得一干二净，“肥头大耳的家伙”被他当作“新闻”在民工中传开了，这事很快又传到大队干部的耳朵里。刘春生敢骂伟大领袖毛主席是“肥头大耳的家伙”，这还了得！真是“老反革命”养的“小反革命”猖狂至极！于是，遵照大队干部的授意，一些革命群众迅速将刘春生从扒河工地上押解回大队部，要他彻底交待清楚“反革命”的罪行。连续几番审讯，他被打得遍体鳞伤，腰椎骨都受了严重伤害。但他始终不承认这话是他讲的，再追问他是听谁说的，他只回答是从收音机上听到的，其它就什么也不肯说了。那个时候全大队都没有一台收音机，刘春生的“交待”当然不能令大队干部们满意。一天一小斗、三天一大斗几乎成了才20出头的刘春生的家常便饭，而我在学校里还浑然不知。记得是个久阴初晴的星期天，我从学校回到家里，父亲告诉我说：“你朋友刘春生今天又要在群众大会上被批斗了。唉！像这样下去，我真担心他有一天要被活活打死”。我忙问父亲是怎么回事，父亲就把知道的情况一五一十的告诉我，我听后心里很难过，这不明明是我害了他吗？我跟父亲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提出也想去看看刘春生的批斗会。起先父亲怕我惹事并不同意我去，在我再三坚持下，父亲才答应让我和他一起去参加。到了会场，果然火药味很浓，刘春生被反绑着手，旁边两个民兵将他的头几乎压到了膝盖处。批判和控诉他罪行的“革命群众”一个个争着举手抢着发言，这时只见一个壮实汉子站了起来，举证如何亲耳听到刘春生在河工上对他们讲的“肥头大耳”那句话，会场顿时像炸开了锅，有的人还冲上台对刘春生动了手脚，边打边问：你为什么要这样恶毒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我只听到台上传来刘春生一句微弱的回答声：这话不是我说的，我是听收音机上讲的。再追问下去，任凭你怎样拳打脚踢，他都不吭一声。看到这一幕，我惊呆了。群众的暴发力怎么这样疯狂？就是毛主席他老人家在场，亲耳听到刘春生这样对他讲，也不会像这些人如此残暴的毒打一个20几岁的孩子。突然，我耳边响起了口号声：“刘春生不投降，就叫他灭亡！”声音越喊越大，此起彼伏，群情激奋。我想到父亲担心刘春生能被活活打死的那句话，良心再也不允许我有任何等待和畏缩，我径直冲到了主席台上，面对着数百名群众，提高了嗓门说：我今天是来向父老乡亲请罪的，这句话是我对刘春生讲的，我向大家认罪。顿时，会场上鸦雀无声，连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得见。接着我又将我们几个同学听收音机误调到苏修电台的情况如实讲了一遍，还未等我说完，刘春生“哇”地哭出了声。人群里也立即传出“怪不得刘春生死不肯认罪”的声音，显然气氛缓和多了。尽管后来我也受到调查，可能是上级主管部门考虑我们祖宗三代都不会反对共产党的事实，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刘春生也就这样被我从“反革命”的边缘线上拉了回来。当我以后又从部队退伍当上大队党支部书记时，我又毫不犹豫地启用了这位“反革命”当上了生产队的会计。
事情已经过去45年了，我的知己刘春生也已故去。我记得他生前曾不止一次的对我说：什么时候能让我这张嘴痛痛快快的说上一天该多好啊，但不管怎么放开让我说，我都不会去说害人的话。
可惜刘春生没有享受到网络时代能给他的言论自由。如果他活到今天，凭着他的文彩，我相信他也会建有自己的博客；凭着他的人品，我更相信他的诺言。他决不会昧着良心去写害人的博文，去说害人的鬼话。因为他尝过失去言论自由的痛苦，更会珍惜言论自由的金贵。哪怕他是得到一点点言论自由的机会，他都会十二万分的去呵护它，决不会用造谣污蔑、围攻漫骂等违法手段去糟蹋它。
“李天一案”发生后，“网民”出于对体制内腐败的气愤，逮住恶狗当狼打，让本该依法制裁的李天一先变成“围攻”的活靶子，其无罪的亲友都难逃厄运，我的眼前好象又浮现出45年前我的好友刘春生被批斗时遭到“革命群众”拳打脚踢的场景。“革命群众”和“网民”，“网民”和“革命群众”，跨越45年长度的两者之间又何其相似啊！
可怕，太可怕了！失控的“人流”也是危害人类的祸水。（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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