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是中国人最常用的一个字。按中国最早的字书《说文》的解释，天表示至高无上。“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的“天”就是这个意思。天字在甲骨文中就有出现，是一个头部突出的人的形象。最初的意思仅仅是用来表示人的头顶。

殷商人特别崇拜鬼神，他们心目中至高无上的主宰被设想住在天上， 但在甲骨文中是用“帝”来表示而不是“天”，那时的人似乎还没有把头上的整个空间明确地看成一个系统。

周武王伐商誓师时，责备纣王“弗敬上天，降灾下民。”他这是执行天的命令来了。三篇誓词 ，不到800字。“天”字出现了19次（①）

周战胜了商，成为中国新的统治者，“天”也成了宇宙万物的最高权威，道德的最后裁判，后世无不奉行。

秦王政十九年（前228），嬴政在中国历史上第一个自称皇帝，他命工匠将李斯写下的“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篆字，刻在灭赵国时得到的和氏璧上， 作为他的传国玺。从此这块石头便成了神圣之物， 后来被想当皇帝的野心家争来夺去，以为得到这块传国玺，自己便也“受命于天”，即从天那里得到统治万民的合法性了。皇帝被称为天子，“普天之下，莫非王 土”，所有的土地人民都 是属于皇帝一人的家产，任他摆布，天经地义。所以刘邦和朱温当了皇帝，都忘不了向本是农民的他们的父兄夸耀，你看我置的家业有多大！臣下也跟着山呼万岁。 别说皇帝，就连晁盖和宋江占山为王，也打的是“替天行道”的旗子。

当人们处于绝望之际，常常会呼喊“天啊！”“苍天在上！”，“天”成了他最后的希望。这个精神世界之天比自然界之天更是无所不在地渗透在中国人的生活中。 只可惜总是叫天天不应。因为这是个想象出来的，实际并不存在的精神之“天”。

中国人用天来表示他所能感知的空间，亦即整个大自然，也很早。“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这里的“天”，是客观存在的自然之天。但在古代的中国，人们对于自然之天的表面现象尚未看清，可以产生女蜗炼石补天、嫦娥奔月之类的神话和幻想故事，对其本质则无科学的认识。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隆笼盖四野。”是中国北部鲜卑族民歌中的歌词，描绘了草原上所见的天空，这个天是指自然之天了。“未晚先投宿，鸡鸣早看天。”这里的“天”还多了一层根据看到的天空现象推测天气的意思 。

因为这个自然之天，与人的生存息息相关，人们到现在，很大程度上还是在靠天吃饭。因此历史上的中国人，很注意对这个自然之天的观察，留下丰富的记 录。可惜没有能把天作为一种单纯的独立的自然现象去研究，而是把 自然之天和精神世界的天混在一起，简单地说就是“天人不分”。《易经》开宗第一章有一句话，“天垂象，见吉凶，圣人则之。”（系词上篇）这是说人间的伦理 秩序，道德规范都是天规定的，体现在自然之天所显示的现象中，而天象的变异则预示着祸或福将降临人间，以后就成了中国人认识世界和行事的准则。这里的天成 了和人一样有思想意志，喜怒哀乐，但超人而且超自然的神秘力量 。

自然界出现的日蚀、月蚀、陨石坠落、地震山崩、洪水泛滥或久旱不雨、蝗虫蜂起、花木不合时令的开放或生长等现象，你被视为上天的 警示或惩罚，是人，特别是君主做了坏事的结果；黄河清，彩云现，禾生双穗等，则被视为祥瑞，这时群臣上表致贺，被认为是上天对皇帝爱惜百姓、听取和尊重民意、把国家治理得好的奖励。

汉武帝时，儒者董仲舒将历代流传的这些原始观念理论化为“天人感应”说，并得到官方的肯定，从此长期支配了中国社会。董仲舒的原意，或许想让人君看 到，在他之上还有个比他更有权威的天，“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民之所欲，天必从之。”使皇帝敬畏上天，不得不对自己残虐百姓的行为有所收敛， 但实际上难以见效。②因为中国传统文化中有一套“禳解”罪恶的手段：如用祭祀以贿赂天地神灵；将责任推给臣下，让他们当替罪羊；请和尚道士给冤死者念经 “超度”，腐败的统治者照样腐败并心安理得。反过来他们倒可以用天尊地卑来说明人世间的尊卑体现着“天意”。人生而就是不平等的，在下者应当服从在上者，合于宇宙的公理。用以巩固专制皇权和贵贱等级秩序。

特别是按照这种思维方式，发大水是“小人專制擅權，妒疾賢者”。闹蝗虫，是皇帝和官员残暴。总之不是自然界本身的问题，而是谁也说不清的“阴阳不调”，因此出现旱灾要禁屠宰、关南门、求龙王；出现瘟疫，请道士打醮、找端公跳坛神；有人亡故，请阴阳找风水宝地埋葬 ，以求多福多寿多子孙......

因此，不论这个精神之天在文人的头脑中和笔下是多么高超优美，将自然之天与精神之天混在一起，归根到底会阻碍中国人去正确认识自然。

因此，必须把传统文化中的天的多种概念分清，剥离它的神秘色彩，还自然之天的本来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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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的话：本文为2007年地质出版社出版的《谈天说地》一书的开场白，原稿有注释未印出，现补上。

（插图 ，据许进雄，古文谐声字根，台湾商务印书馆，1995，页705）

①周书·泰誓：“弗敬上天，降灾下民。”“皇天震怒”，“商罪贯盈，天命诛之。予弗顺天，厥罪惟钧。”

②“董仲舒讲的天人关系，不是物我关系，而是神我关系。他所谓的‘天人一也’不是指人与自然界万物合一，而是人超然于万物之上与从人化出去的有道德有意志的天神合一。”（李存山：中国气论探源与发微，1990，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北京第一版，页280）